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记忆

夜幕垂落，月色迷蒙，竹林之中虫鸣阵阵。

粗棉缝制的旧枕头舒适柔软，枕在颈下，有种奇妙的亲切。

这就是“家”的感觉么？

木南归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小时候一些已经不太清晰的场景。

木屋、油灯、影子。

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他的额头，母亲转过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继续为他缝补衣裳。他困倦地合上眼，余光扫过枕头的一角，便是如今日这般用粗棉搓成的线条。

梦境如约降临。困扰他二十年的噩梦并不会因为这一抹亲切而失约。

血雨、断肢。

木南归站在梦境中央，目光再一次落向夜色掩盖的彼岸。在那里，那个人还在等他。

不过这一次的梦境却有了些许改变——原本匿藏着那个身影的黑色竟然开始显出一点光明来。

那是……

他睁大了眼睛。

一点烛火。小小的，淡黄的。正被一阵微风袭扰，摇摇曳曳，忽明忽暗。

木南归怔在原地。待回过神来，原本倾盆而下的血雨已然失去了踪迹。而那一点烛火也开始变得稳定起来。

“这些药对你的伤势好像并没有作用。”

女子站在烛火旁，看着男子身上雪白的纱布又浸出了鲜血，十分懊恼。

“此乃魔气所伤，凡间药物自然无法治疗。”

男子捂住伤口，气息似乎比之前又微弱了许多。

“那，该怎么办？”

男子不语，想了想，却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伤我的魔气甚是霸道，如今只是令伤口恶化溃烂，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失去五感，甚至出现幻觉。若我企图伤你，姑娘，请你千万不要迟疑！”说罢，将短剑塞到女子手中。

两人一时四目相对，竟是同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女子擦了擦泪水，将接过来的短剑又放回到了桌上。

“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救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语气却是十分坚定，“我手中现成的草药虽然不济，可这片林子这么大，说不定就有什么东西能克制这些魔气呢？你若是能想到，再远的路我也帮你去找！”

男子一怔，看向头顶，陷入沉思。女子也不耽搁，立即取来纸笔，在他身旁坐下。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两人你说我听，将这山林间可能存在的克制魔气之物一一找出。

木南归站在一旁，见两人虽然身陷绝境，却十分冷静。交流虽有困难，都只字不提，只是竭力配合对方。

男子伤势沉重，说话困难，吐息之间只见绷带之上不断有血点渗出。他咬牙坚持，语句虽是时断时续，最终也将心中所想完整表达。女子安静聆听，虽然有时对男子所说的一些特征也不太理解，但胜在心思缜密，即便只懂了部分，也可以将和这部分特征吻合的事物全部描述出来，用以筛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开始提笔描绘。白卷之上笔墨行走，并非一气呵成，而是边画边改。等到烛火燃尽，天色渐明，两人才终于将要寻找的除魔之物确定下来。

“此物名为‘帝女丝’，古卷中曾有记载，‘有仙者坠于凡间，饮其汁而破魔障。’应是有用。”男子道。

女子点了点头，仔细端详了白卷上的藤蔓图案许久，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它在哪里，离这里有些远，但不要紧，我现在就去。”说罢，卷起白卷就要离开。

男子却一把将她的手握住。

“怎么了？”女子问。

男子看进她的眼睛：“你……平安回来！”

在这般危难之际能遇上夏夫人这般勇敢善良、不计生死的女子，小梨的这位主人也算是幸运至极了。

木南归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难怪此事之后他会将夏夫人带出密林，娶她为妻。”

不过……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正迅速离开的背影上，与那名男子一般久久凝视着。

这一抹倩影……

像她吗？

他在心中问着自己。这些年里，每有女子身影令他下意识的驻足，他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很像。无论是身高还是着装，她和她都十分接近。

唇间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但，也不像。

“她……似乎还要再清瘦一些。”木南归喃喃自语。那个人的身影早已深入骨髓，哪怕是再细微的差别也能一眼瞧出。

白雾又起，梦境又开始不断变幻。待一切清晰，男子和女子的情况竟然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反转。

