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遗梦（一）

细雨绵绵，林海茫茫。

凝光站在山坡下，最后一次看向山坡上的竹屋，已过梯田，竹屋的轮廓果然变得模糊起来。雾气朦胧，与细雨一起扰乱着他的视线。

果然，此处便是“女娲界”的边界了。

他凝视着远处，心头已经多了一份放不下的牵挂。

“仙魔交战，波及甚广，对手又是魔界长老，若不尽早远离，即便有这神妙结界的保护，也难保她不被卷入纷争。”他对自己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头离开。

“公子！”

身后却有人声传来。

他一惊，连忙停下。只见不远处，一个背着弓箭的女子正跑下山来。

“你怎么来了？外面危险，赶紧回去！”凝光又惊又喜，看着女子微红的脸庞目不转睛。

女子跑到他跟前，顾不得喘气，径直将一个粗制的陶瓶递到他手中：“这是帝女丝的汁液，你的伤还没好全，带上它，伤口疼的时候就喝一口。”

“那你呢？”

“家里的药足够我疗伤了，而且有这间竹屋在，也没有野兽能伤到我的，你放心！”她眼神坚定，微笑着说道。

凝光心中一恸，正欲说话，一股腥风忽然自身后袭来！

他反应极快，拉起女子闪到一旁，与此同时，一道光的屏障已在两人身前祭起！

“你们果然就在此处，”树影中走出一名笑嘻嘻的黑衣男子，他手持一柄折扇，正在掌间轻轻拍打。

“那夜我追踪血迹至此，却突然断了线索，天尊便猜到定是有什么结界隐匿了你们的踪迹，故而命我等再次守株待兔，今日果然大有收获！”

是谁？！

凝光心下一疑。还未开口，脑中便有一个声音迅速答道：“他是骨螽，‘十荒’护法之一。”

这声音是如此地突兀，以致于就连凝光自己也吃了一惊。

“是你！”身后的女子叫道。

“怎么了？”他回首。

“他便是当日召唤狍兽伤我之人。”女子低声说道，一双手不自觉地拉住了他的衣襟。

“原来阻止你拿回帝女丝的人就是他！”

想到那日她脖上、肩上的可怕伤痕，凝光眸光一寒，周身上下一股凛冽的杀气顿时腾起！

“渊离派大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仅生了一副好皮囊，更有一份好魂魄！”骨螽笑着舔了舔舌头，“如今的你，深中天尊咒术，全身筋脉被封，莫说要为这凡人女子复仇，就算是要从我眼前逃走，也是异想天开！”

“是吗！”

凝光话音刚落，周遭顿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方才还平静如镜的密林顿时变成了波涛翻滚的海洋！

骨螽的唇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只见一阵风起，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穿梭于林间的数道流火。山石与流火碰撞不断，刺目的光华令人无法视物！

“快走！”

金光闪过，凝光的左臂迅速化出一面金盾，将疾冲而来的火焰击了个粉碎！他右手一挥，剑风刮过，带着身后的女子向着“女娲界”的范围连退了数步！

他一掌推向女子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将她送向竹屋之中！

“凝光！”

女子惊讶的声音还在耳畔，狍兽的嘶吼又在林中响起。

“吼——吼——吼——”

数量繁多，此起彼伏。

凝光右手化刀，刀身泛着银光，与左臂化作的金盾交相辉映、互为攻守。

“吼——！！”

狍兽群发动了进攻！凝光挥舞长刀，林中顿时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

更多的狍兽涌了上来，在骨螽的驱使下，疯狂地扑向血腥的中心！

凝光毫不动容，以剑风划出一道屏障后便越向高处，闭目凝神，果断施展咒诀。

“巍巍渊离，浩荡乾坤，以灵为引，斩邪除魔！”

话音刚落，便见天地变色、风暴骤起。密林发出海啸一般的巨响，就连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震动！

几道闪电迅速落下，不少狍兽来不及躲避，瞬间便被烧成了白灰！

“你、你竟以自己的元神为祭，强行催动‘镇山除魔咒’！”骨螽脸色大变。

凝光没有停止，紧皱眉头，继续为咒术注入灵力。

“玉清始青，混一成真，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又一声巨响在密林上空炸开！骨螽连忙抬头，只见头顶一道粗壮的闪电，华光万丈、挟电携火，正对着自己的头顶直直劈下！

