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含霞八百里,远山长天若比邻。
二人乘小舟从荷香四溢的岸边出发,走了两个时辰才看见金雀岛。刚开始的时候它好像是飘在水面上的一个葫芦,渐渐的随着小舟的靠近,它变得越来越大就如同两个巨大的驼峰。金雀岛在他们的西面,夕阳从岛屿上的凹陷处斜射过来,将整个湖面映成了火红色,冉阿玉的桨每一次下落就会激起一圈水纹,湖水就像摇曳的火焰,船在火焰中穿行。
“我听说那岛上曾住着况家三兄弟,号称阳停湖三恶,但前不久被人给杀了。”冉阿玉的酒醒了很多,因此划桨一点问题都没有。
“死光了,”老乞丐躺在船上敲着二郎腿,“被任晨风的宝贝徒弟杀的。”
“任晨风?五绝之一,”冉阿玉惊讶道,“折梅仙子颜一汐是他的徒弟?怪不得、怪不得,她的剑术会如此厉害。”
“哼!厉害个屁,”老乞丐别了别嘴不屑道:“任晨风都不厉害更不要说她了。他们雪驼山庄的武功就跟跳舞一样,扭扭捏捏笑死个人,相反欧阳老家伙那种拳拳到肉的招式就讨喜得多......嘿嘿!”
“听你这口气就好像和人家一样厉害似的,”冉阿玉忍不住笑道,“从你同我吃了几杯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老人家不是一般的人,但你吹牛也得打打草稿,你说你去过皇宫、在御膳房的横梁上睡过觉我便不信,现在你又对人家五绝的功夫指指点点,你这个样子......”冉阿玉用一只手刮着下巴,“嗯!莫非是那西绝的神丐么?”
“听见过陶老头儿没有?”乞丐问。
冉阿玉摇摇头。
“气死老叫花了!”
这时候船已经行进了芦苇荡,老乞丐想也不想毫无征兆的就跳下湖去,湖面激起好大的一阵水花。
“哈哈!你别想不开啊!”
冉阿玉当然知道他并非想不开跳了湖,于是干脆将船桨放入船中,自己则是站在船头双手环抱胸前看他几时冒头。
但过了好半天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下青年慌了起来,“这老家伙该不会被淹死了吧?”他想。
然后在冉阿玉前面——也就是金雀岛岸边——的水域中一个像雪球一样的脑袋露出了水面,接下来就是整个身子慢慢往上,最后老乞丐居然如同被人提出水面一样。他在水面上缓步而行,湖水只漫到其脚背,乞丐的身后拖着一根极长的芦苇上面串了好几条鱼。
冉阿玉如同看见了水鬼般惊骇。
“愣着干嘛?”行至岸上的老乞丐冲他喊道:“还不快跟上。”
冉阿玉赶忙划船追了上去,青年走在老乞丐的身后看着那五条穿在芦杆上的鱼咽了咽口水。
“有什么想说的?”他问。
“我现在觉得你有资格对人家的功夫指指点点了。”
“那么你听过西岳圣手没?”
“西绝老头?”
“巧了,”老乞丐扭过头嘿嘿一笑,“我姓陶,那西岳圣手正是在下。”
“更巧的是,我居然请西绝吃饭?”冉阿玉捂头望天做不可思议状,“这怎么可能?你妈的!小说中都不敢这样写。”
“别骂粗口,别忘了你是读书人,”陶老头衣服上滴着水但身子干净了许多,而且看起来气势也变了很多。“一个名头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的定力比那丫头差远了。”
他本来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读书人,以及陶老头口中说的丫头是谁,突然间老乞丐说了一句‘跟紧了’紧接着身子一飘就像风筝般飞了出去。他的脚几乎不沾地速度极快,这让原本拥有无极身法擅长跑步的冉阿玉跟起来也相当困难。
岛上树木丰茂,但并非杂乱无序,人工修建的石径在林中蜿蜒。一老一少行走了二三里,期间看见倒塌的院落也不曾停下。陶老头好像要有意试探冉阿玉的脚力,越行越快并且离开石径在杂草和乱石中穿行,直到来到金雀岛的最高处才慢下来。
这时候冉阿玉已经气喘吁吁背心被汗水打湿,当然他的酒也完全醒了。
夜幕降临,登高望远。
天似穹庐繁星点点,地如砚台山石耸立。那浩浩荡荡的阳停湖水此刻看起来浓如墨汁,夏风从湖面吹过,带来了水的哗哗声声和树木的呜呜声,直教人心旷神怡又觉天地之广袤。
山上没有树木,路旁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金雀岛禁地,擅闯者死’九个大字。
陶老头走到石碑的面前看了良久,然后他将枯瘦的右掌放在石碑上缓缓往下抹,刺耳的沙沙声响起石屑中老乞丐的手掌中掉落。
“不必如此,何须如此呢......哎!”陶老头长叹一声,“为了小小的一棋局死了这么多人,是你之过、更是我之过也。”
他话说完将手掌移开,那石碑上干干净净哪还有什么大字呢?冉阿玉再次被这随意的一抹给震惊到了。用手将石头上的刻字抹掉,轻松得如同小孩子用手去抚平田坎上的稀泥,这得要多大的力气和多硬的手掌啊!
