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村外
天迅速黑了下来。头顶的阴云越聚越多,将那轮原本明亮的白日遮得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很压抑。因为寒风太强太烈的压抑,也因为一线日光也无的压抑,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所带来的压抑。
木南归的心跳得很快。胯下的黑蹄雪虽然已经足够勇敢,能克服本能的恐惧朝着危险的中心而去,但木南归还是觉得不够。
不够快!不够快!不够快!!
他急切地想回到村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魔气。
在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两个人身负魔气。一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岚溪,而另一个,则是尸积长老。
十三年前,五色原中,岚溪与尸积曾有一场恶战,恶战之后,尸积已是灰飞湮灭,莫非,当时的他并未死去?!但若是尸积已经身死,那么,此刻的魔气,竟会是来自于岚溪?
岚溪……不!不会的!
一滴冷汗自木南归脸上落下。
她虽然是魔,是魔域强大的天魔,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一件恶事、杀过一个凡人!她甚至还为了他救了全卫城人的命!
木南归深深吸了一口气,风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他作呕。疾驰中,他那两只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在呼啸的寒风中变得僵硬而冰冷。
很快,故国村到了。
一个时辰前,村路上还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一个时辰后,已是死寂一片,空空荡荡。
黑蹄雪的蹄声停了下来,一如木南归滞在胸中的气息。
没有风了?
木南归警觉起来。似乎是自他踏入村门的那一刻起,方才还猛烈急速的寒风就失去了踪迹。
他抬起头,红色的灯笼和喜球四处可见,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被风吹动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剑,却是手头一空,又收了回来。
是了,今日是他成婚的日子,凶器不吉,又可让新郎随身佩戴?
“白日昭昭兮,万物浩荡;
明月皎皎兮,冥凌浃行。
荒海瀚瀚,深不可测。
阿天无极,飞绝永乐。
魂魄归兮!
魂魄归兮!”
远远的,一个娇媚的女声传了起来。
木南归只觉身子一沉,整个人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在马背上摇了摇,摔到了地上。
这是……岚溪的声音!
“鲜血盛盛兮,慢酌怡面;
白骨累累兮,踏之如山;
雾雨淫淫,万物澻只。
炎火千里,魂无逃只。
魂魄归兮!
魂魄归兮!
待君复,应啖三界之血肉,甘天地之灵酒!
候帝归,再携千代之基业,摄万世之乾坤!
魂魄归来!
魂魄归来!”
歌声悠扬而古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和诡异。木南归瞪大了眼睛,浑身寒毛直立。
这……是岚溪?!她……这是在召唤谁的魂魄?!
“嗒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声在耳后响起,黑蹄雪终于还是遵从了本能,独自离开。前方就是危险,现在,不仅是马儿,就连木南归也已经完全确认。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拼命稳住心神,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故国村中
村外白昼村内黑夜,村中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四周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何人而点的火把。
喜房前的空地上,营都将军带来的侍从只剩下了满身是血的最后四人。宠妾心肝俱裂的哭喊声从同样满身是血的营都将军身后发出,令人心惊肉跳。
“真美啊……”
红衣新娘停止了歌唱,头顶血雨洒尽,十余具的干尸,连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起,从空中落了下来。男的、女的、年老的、年轻的,有村人,也有营都将军带来的士兵,无一例外,全都面目破碎,浑身伤痕。
“啊——!!”
瑟缩在一旁的村人中发出了一声近乎疯狂的惨叫!
营都将军手中的佩刀映着火光,莹莹闪光。虽然如此残忍的景象他并未见过,可毕竟是上过战场,有过杀伐之人,即便心中再害怕,也始终没有后退半步。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沉声喝道。
“呵呵……”
岚溪轻笑了起来,红唇诱人,美目如电。方才的血雨只是打湿了她的衣衫,并没有在她的脸庞和头发上留下半点痕迹。若是没有亲见她这般惨无人道的手段,任谁都会羡慕木南归艳福不浅。可现在……众人心中除了恐惧再无其他。
“我是谁重要么?”她吹气如兰,幽幽道。
“上!”
营都将军不再犹豫,他握紧手中的佩刀,用尽全身力气,与最后的四名战士一起,正面冲了上去!
“真是无趣。”
岚溪背过身去,脸上原本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屑与厌烦。这样的表情让人恍惚,好似冲向她的并不是一位视死如归的将军,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只是最低贱、最渺小的臭虫和蚊蝇。
“啊——!!”
