83.月坛会

2024-03-02 作者: 山栀子
83.月坛会

“是吗?”

少年闻声, 微弯眼睛,此般青灰暗淡的天色逐渐被日光照得明亮许多,他忽然俯身衔住她的嘴唇,唇齿纠缠, 他的气息犹带清冽微甘的酒意, 带着几分莫名的凶狠, 勾得她心如擂鼓, 仿佛心肺灼烧的烈火已经蔓延至整个脑海。

在底下的廊内说话的几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檐上的情形, 大片天光无声垂落天井院落, 照得枝叶铺了零碎的影子在平整的地砖上。

直至檐上的青瓷酒壶被他的衣袖拂落, 摔在树下一片浓荫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碎作满地的瓷片。

这声音如同击破水面的石子, 戚寸心一手抵住他的胸膛,侧过眼时已隐约瞧见木廊阶前闪过子茹鹅黄的裙袂。

只要子茹走下阶梯,抬头一望, 便能瞧见他们两人。

“说谎。”

他的气息有点乱, 终于松开她,嗓音浸润几分软绵绵的醉意, 清泠微哑,指腹轻轻地触摸她殷红柔软的嘴唇。

戚寸心几乎不敢多看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子茹走下阶来,盯着浓荫里的碎瓷片看了一眼, 随即抬头,便瞧见檐上那对少年夫妻正抱在一起, 她并看不清戚寸心的脸。

“徐山岚。”

谢缈的衣袂微扬,忽然唤了一声。

坐在木廊内的圆桌前神思恍惚的徐山岚并未听清他这一声唤, 还是徐山霁拍了拍他的肩,“哥,殿下叫你呢!”

徐山岚一下回神,立即站起身走到院中,垂首行礼,“殿下。”

“去找吴韶。”

谢缈只简短一句。

徐山岚一下仰头,对上少年那双沉静的眼睛,片刻后他躬身拱手,“是!”

而戚寸心侧过脸来,看清徐山岚奔向院门的背影,她知道,事到如今,她和谢缈再没有退路了。

——

正午时日头炽盛,炙烤着山间林叶青黑微蜷,孟婆山上的关家寨里许多人来来往往,忙着布置明日的月坛会。

身着铜绿锦衣的青年坐在楼上纳凉,身边的侍女正替他打扇,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摸着腰间的弯刀,立在他身边一脸严肃,动也不动。

“姜凡,吃一块儿。”

青年悠然自得,让侍女将玉盘中的西瓜捧到那男人面前,瞧见他摇头,青年便啧了一声,“你啊,就是没趣儿。”

“少爷!”

一道声音急匆匆地传来,随即便有人重重踩踏楼梯跑上来。

青年皱着眉,斥他,“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那人苦着一张脸,喘了口气便忙道:“寨主,寨主回来了!”

“什么?”

青年乍一听这话,便一下从藤椅上起身,“姑母不是去金源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的哪敢问。”那人的声音小下去。

“关秋染在哪儿?”青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急急地问道。

“小的来找少爷您的时候,就瞧见三小姐跟着寨主去引泉厅了!”那人忙垂首回了声。

青年的脸色阴沉了些,“这个死丫头,我就知道她那日同我说的都是假话,姑母一回来,她就什么都说了。”

“少爷,寨主的人来了。”眼尖的奴仆瞧见底下不远处走来的几人。

他跟着那几人到引泉厅时,他才迈入门槛,只朝里面望了望,却并未瞧见关秋染的身影。

“天璧。”

一道稍显低哑的女声传来,带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

关天璧只瞧见那晃动的红白亮色的流苏帘子,便垂下头,唤了声,“姑母。”

他有些按捺不住,又试探着出声,“姑母,秋染妹妹来过了?她和您说了什么?您千万不要信她,三叔他们一家一向……”

身形瘦小的中年妇人掀帘出来,她一双眼睛紧盯住这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厉声打断他,“我走时同你说过什么?苏家的事你不要插手,你为什么不听?”

