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时节,天气微寒。
在通往青牛山的小道上,有一个身穿青色棉袄背着竹娄的少年正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尽管是在绥国的西南方,大地虽未被白雪覆盖,但草木已含霜,冷风吹过,枯叶飘零。
冉阿玉并不觉得寒冷,可能是知道要去那高高的青牛山他穿得比较厚实,亦有可能背着一个装满木炭的大竹篓不停地赶路,所以冬风不敢欺。相反少年有点燥热,精致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汗珠,左额上的那道疤痕,在晨辉中闪闪发光。
青牛镇虽是青牛山在西南面最近的一个镇子,但实际距离却不近约莫有八九十里,故而冉阿玉在破晓时分就从家里出发,走到青云山山脚的时候,已经是日偏西天的傍晚了。
青牛山山势圆润敦厚,虽谈不上险峻却高耸入云,如同一头大青牛横卧在绥国的南方大地之上,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嗷嗷青牛耕南疆’之美誉。
又有民间传闻,青牛山其实就是道祖坐下的一头青牛,当初道祖飞升九重天的时候,这头大青牛却打了个盹儿,从此便酣睡于人间上万年也不曾醒来。当然这是民间传说、是神怪杂文杜撰,它并非历史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山中道观林立倒是不假,‘五王之争’时,东海郡道士张启凡为免战乱,曾带领弟子前往青牛山修行,之后更广收门徒创立了青牛观。数百年来青牛观兴衰交替不断,直到绥太祖薛怀仁立国称帝以后,青牛山便被定为绥国的南岳,而以炼制丹药而闻名的青牛观,也跟着鸡犬升天成了绥国的道教正宗,在江湖上也是七大派之一赫赫有名。
冉阿玉随着小径开始爬山,山间茂林修竹百草丰茂,一路望不见天日幽暗无比,加上林中又有鸟雀啼叫更增添了几分诡异气氛。
少年往往不怕猛兽却怕鬼怪,总觉得在这幽暗的林子中会突然伸出一只巨手,将自己抓去破肚取心煮着吃,于是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想能快点走出林子。他希望能找到个适合的地方歇息一晚明日再继续登山。
所幸一炷香过后他便穿出了林子来到一处山坡上,没有树木的遮挡四周豁然开朗,冉阿玉向西远眺,发现先前的红日已经有大半莫入西山了。他原本打算就在这里生火歇息,忽又听到山坳处有潺潺流水声传来便前去察看。
果然在山坳之处有一水塘,那流水声便是溪涧从左边的悬崖处掉落而发出的,冉阿玉发现前方水塘边的一墩石头上居然坐着个灰袍老者,老者手执鱼竿貌似在垂钓。
“这老人家心真大,”冉阿玉想,“天都快黑了还在山里钓鱼,难道就不怕山精鬼怪给抓了去么?”
