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枯荣转侧风华葬
羲和行至中天,一幕天色青瓷缱绻,隐隐风声柔柔,是个好天色。
这般好天色里,玉京殿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身墨衣,幽冷如最幽深苍穹,却宛然月下一刹优昙婆罗,玉色玲珑为一盏销魂,和羞低绽作一瞬荣华,一重一重深绽重殇,瓣瓣交叠无边晴殇。
鬼王恒奕。
九阙因承了神之天劫重伤,至今仍是怏怏,此时正袖了本书坐在桫椤林里漫不经心翻看,神色偶然波澜一漾,翻出一重怔忡,许久才能将指尖落回书卷,拂开书页上几丛桫椤花瓣。恒奕径直破了封印提了剑气势汹汹而来,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再无素来柔软风度,省了一切话语落座到他对面,话音几乎要溅出冰渣来:“止越呢?”
还来不及讶异为何鬼王猝然闯结界前来,九阙指尖先是一颤,为他询问的内容一惊:“止越被我送去了赫陵那里。”
抬头溜了一眼恒奕,才似是要压住什么不祥预感般翻过一页,目光也咬牙递回到书册上:“我替她承了神之九九天劫,如今实力大损,若是师兄他们动手,怕是胜算太少,赫陵待止越很好,也答应了暂时护她……你问这个……”
话不及说完便被恒奕冷笑打断:“情之一字,我不知道,自然也没办法评说你们。可到底青女还是我挚友,如今纵是成了止越,也不会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是恨她,留她永远在封印里不好吗?又何苦把她从封印里带出来再受这一遍心伤?她当年如何待你,她又是如何死的,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你若是待她好,又怎么能舍得亲手把她推回当年那个境地?”
拼力咬牙撑住话音勉强平静,恒奕才咬住锋利一个笑意:“直到现在,她仍然,念的是你……数十万年前,数十万年后……她永远念的是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待她如何……你又究竟如何无心才能这么淡然又把她推入万劫不复?”
恒奕长长一篇话汹涌而来,九阙怔忡听着,却在听到“万劫不复”四字时猝然指尖一僵,丢了书卷咬牙站了起来:“你说的什么?止越怎么了?”
恒奕怔了一怔,像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或是不明白他为何还能有颜面有此一问,当下冷冷勾出个笑意,长剑搭上了九阙颈侧:“我懒得看你惺惺作态。今日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她说临死前想见你最后一面。今次,你便是不去也得去!大不了我便杀了你带了你的尸体去见她,到底也是圆了她的心愿……”
“临死?最后一面?”那一线不详预感终于浮出,九阙耳畔猝然响起白洛笙那冰冷诅咒,当下一个眩晕,竟是跌坐了下来,前些日子天劫之伤再度挣开,他只当不觉,拼力还要站起来,撑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意,“你恨我,我知道当年你就一直恨我……你定然是在骗我……止越是我亲手送到赫陵手中的,他答应了我,无论如何也会保护她……怎么可能……”
话至此处,猝然又是咬牙,摇摇欲坠抽出了湛渊剑来,话音咬得分外狠厉,“你恨我便来杀我,不许咒她!”