“姑母,您不是一直惦记着苏家的水上生意吗?”

关天璧抬头,“我如今将船货行弄来了,您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准许你这么做了吗?”

关浮波神情阴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把月坛会教给你来办,你便以为你就可以插手我关家的生意了?关天璧,你是嫌你断两根手指还不够是吗?如今你竟还敢动裴湘?那可是当朝太傅的亲孙女,关天璧,你最好是还留着她的性命,不然整个关家寨,都要被你拖累死!”

她的话犹如毒刺一般狠狠地扎在人的血肉里,关天璧不由地去看自己残缺的右手,他几乎天天都缠着一截绸布,缠住自己缺损的地方,关天璧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怪异,“可惜姑母回来得晚,关秋染告状告得也不及时,裴湘已经死了,在石洞里已经被烧化了,骨灰都扔进一味尘里了。”

“当年我在新络城内杀了两人,姑母断我两指,如今我杀了个裴湘,她又值我几根手指啊?”关天璧的语气很轻,却有种阴森悚然的感觉,他慢慢的,再度对上关浮波的目光,“姑母竟也有怕的时候。”

他露出来一个笑,在这厅堂内晦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扭曲,下一刻,他便被关浮波一脚踢倒在地,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峨眉刺轻转,猛地一下擦着他的脖颈嵌入地砖缝隙。

“惹了裴家,你以为断你几根手指,就能平息此事?”关浮波在他身侧蹲下来,嗓音干哑,“你杀了裴湘,裴家和太子都不会放过我们关家寨,天璧,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我对你很失望。”

关天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一根峨眉刺,眼眶泛红,却是在笑,笑得阴沉,关浮波当即命人进来,将他扶出去,关起来。

“寨主,是我的错,我没有看紧大少爷。”脸上涂了两道红白彩墨的老者拄着拐走上前来,低声说道。

“是他这几年装得太乖顺,我才将月坛会交给他,他便忙着夺了苏家的船货行,”关浮波立在大门处,望着外头一片明晃晃的光线,那张脸上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他做事如此不计后果,要我如何放心将关家寨交给他?”

“寨主的意思,可是要考虑三小姐?”那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浮波神情冷下几分,摇头,“三弟屡屡与我作对,他教出来的女儿又有几分可信?天璧是我养大的,寨主的位子,只能是他。”

“裴湘的事,你找姜凡问问看,若人真的死了,那么便将船货行的契悄悄送回苏家去,并将此事推给苏家。”

关浮波眉宇间透出几分疲惫,“晋王在金源遇刺,如今尚且在昏迷之中,月童的局势还不太明朗,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老者应了一声。

孟婆山的月坛会比之别处的庙会还要更为热闹,翌日天才蒙蒙亮,便有不少人已经顺着山路往上走。

天色青灰暗淡,上山的香众衣皆白纻,戴着形态各异的鬼面具,偶有几个提灯的,照着此间薄雾浓云里,诡秘异常,好似百鬼游行一般。

戚寸心和谢缈等人跟在后头,他们没有提灯,行至青黑密林中天光疏漏甚少,借着前面的光看路也有些不大方便,戚寸心小心地注意着石阶,却不防走在前面的少年迈上一级阶梯后忽然停下来。

她隔着面具抬头,正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抓起收束他纤细腰身的殷红丝绦来,递到她的面前。

戚寸心愣了一下,随即抓住他的丝绦。

为避免所谓“鬼气”近身,所有上山的香客都不能相扶携手,他们习惯遵此说法,山径上的行人无一人逾矩。

谢缈已经转身抬步往前,戚寸心便抓着他的丝绦随着他的步履往上走。

路过一味尘时,瀑布淅沥的声音与迸发的水泽临近,戚寸心看见那碗状深潭前散落的香灰与未燃尽的黄纸,而那些香客则停下来,对着深潭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戚寸心拽了拽丝绦,趁着天色未明,她伸手去按谢缈的后脑勺,跟她一起敷衍着弯腰。