他想要提醒老者该回家了,同时也担心自己会惊动咬钩的鱼儿,于是少年走得小心翼翼。
直到走到石头旁边的时候,冉阿玉才发现这老人心确实大,居然坐在石头上睡着了,奇怪的是他手中的鱼竿却没有掉下水塘。
这老者须发皆白,长寿眉、酒糟鼻、薄嘴唇、两颊凹陷、人又小又瘦,加之他穿得单薄,于是变像极了一只猿猴。冉阿玉倒不担心山中精怪会看上没有二两肉的他,反而觉得这老人家如此睡下去入夜后会着了风寒。
他上前本想叫醒老人,却又想起了霍先生的谆谆教诲:贸然吵醒别人酣睡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只能站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希望这老人家能快点醒来。
可是直到暮色降临,这老人家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冉阿玉越等越急,最终想到了在这大石头边生起火堆歇息,一来有老人作伴可以壮胆;二来篝火又可以为老人驱寒,于是少年欲去拾些柴火,在刚刚转身的时候被老人叫住。
“小娃儿你要去哪里?”老人问。
“啊!老爷爷你醒了么?”冉阿玉学着读书人那般作揖道:“我正准备去拾些木柴生火,这天快黑了夜里寒气重。”
“哈......读书人啦!”老人打了个哈欠挑起一边眉毛盯着少年,“这年头怎么滥竽充数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老人语气说得平缓,冉阿玉也听不懂‘滥竽充数’是什么意思,便客气的答道:“小子跟随先生学识了几个字肤浅的很,算不得读书人。”
“去吧!管你是不是读书人反正迂腐得很。”老人伸了个懒腰开始盯着手中的鱼竿。
接下来冉阿玉忙碌了好一阵子才抱着一堆枯枝回到大石头上,他 从身上掏出火折子将枯叶点燃,并小心翼翼的守护着绿豆大小的火苗一点一点的添加枯枝,直到它越烧越高越来越旺,少年郎才放宽了心。
大多数人是惧怕黑夜的,因为你看不到前方,不知道黑漆漆的四周会躲藏着什么,以为下一刻危险便会降临,所以好多时候我们孤身走在荒郊野外、走在无边的黑暗中的时候,会渴望得到一堆篝火或者发现那么一点点光亮给自己照明和壮胆。
对于人生来说亦是如此,如果你不小心踏入了那种碌碌无为看不见前途的漆黑长夜,不要怯懦、也不要抱怨,你应该点燃生命的篝火,努力奋斗不让它熄灭——就如同拿把刀将裹着自己的黑布划道口子——然后迎接黎明的到来,这就是割夜。
“有吃的吗?”老人转过头来瞄了一眼冉阿玉的篓,“你背一篓木炭干什么?再说了既然有这么多木炭干嘛又四处找柴火?”
灰袍老人突然对冉阿玉产生了兴趣。
“咯!这个。”冉阿玉取下了斜跨在腰上的布包,然后又从里面取出了个油纸包,少年将它打开拿出了两个炊饼分了一个给老人。“虽然很好奇书上的那些侠客们出门为何从不带东西,想吃的东西就像变戏法般凭空出现,但我却不敢学他们看看吃的东西会不会凭空出现,所以只能自己带点干粮,免得肚子饿的时候找不到吃的。至于这背篓木炭,这是这山上的人花了大价钱买了的,我不能随意使用。”
说这话的时候冉阿玉目光其实是游离的,青棉袄少年期望从老人的身边发现个装满鱼儿的鱼篓,因为他觉得烤鱼应该很好吃。
“没有鱼钩的,”老人如何猜不透冉阿玉的心思?一提鱼竿将鱼线收回身前。“没有鱼钩就没法钓到鱼,既然钓不到鱼也就没有必要带鱼篓咯!”
他接过冉阿玉递过去的炊饼扯下一块往嘴里塞。
“咦?”看到他鱼线上确实没有鱼钩,冉阿玉突然想起了先生讲的一个故事变得兴奋起来,“霍先生给我讲过,说古时候有个老者——也像你这般年纪——就整天拿着根鱼竿在河边钓鱼,他的鱼钩是直的、上面也不放鱼饵,却能钓到很多鱼儿。有一天有个王从那里经过,看见他用直钩钓鱼很是好奇,就上前询问。经过一番交谈,这位王觉得这位老者是位奇人有大智慧,就请他回去封为了‘太公’。”
“太公哪里是在钓鱼?他钓的分明就是王侯嘛!”
“对!”冉阿玉一拍大腿,“太公当时回答的便是‘岂可曲中而取鱼乎!非丈夫之所为也。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霍先生说我们要学太公这般,是做人要正直,有原则,对功名、钱财要取之有道,不能为了求得名利而曲意逢迎,丧失人格——老爷爷也想像太公那样钓个王侯吗?”