这般的惶恐……这般的害怕……到底在惧怕什么,他哪里能不明白……只是在骗自己……
恒奕不会说谎,更不会拿青女玩笑……可是他多么希望恒奕是在骗他……他和青女,错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能有这样好好的相处……为何命数还是不放过她……
看他崩溃般神色,恒奕也是猝然明白,指尖一松,长剑惨然落地,他只当不觉,赶上几步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臂:“你知不知道,九阙,止越在镜宫,赫陵说她是看到了你要去寻你……然后,她现在在镜宫……”
剑光猝然而起,逼断恒奕最后几句,九阙握剑横在他颈侧。
天地茫茫一片寂静,死亡般寂静里,恒奕眉目无波无澜,甚至是带了悯色看他额上浮出冷汗,明明崩溃般神色却还强撑着一脸平静,仿佛只要装出这般无波无澜,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看到这里,恒奕才猝然笑了出来,像是带着什么狠狠的快意:“她就在镜宫,她要去寻你,赫陵拦不住她……”
仿佛如此刺到两败俱伤才能快慰:“她被你封住了所有修为,进入镜宫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强弩之末了……”“她说她不甘心,她还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救不了她,但可以满足她最后愿望。”
那般平静的一篇话,却是字字磋磨入骨冷意,刀锋般在他心口步步开出血口,随了吐息步步溅血,可他却偏还要撑着,借用这番痛楚逼自己感知自己不是幻梦里,自己还活着,这样才能撑出勉强气力反驳他:“你说的,我不会相信。我在她身上下了两生咒术,我没有感应到她有任何危机。”
恒奕只是将冷然一笑端得那样锋利:“有人破开了你下的两生咒术,化成你的模样诱她入了镜宫,你不妨猜猜是谁。”
九阙指尖刹那一颤,因他猜出了人选……可那个人,那个人,他竟是动不得。
从他那里看去,他竟是寻不到错处。
错的从来只是自己……是自己执念带止越回归,拖她入这般绝境,是自己因妄念同师兄决裂,逼师兄这般行径……都是自己罢了……
恒奕久久看他,看这明月青瓷一寸寸从内部崩碎,静寂之中,终于首度平静了声音出声:“她要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不要去见她?”
九阙已是溺水之人攥紧浮木般狠狠拽住了他,话音艰涩到几乎凝不成音:“带我去。”
重歌果然早有防备,几乎出动整个穹苍弟子阻在玉京殿外,摆明了要趁着九阙承了天劫重伤无力之际将他拖在这里拖到止越死在镜宫,也只有恒奕动用鬼族秘术分出的半身足以骗过他们进入玉京殿,可若是说在这穹苍精英弟子重重包围间将九阙也带出去,却是奢望了。
可他,到底也没料到。
穹苍弟子们甚至连同恒奕自己都以为的那位重伤至素无反抗之力的九阙神君,竟是分毫伪装也没有,一人一剑自正门走出了重重包围的玉京殿。
无数穹苍弟子提剑现身相拦,却看见自己君上血衣沉容宛若修罗,手中湛渊龙吟阵阵,剑光每每闪过,相拦的穹苍弟子们都会被折下一圈,而他们恐惧目光的凝聚之处,九阙身上剑尖俱蜿蜒下浓丽血色,于身后拖出触目惊心一道血路。
镜宫置身魔界同九重天交界之处,数十万年前仙人魔君的枯骨一视同仁积起百丈高台,血色台上雪色流云相绕,两种颜色交叠地近乎可笑。流云玉带蜿蜒于血色高台,神殿之上雕镂细致的月璃石已然驳得看不出花纹,隐约残留的花纹之间皆是绵密仙萝,平白将这殿宇添了几分荒凉。
而他,一步一步踏上这石阶,像是踏在自己的命运上,将自己的终局一寸寸踩碎。
他来找她,终究还是来找她,来找延绵了数十万年的一个答案,等候了数十万年的一个终局。
她亦是走过这一段路,跟随着虚假的他,走向她以为的九阙给她的死亡,走在这结局里,她在想着什么?她是满心甜蜜,还是满心忧虑?她仍恨着他吗?
他执剑行到高台尽头,剑气龙卷汹涌扑去,却因了防护法咒阻得他进退维谷。
风声乍厉,梵音袅袅也似一曲挽歌,不知何处而来的桫椤翩跹离枝,执念般决然穿过剑气龙卷,精疲力尽飘落于他的指尖,开启了存在这朵桫椤里最后一幕。
紫衣的小姑娘一步步踏上血色长阶,业火灼灼自她肺腑而来,烧过墨色的眼睛,落在身前陨落成冷冷月色。梵音袅袅披靡而来,桫椤飞扬一场轻雪,她伸手取过一朵,缓缓压入鬓发,在渺渺梵音哀鸣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阙猝然笑出声来,心神动摇间重重鲜血再度染红剑光。
“你是谁,竟敢到这里来?”