这一次，伏在桌边的人换成了那名女子。只见她趴在桌上，气息奄奄，脖颈和肩膀处的衣服已被撕破，鲜血自伤口处流出，很快便在脚下凝出一滩厚厚的血块。

男子推门而入，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他连忙过去，一把将已经晕死过去的她揽入怀中。

“我会救你的。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男子声音微颤。只见他闭上眼睛，将一只手贴近女子的心口。

凛冽的仙泽顿时在男子周身腾起，清灵纯净。它们汇聚成光，在男子意念的驱使下不断注入到女子的身体中去。

好强大的仙泽！

木南归一惊。

这般浓厚而纯灵的仙气并非普通仙者可以拥有，眼前的男子……他到底是谁？

木南归眯起了眼睛。

不过，能驱动仙术救护夏夫人性命，这名男子的伤势应是没有大碍了。所以夏夫人已经成功地取回了“帝女丝”，为他祛除了身上的魔气。但……

他的目光在女子肩头的抓痕上停住。

这般可怖的抓痕，究竟被什么野兽伤到的？且夏夫人并无术法，又如何能在这般凶猛的野兽下爪下逃生？

正思索着，梦境光线一暗，场景又起了变化。

竹屋外的小院子里天光正好，院中的石桌旁，两人相对而坐。桌上的米粥正冒着热气，女子添了一碗，刚送到口中，又赶紧把碗放下。

“好烫！”她吐着舌头叫道。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将她的碗接了过来，一边拨开粥皮，一边吹散下面的热气。他动作轻柔，极是细心，一层吹凉，再吹一层，直到那碗滚烫的素粥凉到最适合的温度为止，才将它又递回到女子面前。

“你的手艺比我的好太多了。”女子笑着，将碗端起。

男子看着她，面上也是和煦的笑容。

“如今在下伤势痊愈，除魔之事便不能再拖。这几日我都会在外面，姑娘，你一个人留在竹屋里可要千万小心。”他缓缓道。

“你要出去？”女子吃了一惊，刚端起的碗又放了下来，“可这外面不是还很危险么？”

“不怕，在下此番出去，便是要斩除这些邪魔。”

“可你毕竟只有一个人啊！”

“无碍，昨日我已施法告知师门位置。师父很快便会带领其他弟子来此与我汇合，有了他们的协助，这些魔物是伤不了我的。”

“真的？”女子语气中依旧透着担忧。

男子点了点头，他凝视着女子眼睛：“待此事了结，在下定会回来……回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女子看着他，久久不语。正要说话，却听男子话锋又转：“但，若是十日之内都没有我的消息。姑娘，你便将‘帝女丝’的汁液撒在屋子周边。此物有驱除魔气的功效，再加上这竹屋的仙气，定然能护佑你不被魔物所伤！”

看到此处，木南归不禁眉头微皱。

小梨曾说，它的主人当年不惜以命魂为诱饵，只为引出一头法力极强、隐匿极深的魔物。这名男子仙泽如此强大，若是要以他的命魂做饵，那这头魔物定是非同一般。但纵观魔界“天魔”以上的人物，仙魔大战之后，已经屈指可数。莫非……！！

木南归的瞳孔蓦然放大。

会是……她吗？！

拳头不自觉的握紧。木南归咬紧了牙关，往日种种在这一刻又开始在脑中显现。

鬼蜮天魔法力高强，最善读人心魄，夺人神魂。《苍山古卷》记录，仙魔大战之后，鬼蜮女卫便失了踪迹。直至“十荒”乱世，渊离救世，甚至再后来自己堕凡，都没有再提及。看这眼前的场景，莫非当年小梨的主人要斩除的对象便是失踪多年的她？

他看向男子的身影，心中思绪翻涌不停。

但夏夫人与夫君最终是去了人间，也就是说那日的魔物是被成功斩除了的。可她若身死，又如何能与我有两世之缘？

那……不是她？

心头不知为何，竟然猛然一松。再仔细一想，又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名字顿时跃入脑海——尸积长老！

冰封原野，雪漫大地。尸山血海之中，那个佝偻的身影带着一双空洞的红瞳，既渺小又庞大。

他要诱杀的，是魔界的尸积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