接下来需要英俊青年继续吃惊。
他们来到一处如同刀削的平坦石头上,石头三面悬崖长四丈宽四丈,上面画有四四方方的格子,格子的交汇处规则的摆放着磨盘大小的石饼。冉阿玉定睛一看,石饼上面又刻有車、马、相、士等字迹,
“我勒个乖乖!原来这是一副象棋啊!”冉阿玉汗颜想到:“但这么大的棋子如何下?”
“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对你说件事吧!”老家伙嘿嘿一笑,“有个女娃娃托我带句话给你......”
谁?若雪吗?她在哪里?”冉阿玉一下子抓了老乞丐的手臂满脸期许的望着他。
老家伙瞪了冉阿玉一眼道:“想知道吗?”
“嗯!”冉阿玉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很好!”陶老头道:“把这几条鱼给烤了。”
他当然没有异议咯!十分开心的去找柴生火,然后在天色黑尽的时候才将芦苇杆上的鱼烤得香喷喷的。
“这阳停湖的草鱼鲜嫩无比。”陶老头搓走手就要去拿。
冉阿一下子将芦苇杆移开,“她说了什么话?”他问。
“小气!”陶老头嘀咕道,“这么羞人的话我才还不好意思帮你保管着,”他突然站起身将双手放在嘴巴上做话筒状大声喊道:“阿玉我很好,你不要为我担心,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睡觉、要注意照顾好自己、还要想我......哈哈哈哈哈......”
好个雷霆之音穿越山野,林之中的鸟儿吓得一阵扑腾。
“你小声点,”冉阿玉羞得满脸绯红,“以若雪的性子她怎么会在别人面前提及这些?”
“给我!”陶老头一把抓过芦苇然后取下一条鱼开始啃了起来,“对啊!我根据她的表情编的嘛——酒。”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你为老不尊!”冉阿玉笑骂后还是将腰间的酒葫芦取给了陶老头。“她现在在哪里呢?”
陶老头示意冉阿玉坐下,然后才缓缓道来。
“我和林若雪早在西鸣城便认识了,那是因为.....算了不谈这段,”老家伙似乎有难言之隐,“几天前我们又在潼南县相见,当时林家娃娃好刚经历一场打斗——
——打斗?若雪没受伤吧!”冉阿玉忍不住打断。
“放心!她毫发无损。”
“这就好、这就好!”冉阿玉叹道。
“听着、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讲了。”老乞丐受不了满眼鄙视的望着冉阿玉警告。
“抱歉 ! 我不一惊一乍的了,你老请继续。”
“然后她得知我要来柳州城,于是就托我带个话,说她有件急事要办不能立马来见你,要你好好保重不要记挂她——不过我看她的表情是要你记挂——她说你们是要约定去看武林大会的,到时候就在太王山见面。”
这话仿佛如同暖阳般一下子就驱散了冉阿玉多日以来心中的阴郁,青年感觉到这顿酒没有白喝,花费金子请老乞丐吃饭简直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带来的话语给了自己开心和力量。
所以思念其实并不苦涩,苦涩的一个人的思念,如果当你知道思念之人也在思念你的话,就会像冉阿玉这样,其实心里是有股淡淡的甜味。
“嗯!我当然是要去的。”由于怕被陶老头瞧不起,冉阿玉忍住心中的欢喜,“在下十分感谢陶老前辈带来的消息,也不知道如果当时你进店的时候,我不请你吃饭也没理你,还会不会收到这条消息呢?”