灰袍老人当然知道少年口中说的霍先生是谁,霍恩华嘛!这是他瞧得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
“哈哈哈哈!”老人一抹胡须哈哈大笑,“老夫哪有太公那般本事,你看这不是一条鱼都没钓到么?吾垂钓非为鱼,亦非为王侯,只在山水之间钓心也。”
“钓心?”少年竟是忘了吃饼了,思考着这个词来。
“不错!”老人似乎胃口极好已经吃完了手中的炊饼,开始往火堆里添加枯枝,“很多人垂钓之所以坐得住,是因为鱼钩是弯的上面也有鱼饵,这样他们便认为鱼儿上钩是迟早的事,便能耐心的等待,享受这种垂钓的乐趣。但如果我们在垂钓之前已经知道无法钓到一条鱼还坐得住吗?”
“我想绝大部份人大概是坐不住的吧?因为他们没了钓到鱼的希望,也不能感受到那种等鱼儿上钩的乐趣。”冉阿玉喃喃道。
“对咯!对咯!那么既然如此我为何枯坐于此紧盯鱼竿呢?这不就是在钓我自己的心么?我若心动人便动,那岂非我自己就是条咬钩的鱼儿了么?”
冉阿玉被灰袍老者后面这几句绕得晕乎乎的,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同时少年也想说‘你没事跑到这大山里钓鱼,还知道自己一条鱼都钓不到,还天黑都不回家,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吗?’但他始终觉得这话说出来是冒犯、是不礼貌,所以便忍住了没说。
“老爷爷家一定在附近吧?”冉阿玉换了个话题说,“天色已经快黑尽,其实家里始终是要比野外暖和的。”
冉阿玉的本意是你这老人家该回家啦!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将我带上。
“这里也挺暖和的,只是你拾的树枝快没了,这火也烧不了多久咯!要不......加点儿?反正咱们偷偷用点儿山上的人也不知道。”老人用眼神瞄了瞄冉阿玉的竹篓。
“这可不行!”冉阿玉一把将背篓抱住,“这是我答应过人家的,便是一根也是不能少的,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你还只是个孩子,哪里算得上大丈夫——
——我长大后便是。”他打断了他,“你这老爷爷......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没了树枝我再去拾点回来便是。”
他本来想说你这老爷爷怎可教唆我干这等下作事,可话道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能气鼓鼓的背上竹篓就要转身去拾柴火。
“敢情这少年郎是怕老夫偷拿他的木炭啊!”灰袍老者暗自好笑,“霍恩华你这弟子倒有你几分性情,迂是迂了点不过还算讨喜,总比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要实在得多,如此老夫便送他一份见面礼。”
“小子你还是别去了,”灰袍老者一边解下自己的腰间酒葫芦一边说,“这黑不溜秋的地方你又如何拾柴火呢?小心给熊叼走了。”
“这山里有熊吗?”冉阿玉反问,“有熊的话你个老人家怎么会天黑也不回家呢?”
“就算没有熊万一有鬼呢?你就不怕被抓了去给煮着吃了?”老人笑嘻嘻的问。
这句话果然有威力,离篝火不远的少年打了个寒颤然后就开始往火堆这里走。
“也是,”他将竹楼放下重新坐在了篝火旁边,“这四周一片漆黑,确实没有办法拾取树枝。”
“怕就怕有什么好丢人的?”老人嗤笑一声,“小子我这里有样东西既可以壮胆又可以驱寒,你想不想要?”
“什么东西?”冉阿玉好奇道。
灰衣老者将葫芦提在空中摇晃了几下,葫芦里立马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酒嘛!”少年兴味索然。
“怎么样?想不想来一口?”老人问。
“没兴趣。”他答。
“果然是个怂人。”老人激道。
“谁怂了?”冉阿玉立马站了起来,“不就是喝酒么?小爷又不是没喝过——拿来!”
老者爽快的将葫芦递给了少年,少年揭开葫芦盖准备立马就喝。
“如果老夫这酒里泡的是毒蛇蜈蚣呢?小娃儿你就不怕被毒死了么?”