惨叫声再起。营都将军和他的四名士兵甚至还未近身就已经身首异处。
绝美的新娘微微昂首,闭上眼睛,深深一吸,五人的魂魄顿入肺腑,甘甜无比。她沉浸在美妙的滋味中,惬意不已。
“咚!”
木棍重重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她肆无忌惮的享受。
岚溪缓缓睁开眼睛,扭头看去。只见人群之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扶着拐杖站得笔直,因为激动和愤怒,他的脸有些发红。
是哑叔。
“你有话要说?”
美目微眯,依旧不屑。在她看来,满村之人皆是鸡鸭猪狗,能被她所食已是天大的荣宠。
哑叔身子剧颤,从最初那股黑气出现时起,他和众人便被笼罩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之下,几乎无法动弹。如今,光是站起身这一个动作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量,哪里还有余力能打出手势?
见他不语,岚溪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我竟忘了,你本就不能言语,也罢。”沾满人血的手轻轻一挥,“临死之前,也让你体会体会能够言语的滋味,如何?”
哑叔大怒:“你!”
脑中刚涌出一个“你”字,喉中便将这个字的音发了出来。这是他已经数十年没有再听过的声音,自己的声音!
他的愣神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便又将全部的神思都集中于眼前这个欺骗了他和全村、也欺骗了木村长的女人身上。
“为何要来村子?为何要杀这么多人?为何要骗我们?!”
一字一顿,句句血泪。
岚溪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问题有那么重要么?”她困惑地托着下巴,“我给你机会说话,你都不求我放过你们的吗?肉体凡胎果然很无趣呢!”
“你……不是人?”
哑叔敏锐地捕捉到岚溪话语中的信息。
“呵呵呵呵……”
见她只笑不答,哑叔怒火更甚,不禁骂道:“我等凡人虽然不及你这个恶魔,但我们行事作风从来光明磊落,绝不贪生怕死!虽然我不知道你用花言巧语蒙蔽大家,潜入这村中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是,你方才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杀了那么多与我们朝夕相处、挣扎求生的同伴,无论你是何人,你都是我等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定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要我们向尔等这般丧尽天良的邪魔歪道求饶?妄想!”
他说得激动,将一直拄着的木棍不断捶向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原来是这样啊。”
岚溪笑意依旧。猩红的瞳注视着哑叔,她缓缓走近他。
“你果然还是让我失望了。”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哑叔满是皱纹的额头。只一瞬间,哑叔的骨头便开始“咔咔”作响。
“这一千年来,已经有太多人在我面前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妖异的红瞳看进他的眼底,“你的经历我都知道:身为磐国皇子的过去,吞炭自保的屈辱,还有永远无法登基、甚至是回到国都的不甘……你四处流浪,颠沛流离,足足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磨平了自己的棱角,说服自己跟随那个男人在这里隐姓埋名,为奴为仆……嘻嘻,你说,谁才是那个欺骗了所有人的骗子?”
“你……!”
哑叔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多说出半个字。喉咙的灼热越来越强烈,剧烈的疼痛就如当年吞下母妃递来的火炭一般。他感觉到了周围人的目光,惊讶的、同情的、悲伤的、愤怒的、仇恨的……
“用你的声音告诉大家,你到底是奉了谁的命,潜入这个村子?”
鲜艳的红唇轻轻开合,说出来的话,句句诛心。
哑叔的手抖得厉害。他清楚地明白,木南归用来拯救了所有人,凝聚了所有人的“善意”和“信任”,正在此刻渐渐崩塌。
眼前这个名为“岚溪”的妖物,她是毒啊!是世上最恶最狠的毒!她当众公布了自己的身世,不过寥寥数语,便在所有人心中种下了一根永远也无法拔掉的刺。伤他,亦伤所有人。
她要毁了故国村!她要毁了所有人!
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她呢?
方才还能发出有力声音的木棍从哑叔手中无力地滑落,和他的身体一起到了下去,落地无声。
“就这样了?”
岚溪看着空荡荡的指尖,有些戏谑地轻笑。很快,一星黄光在鲜红的指甲上汇聚了起来——哑叔已死,这是他的魂魄。
妖媚的新娘身姿端庄,繁复而厚重的喜服是满眼的大红,阴云和火光隐去了喜服上淋漓的血迹。就见她优雅地低头,目光慢慢扫过眼前未死众人,像是在挑选最合意的猎物。
“接下来,该是谁呢?”
她用最温柔的嗓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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