“哥哥,你是我的家。”
“我不知道我该是谁,他们都说我是青女,我便是吧。”
“哥哥,别丢下我。”
“这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哥哥,你永远不会离开的吧。”
“我自然不会受伤,可是我想知道你受伤是什么滋味。”
“哥哥,我要跟你回去。”
“这一切过错在我,放过他,一切由我承担。”
“我去求了女夷……我求了能令我长大的药……让我逆天而为,向你求一个答案。”
“我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哥哥……不见了吧。”
他已经失去她一次……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没有了来生,没有了下世,无论他还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他是生是死,再不能同她相遇……无能为力眼看着她消逝在眼前,离开得彻底……
他是用了多少心力才封印她,直到替她养好魂魄带回尘世,许诺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好好的……好不容易找回她,怎么可以……再度失去!
绝望的痛楚从内部开始崩碎,一寸寸血肉延绵,他的执念算什么!他的决绝算什么!他的隐忍算什么!他不过是为了护一人,为何天地都要阻他!
止越此生纯然天真,指尖未有半分血色,如何,如何当得起这样的惩罚!
狂风乍然而来,羲和残光瞬间被墨色覆盖,湛渊剑猝然爆出玄光重重,一寸一寸蔓延开来,将所过之处融成一片空洞,一瞬天地为震,八荒同撼,北斗逆位,太白倒行,七宿光芒大盛,逼一川星河都立时黯淡无光,天地间只余剑光熠熠生辉。
星河之光沧然落下,隐隐沁入剑光龙卷,一股浩瀚磅礴的气势无风自起,一刹似乎将天地烈烈威光凝于那点月色之中,敛了数十万年的杀机深蕴其中,随了他指尖一动,睥睨指向镜宫大门!
亘古长夜中乍然浮出一点银芒,晨曦初起时陡然跃起羲和一幕,一剑出,天地失色,下一瞬,镜宫大门缓缓发出轰然哀声,竟是在这一剑之下被生生劈做了两半。
镜宫裂开,那些困缚其中数十万年不得出的魔气欢喜长啸一声,猝然奔逃出来打算重现当年荣光,可惜走不出镜宫半步,便被九阙毁天灭地的一剑斩回混沌,彻底消亡。
他这样一步一步执剑肆意毁灭着镜宫,最初十步还有些胆大魔气敢趁机逃出,十步之后,已是再无魔气敢近他一步,魔气本来已无形神,可连恒奕都觉出了它们对那道墨色的恐惧,是啊,对比下来,现在这位神君可比他们更当得起毁天灭地之责了。
冰冷剑光寸寸推进,所过之处当真茫茫一片干净,恒奕眼见他要毁了这里,生怕他冲动之下再造就一场大劫,哪里还敢再袖手旁观,连忙环了止越祭出长剑全力制住九阙剑光蔓延,咬牙向他道:“你疯了吗!这里是谁造的,是为了什么你不清楚吗?你便是这样对她的!”
汹涌剑光瞬然一滞,九阙低眉看着恒奕怀中血色淋漓的止越,眸中竟是乍然水色浮起,声音分明喑哑却咬着诡异的清醒:“我当然知道。当年的天劫……是她创造,然后离开了我。”
“那时我便发誓,我不会再让此事发生一次。”
“我不会。”
恒奕咬牙,声音放得低沉:“你想做什么?”
九阙看着面前的鬼王,神情话音格外平静,平静间燎着灼灼业火:“九阙神君,活了几十万年,除了天下六界唯一珍视不过青女,如今天地安好,她却离去,我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我欠她良多。到底也还不了。曾发誓护她一世平安快活,却到底也做不到。唯独能够做的,不过穷尽此生修为,一半救她回归,即使没有法术容颜,没有我,也能够不必忧心天下好好活一次;另一半,为她毁了这镜宫和这些妖魔,让她再也没有被伤害的理由。”
“没有我,没有天下,自由自在活一次。”
恒奕低眉看一眼止越血色里平静容颜,抬眉看九阙决绝神色,一道叹息,到底,无可奈何溜出。
“如你,所愿。”
望舒并不是喜欢九阙,更多是将他当做师尊的替身,更是一种心有戚戚。
她和止越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天生对止越生出了同情,加上止越给她铺出的前车之鉴,她才会如此悲痛绝望。
另一方面,即使用着止越的躯壳,九阙到底是对望舒很好的,这成了支撑在好好活在这个梦里的最大动力。所以她见到九阙死去,必然也是痛苦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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