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街口的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开始着手清扫旧居。
这屋子虽然常年无人居住,却意外地保存得很好,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其他的木质家具都没有被腐蚀或者虫蛀的迹象,擦洗干净后还如崭新的一般,结实可靠。只是被褥之类的织物有些腐朽,需要重新更换。
屋中家什虽然积灰严重,但好在东西不多,再扔掉一些不可用的棉布物品,清理起来也算容易。
阿树军旅多年,做事麻利有序,只半天的功夫便把东面的厢房擦洗得干干净净。
歇息的当会儿,看向厨房,岚溪早已生火起灶,闷上了一锅米饭。
稻米香气飘在空中,引得阿树的肚子肆无忌惮地应和起空城计,怎么忍也控制不了。
他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地向着厨房伸长了脖子,就见岚溪正束着头发,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麻利地切着萝卜。
许是肚子太饿,阿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岚溪做饭的样子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仿佛也是这般家常温馨。
他使劲甩了甩头,眨了眨眼睛,再一看,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等等啊,饭一会儿就好了。”
瞥了一眼门口的那张写着大大“饿”字的一张脸,岚溪随口说道。
阿树正要回答,哪知肚子却抢在他前面,又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咕噜——”,登时红了脸,赶紧退出了厨房。
岚溪掩口笑着,笑着弯下身子,又往炉火中加了一把干柴。
饭菜很快便端了上来,岚溪给阿树添了满满一大碗饭,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甚是满足。
这顿饭做得极是简单,一碟拌萝卜丝、一碟煎鸡蛋。荒年战乱,物资奇缺,有米有菜已是难得。
岚溪只吃了两口便停了下来。有了之前旅行的经历,阿树也知她食量出奇的小,便也不再客气,将剩余的白米萝卜鸡蛋统统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这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了。”
他擦了擦嘴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说道。
岚溪捧着一杯热茶,坐在一旁浅笑。
“岚溪,你说这屋子的位置并不偏僻,门口的木门也不是那么牢靠,很难想象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人进来过。”阿树舒展着四肢。
“也许曾经有人来过,借住过一段时间又离开了。”岚溪淡淡道。
阿树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我看不像,这房中的灰积得那样厚,一点也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人呆过了。”
“也许吧,”少女的目光投向那晴朗无云的天空,“兵荒马乱的,活着的人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命,谁还敢这个危险的皇城居住呢?”
七十年前,当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将庭院中的梨树移走时,已经在屋子的周边设下了障目的结界,让普通的凡人根本无法瞧见这屋子,更谈不上进到里面来居住。
“可惜了。”阿树惋惜道。
“可惜什么?”
“这屋子虽然不大,位置和景色却很不错,空了这几年没有人住,白白浪费掉了。”想起战火中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阿树不禁再次叹息道。
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心中所想,岚溪笑笑,却并不想和他在家国天下这样的大事上纠缠。
“你觉得这里的景色不错?”她将话题朝轻松的方向引了引。
“嗯,只不过……”
“什么?”
“要是再有一棵树就好了。”
“哦?”岚溪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放下了茶杯,“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树笑道,“其实按常理来说,这院子里要是有棵树的话多少都会挡住些天光,可我总觉得,有的话会更好。”
是啊,有的话,会更好。
岚溪的心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你觉得种什么树好?”她问。
“梨树吧。”阿树想了想,“梨树好养,花也好看,果实能吃也能治病。”他指着一旁的空地,“种在这石桌旁边就好,喏,就在这儿,这个角。”
杯中的茶汤轻轻的颤动了起来,晕出好看的水纹。
岚溪看向阿树指的地方,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这里……原本种的就是一棵梨树。”
“真的啊?”阿树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看来我猜对了!可是,为什么又被挖走了呢?”
“因为……一些原因,那棵梨树被我移栽到了,其它地方。”她顿了一顿,注视着他的眼睛,“请你不要怪我。”
看着她一脸的歉意,阿树一怔,接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浮在他的脸上,双手抱胸,忽然直直地盯着她不放。
“怎么了?”她有些心虚,低头饮茶。
“糊涂了吧,这可是你的家!我怎么会怪你!”阿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岚溪一怔,抬头看他,许久,也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是我糊涂了。”
苍鹭在天空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那样悠长,引得二人皆是抬眼望去。只见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唯有一洗如水的蓝,就如此刻的时光,干净而纯粹。
岚溪曾说过,要在这卫城的旧宅中取些东西。阿树原以为只是呆几日便要离开,但十几日过去了,却见她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偶尔提及,岚溪也总是笑着岔开话题。
罢了,反正自己现在也没有地方可去,况且黄袍先生还未到卫城,若是只留岚溪一人在这兵荒马乱之处,他也不会放心。阿树便也不再多想,安下心来陪着她守在这里。
两人就这样在这旧宅中暂住下来。
岚溪住在西厢,阿树住在东厢。
城中留守的居民已经不多,加上流民散乱,过往频繁,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街头一隅已经多了两个陌生的面孔。
幼年时的颠沛流离,少年时的辗转军旅,阿树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安居一处,平静度日的感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如水,平淡流过。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血肉横飞、你死我亡的杀伐疆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因常年征战带来的感官麻木正在消退,阳光的暖意、草木的气味、飞鸟的鸣叫……越来越多之前从未曾在意的事物正被重新感知、发觉。
阿树在屋后的小山坡上辟了几块荒地,种了一些萝卜和白菜。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孩提时:每当夕阳西下,他扛着锄头回到屋中时,岚溪已经准备好了简单却又可口的饭菜。
那是他眼中最鲜艳的色彩——那个身着素衣,不施粉黛的女子,是他生活中所有的变化的根源。从她救活自己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心里总是会浮现出她的影子。他尤其喜欢看她在院中坐着的样子,喝一杯茶、看一卷书,亦或是摆弄折来的花草,将它们扎成好看的一束,插进古朴的旧瓷瓶里。
那是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在令州的安宅。
一席白衫,一支木槿,静坐庭中,美得惊心动魄。
他一直以为,她是官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指娇嫩,不沾阳春水。可是如今,她却毫不介意地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如普通人家的女儿一般,伺弄花草,做饭洗衣。
岚溪爱花,尤其爱梅。
冬日的卫城气候寒冷,非常适合梅花生长,建都一千两百多年,早已成为养梅、赏梅的胜地。如今已是初冬,遇上晴好的天气,岚溪总会让阿树陪着,去近郊的几处梅林游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梅花有好颜,有身姿,有傲骨,岚溪爱不释手。
“龙游”、“朱砂”、“美人”、“寒香”、“玉蝶”……阿树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岚溪全都认得,简直如数家珍。她也常会折上两枝,配上几枝松柏,带回旧宅中精心插好。
每次的插花,都有不同的姿态和风骨。或婉约,或娇媚,或端庄,或大气。
阿树总会想起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将拿一瓶插好的花束递到自己面前,问自己“好不好看”时的样子。那时的他还与她不熟,看都没看,便仓促回答了她。其实当日的那句“好看”,并没有太多的实质含义。不过,若是现在她问他,他的回答一定和上一次不同。即便还是只有“好看”两个字,也一定是满满的真心实意。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