冉阿玉刚用嘴对准了葫芦嘴,少年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
“那又如何?你这老人家与小子我无冤无仇犯不着害我,纵然你是这山中鬼怪想要害我,那也是小爷命该如此。”言罢冉阿玉仰头便喝。
原本他也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却未成想过这酒居然如同琼浆玉露般好喝,入口温润香甜毫不辣口。少年将酒咽下,那酒液就如同一团火焰般从喉咙流入肚腹,让人如沐暖阳甚是舒服。
然而他打了一个酒隔后,酒劲上头立马翩翩欲倒。
灰袍老人见状一把托住冉阿玉的身子,将少年掉下的酒葫芦接住后自己也举起酒葫芦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顷刻之间葫芦里的酒就被老人喝了个精光,老人一抹嘴巴大声念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他也开始变得翩翩欲倒继续念:“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他丢掉葫芦哈哈大笑,声音不震耳却洪亮而绵长,仿佛有穿透山野的力量,让崖壁上的岩雀受惊而飞。在老人刻意走动的步伐下,这一老一小的身子这样相互支撑、歪歪扭扭却不会真正的摔倒。
灰袍老人好像气势大变,再也不是那个钓鱼打瞌睡的瘦小老头儿,而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世外高人。只见他右手手掌向上,至小腹处开始往上提气,然后手掌当空一抹,“风起!”他唱道。
突然山间有风聚集而来,在老人和冉阿玉身子周围盘旋就好比河中的漩涡,不过这风虽大却不烈,身处风眼中的少年郎只是跟着风的方向移动着身子。
老人用手捉住冉阿玉的手臂让他跟随自己做动作,他们时而如同游荡在水中的鱼;时而像飞在花间的蝴蝶;时而又似风中飘荡的枯叶;总之这些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洒脱劲儿。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老人右手手指一击点到了冉阿玉的眉心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开!”他大喝一声。
这时候双目紧闭的少年的眉心处突然一团火红,如同是一簇在肌肤下跳动的火焰。老人食指和中指并拢,开始顺着冉阿玉的鼻梁骨往下刮去,那团火红跟着他的手指移动过五官、咽喉、胸膛,他左手发力再下两指,左右轻轻一拨,那团火红便一分为二,一团跟着老人的手指去了冉阿玉的左臂;另一团又跟着老人的手指去了冉阿玉的右臂,然后两团火红又跟着手指游回到了少年的背脊处,再一路向下去了双足,最后又从双足从前面游回到腹部丹田。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人轻轻念道后将手指移开,那团火红便停留在冉阿玉的丹田处不再游动,红光暗淡下去少年肚腹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刚刚火红在经过他眼耳口鼻、五腹六脏、四肢百骸的时候,少年的身体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铁锅里的豆子般清脆。冉阿玉好像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满脸的狰狞之色,满头大汗,他的嘴唇已经被牙齿咬破了,血液和汗水流向了下巴。他浑身上下湿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但少年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先是在云中展翅而飞,两袖有清风吹动,耳畔有仙人低语,听不清仙人说了些什么但感觉那声音抑扬顿挫很是好听,突然他又被一掌击下云头,仿佛抵达地狱,被雷电击、被火烧、被铁锤砸、被刀子割,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风停,老人已然收势,他又变回了那个瘦弱的老头儿将地上的葫芦拾起,轻轻的挂在已经躺在石头上熟睡过去的冉阿玉腰间。
“你这小子喝了贫道的猴儿酒也不知道醉了多少,听了多少、又学了多少呢?也罢!也罢!纵然一点都没有学会又如何?道法自然,随意而已,这不就是无极的真谛么?”老人看着冉阿玉和蔼的笑了笑,“少年郎啊!要随意、要喝酒、要会醉才善啊!”
言罢灰袍老人找到一根尚未烧尽的树枝,在石头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两行字。突然他拔地而起,直接从大石头上跳向了水塘,他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水面上疾驰而过然后消失不见。山野之间只留下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竿;一堆燃烧殆尽的篝火;一个熟睡的少年。
(以上一些言论,是在下根据《封神演义》和《道德经》中的一些句子有感而得来的,在认识上可能会有失偏颇,如有不妥之处还望各位看官原谅。以后还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使故事有连贯性便不再一一解释。)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