“天尊救我！”他惊恐的呼喊着。

只听“轰！”的一声，巨雷劈下，黑白影相不断交织。

天地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尸积长老！”

又是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在白光尚未褪去、情势尚未清晰之时，它已经先于凝光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谁在说话？！

凝光心头猛的一紧，看向那身影的目光顿时又专注了几分。

雷咒很快停歇，待到白光消散，斗篷下那张鹤发鸡皮的苍老面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果然是尸积长老！

在他手中，一股黑气形成一道硕大的盾牌护住身下的骨螽，巨雷冲向黑盾，顿时四散开来，待到咒术完结，他与骨螽竟然皆是毫发无伤！

凝光只觉胸口一闷，脚步后退，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修习过‘戮仙’，又中了我的黑气，竟然还能使得出这般咒术，好一个渊离派大弟子！”尸积长老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戮仙？！”

凝光猛地抬头，身体里的那个声音似乎也在此时静止，与他一起，直直地看向眼前的魔物。

“不错，当年，便是老夫设计，诱你去的泰华洞。而那‘戮仙’神功，也是老夫亲手为你绘制在石壁之上的。”

过往种种，有如时光倒转，只一瞬间，已在凝光脑中一一重现：力竭的死战，漆黑的夜晚，紧追的敌人。蜿蜒的山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是何等的漫长。而那处石洞，就在他无路可走之际出现，那般的隐蔽，那般的……机缘巧合。

“是你……竟然是你！”凝光的眼中顿时布满了血丝。

血雨和断肢、亲人的叫喊……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夜，从首徒到弃徒只需要一夜！对师弟们的悔愧、对师父的歉疚、对自己的憎恨，百年来，凝光从未有过一夜的安稳！

“你若归顺于我，助老夫兴复魔域，老夫便既往不咎，还将一生所学传授予你。”尸积长老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红瞳幽幽，看进他的眼睛，“如何？”

“我与你不、共、戴、天！”凝光一字一顿，咬牙说道。

“那么，老夫便只有吸干你的血肉，将你变为焦尸。”尸积长老的声音依旧如无波的古水，难闻喜怒。

话音刚落，凝光便觉脖子一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已在瞬间掐了过来，令他无法言语。全身力气很快从喉头处散出，就连周身的灵力也在同时被尸积长老吸走。

“放开他！”

女子的声音突然清脆的响起。一支竹箭破风而出，对着尸积长老射了过去。

“人类？”

红色的魔眼隐隐发光。竹箭顿时被定在半空，一动不动。

“放开他！”

女子毫不畏惧，继续抽出第二支竹箭，搭弓瞄准。

尸积长老一动不动。

破风声再起，却如同方才那支一般，瞬间便被定在了半空。

女子没有再喊，只是果断地抽出第三支竹箭，拉紧弓弦。

竹箭射出，第三次被定在空中。

女子毫不放弃，第四支、第五支竹箭继续射出，但都是与前面三支同样的命运。

直到第六支箭搭上了弓弦时，尸积长老忽然笑了起来。

“有趣的凡人。”

他手上劲力一松，凝光立刻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女子收起弓箭，飞奔过去。

“你怎么样？”她焦急地问道。

“快……走……！”凝光痛楚地皱紧了眉头，口鼻之中满是血沫。

“要走一起走！”

定在空中的竹箭接连落了下来。不过转瞬，尸积长老已经站到了女子身后。

古怪而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令人毛骨悚然，就听他徐徐道：“凡人，你可是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好人？”

女子一怔，站起身来，坚定地答道：“那是自然！”

“若是他杀了人呢？”

“若他杀人，杀的也定是恶人！”

尸积长老笑了起来，古怪的笑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哭嚎。他轻手一扬，一面水镜便出现在了女子面前。

“那你来看看，他杀的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

女子看向镜中，只见青山高耸、云雾环绕。忽然她瞪大了眼睛，失声唤道：“这是……凝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