“一样会,”陶老头喝了一口酒将葫芦递给冉阿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本来就是来带话给你的,只不过就是对你说了就走,绝没有机会和你跑到这金雀岛上喝酒咯!”
冉阿玉端起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一抹嘴巴,“陶前辈说来这里打架,现在四周寂静茫茫夜色你又和谁打架呢?”
“大概来得早了点,” 老乞丐伸了个懒腰,“趁着瞌睡从来之前再给你小子讲段故事吧!”
冉阿玉立马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不必拘束,酒醉的那个样子就很好。”陶老头劝解后开始喃喃道:“现在算起来应该四十年前了,那时候的金雀岛是个没有名字的无人岛,我也不过是而立之年,那时的我已经担任叫花帮的执事了,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点名头,喜欢四处与人切磋武艺结交朋友。有一天听说柳州城的兄弟被人欺负了,便要为他们讨个公道,但当我赶到柳州的时候,那人已经来到这岛上赏景了,于是我又一路追到了这金雀岛,和那人打了起来。我们互为年轻人又血气方刚,第一架就打了个一天一夜。”
“啊哟!”冉阿玉叹道,“能与前辈打个一天一夜的人可不得了。”
“废话,”陶老头继续说,“他欧阳止云能是等闲之辈?我们打了下来并未分出胜负,双方反而觉得痛快无比,就决定继续比下去,可是不管武功如何,人饿了始终要吃东西,于是干脆暂停比试去柳州城叫了个厨子过来,我们天天比武他便天天做饭,我们打饿了便吃。就这样过去了三个月,大家朝夕相处,我、欧阳止云和姓况的厨子已然成为了朋友,他欧阳止云有的是钱,又雇人在岛上修起了了宅院,这样我们便吃穿住全都不愁,三个光棍相互研究武学、厨技和下棋简直乐不思乡了。”
他停下来喝了口酒,而冉阿玉也趁机插了一句‘金乌城的欧阳家确实有钱。’
“我们比武互有输赢,当然我和他早就不在乎这个了,那况老弟也在我们指点下不时的练几招,一年下来竟然也取得了不错的进步。某一天我说咱们真是棋逢对手,欧阳止云听了立马一拍脑门说‘对哦!咱们研究象棋,老是这样打来打去也挺没意思的,说不定哪天你就是西岳圣手,而老子就当东南北圣手’我们说干就干,于是就在这金雀岛最高的地方弄出了这么个东西,只可惜后来我西岳圣手倒喊出来了,他东南北圣手却没人知道。”
“这就是你名号的来历么?我还以为江湖上说的是你的武功手法呢?这棋子也真大,也恐怕就只有你们这般人物才能用它博弈了。”
“如此又过了半年,某天傍晚我和欧阳止云杀得正酣的时候,有人传信说金乌城受到攻击形势危急我们便不得不离开此地,留着一局残棋叫况二元帮我们照看着,不准有人乱动,以便处理完事情后回来又下。哪晓得此次一去便是四十载未聚。”
“四十年啊!”冉阿玉叹道:“这盘棋也下得太久了,人生能几个四十年?”
“哎!”陶老头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石头下面漆黑的林子,“我们解了金乌城之危,他当了城主娶妻生子,我奔波于各地处理叫花帮事务,期间即便是况二元兄弟归天,金雀岛有难我们只是各自派人前去照看,本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反正我没回来过——倘若不是当初的好胜贪玩,也就不会有山下这所宅院,倘若没了这所宅院也就不会有了这盘棋局,没有这副棋局也就不会叫况二元兄弟在这金雀岛帮着看管,那样大概也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你说对吧欧阳老哥。”
陶老头最后的这一句是对着远处的湖面而说的,他声音并不震耳冉阿玉不需要捂耳朵,但这声音仿若暮鼓晨钟般带着一股厚重的力量飘向了远方。
然后漆黑的湖面上传回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