依照关天璧所说,裴湘的骨灰便是被洒在了这里,于是戚寸心不由再度抬眼去看那漫出石潭往下淌的流水。

也许是察觉到了些她的情绪,谢缈看她一眼,伸手按下她的脑袋。

白纻衣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动,众人顺着山径再往上,便是关家寨的寨门,彼时晨雾初融,朝阳逐渐从层云之间显露真容,浅金色的日光大片大片地倾撒下来,照着寨子中的那些人涂了几道红白彩墨的脸。

“涂得跟野人似的……”徐山霁在后头小小声地说。

“就是,故弄玄虚。”

子茹也十分赞同。

寨中的高台上供奉着一尊石刻的孟婆雕像,戚寸心看见那些人一踏入寨中,便去那高台底下跪拜磕头。

穿着彩色布条编制而成的斗篷数十名年迈的巫医则坐在各自的案前,闭着眼睛把玩手中龟壳磨成的牌子。

被火把包围在水渠中央的圆台上的老妪面上涂着浓厚的彩墨,教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嘴里念着枯涩难懂的调子,在其中手舞足蹈,摇晃着满身的铃铛,极尽癫狂。

眼前这一幕,是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偏生这些戴着面具而来的香众看起来十分虔诚,说跪下就跪下,说扔钱便往水渠里扔钱祈福。

戚寸心看见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用一根棍子作拐杖的老翁跪坐在一名巫医的案前,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洗得发白的帕子,连着三层帕子展开来,露出来一个小小的布袋,他将里头的碎银子铜钱统统倒入案上的铜器里,努力让自己跪得端正些,“巫医大人。”

他说着将一个字条小心地递上去,“我不识字,这是请村里上过一年学的小孩儿写的,我再说一遍我老婆子的生辰八字和殁年,您给瞧瞧他写错了没?”

那巫医眼皮也不掀,老翁已自顾自地说了自己已逝的妻子的生卒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眼期盼似的问,“巫医大人,您问问下头,看我老婆子还在不在奈何桥边儿上不肯投胎啊?”

巫医有几分怠惰,摸了摸胡须,又摇晃着手里的龟壳牌子,他在老翁专注的目光下胡乱拨弄着牌子,从中摸出一张来,只瞧了一眼,便道,“她仍不肯走呢,只怕你还要多来劝劝她。”

老翁闻声,垂头也不知想着什么,隔了会儿,他嘟囔了一声,“她怎么这么倔啊……”

“那您帮我跟她说,咱家今年没收成,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我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去了。”

他像是自说自话似的,拄着拐站起来,也没瞧见那巫医是个什么表情,反正他走了半夜的路到这儿来,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老翁的衣衫破旧,已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补丁,上头还沾着不少尘灰,戚寸心看他住着那根棍子,慢吞吞地往寨门去了。

“真荒唐……”

徐山霁低声道,“他们怎么就这么相信这些巫医的鬼话?”

戚寸心还在看那老翁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寨门,她才收回目光,轻声道,“有的人生活太苦了,如同信奉神佛一般,他们相信巫医,多半也是想抓一根救命的稻草,好让自己能够在苦难里找到一丝慰藉。”

有些身在苦难中的人总是会憧憬神仙救世,憧憬地府有门,渴望自己的一生能够得到理想中的救赎,事实上,这不过是他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自我麻醉。

戚寸心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曾经她的母亲也是这样。

“荣老!”

忽然有一个涂着彩墨的年轻人匆匆跑到一名光头长须的老者面前,“刚出寨子的那个老头在山径上就跳进一味尘里撞上石头死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足以令在场的人都听个清楚,戚寸心猛地抬头。

是那个老翁。

方才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个步履蹒跚的老翁。

“一味尘岂是什么人都能玷污的?”那光头老者眉头皱得死紧,当即打发人道,“快将他捞出来,送到山下乱葬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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