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风月开至荼蘼期

第166章 风月开至荼蘼期

从霜雪满头到桃花流舟，似乎不过一个恍惚。

漫花从渊依稀风致楚楚，山水流转盈盈迤逦水墨一卷，沉鸾溪畔爬满藤萝的小竹楼仍秀致而立，前面一株桫椤已是亭亭如盖，漫山遍野八角琉璃亭仍自玉立，亭角尚垂着护花风铃，玉琢花羽，璃坠眉目，偶有微风一刹，便是琳琅一段清响。

这里本应是一脉春色，如今却只余风雪茫茫。

从前岛上尚自漫目招摇菩提莲忘，一抹紫烟缭缭绕绕铺展开来，是辛夷树婉转姿影，间或一轮秀致的雪色，是桫椤漫卷的雪色……如今，唯独漫目雪色漫卷烈烈风雷。

远远一声惊雷，渐次就了风雪翻涌逼近，分明烈烈，落在那素衣女子身侧，却只褪色做簌簌一道轻响。

凛冽风雪茫茫而来，一遍一遍锉摩霜雪一色的面容，却换不来那女子漠然一眼，只能堆云她肩头，流入那一幅纷扬的雪色长发，那雪色之下一幅眉目也是风雪清寒，一双眸子依稀明净，却如镜面只映风雪，几乎令人疑心这绝世女子不过风雪所塑一尊玉像。

一道眸光茫芒然递向悠远天际，不过一轮便漠然垂下，落地甚至惊不起一缕风声。素衣女子便是合了那落下眸光淡淡低头，堕入又一轮漠然。

这素衣女子自然是止越，却已称不上止越。

自那日潋儿身死，奕子修又当了止越的面剜心取相思珠断情绝爱，止越便成了这幅模样，仿佛回来的不过一具躯壳，那皮囊下一颗心早被也锉摩成尘埃一缕飘然而逝。

医者医人不医心，何况帝宵也不过医得了身，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将止越带回妖界，暂且安置在漫花丛渊。

洞天福地有主后便能为主人控制，甚至能为主人一念乾坤易换，帝宵堂堂妖王自是不缺洞天福地，便就势将漫花丛渊赠给了止越，可如今看漫花丛渊漫目风雪，便足以得知止越如今心思了。

潋儿已然得到了解脱，奕子修也断情绝爱，而自己呢，还将这样不死不灭悲哀地活下去吗？

她已不知过了多久，唯独一念也只余冷眼看一度又一度星辰交替乾坤流转。风雪茫茫间，止越指尖空茫地凝成一个抚触的姿势，却是只碰到一略缕清风。

那是潋儿，也是止越，是一朵桃花，穿过红尘醉软，行遍碧落枯荣，涉遍汉广故梦，锉摩绮年旧事，终于无可奈何凋落。

唇畔弯出冶艳弧度，眸中却有一线锋利月色惊鸿一瞥，又颓然垂回漠然，竟未得见一道温润黑衣默立风雪中。

玉色的容，鸦色的鬓，狭长剑眉锁着伶仃忧意，宛然夜色下桫椤染衣，令人想起落于掌心的一枚月色。

“看到了？”

帝宵冷冷溜一眼隽离，落在止越身上时又勾起着妖红冷意，笑意薄薄讥峭不觉令人想起剑锋嶙峋冷光。

若非他已无可奈何，必不会在已然无心无情的奕子修眼皮子底下救出被封昆仑墟的隽离。

如今只能指望，也陪了她数万年的隽离能逼回她的神智了。

这般的止越，绝不是帝宵想要看到的。

隽离已是定定凝视风雪间素衣女子，清冷眸中不觉痛色一闪，却又生生被压下去，换回温润一道叹息。

她明明一个仙人，不老不死，如今却这般憔悴，青丝成雪，面色雪白，只那么静静坐着，便宛然天地一片苍茫，而她最是六界怆然。

“阿越。”

本有千言万语，却都奇异地如鲠在喉，辗转一瞬，终只化作这寥寥呼唤。

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并未听到，却只漠然不理。

“阿越。”他再唤，声音渐近凝噎却仍拼力撑着温润。“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

帝宵眸中奇异戾气一闪，却又生生压了下去，最后只做一道冷哼，索性不再看他二人，广袖一拂顾自离去了。

他们还能在此互诉衷肠，他却要去应付奕子修了。

“阿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隽离眸光几度变幻，敛在波澜不惊一片水色间，话音亦是春水温柔，指尖一寸一寸抚上止越眉心，似是想要将那冰雪冷厉润回温软灵动。

修长指尖滞在止越落雪睫毛，也似被冰雪封住，止越只漠然任他抚着，睫羽都八风不动。

隽离却固执般抚上止越眉心，仿佛生生要靠这一隅暖意化开止越一城风雪，唇畔一点笑意始终春水行江蒹葭行绿，是唯一的一如既往。

止越亦是木然转头看他，眸光寂寂沉成霜雪，却渐次松动成风雪漫天。

若如初，若如初……

隽离仍是微笑看她，柔软一如春枝行露，骨子里却是冬霜决然。

“阿越。”

是了，唯有他一如既往。

风雪乍停，止越定定看他，水色一瞬涟起，话音低低坠下:“隽离，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隽离温柔神色猝然一紧，指尖犹疑一瞬不曾落下。

“我活了三世，生了数十万年，从未有一日快活。为神时不识风月，满心天下六界，活着便只为了斩妖除魔。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教我爱恨嗔痴，教我喜怒哀乐，让我从此执念于他，我好容易回来见他一面，他却一遍一遍想要杀我，如今，更是连记得我也不愿了。”分明悲哀，她却语意淡然，她已是连悲哀也没有了，“我活了下来，一世三生，遇到了很多人，爱我的，恨我的，怨我的，最后都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空享受千秋万世不死不灭，却让他们一个个万劫不复。”

“我也该陪他们一起走的，对吗？”

止越竟是勾了一丝笑，雪色凋零间一阙桃花明艳，却也只能搁浅风雪死寂，一瞬看去竟是悲哀入骨。

“可我不能，连死也不能。”

“千秋不灭，万世不死，生生世世，不能死。”

“我想活着，不可以，就连死，也不可以”

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按在了心口，笑容明艳几至悲哀。

“明明心早就死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里好痛？”

明明那么悲哀，她却依旧笑靥如花，那么深刻的悲哀，却逼得他的心也似被重重凌迟了般，步步溅血。

他终究不忍，落花湮出一声叹息，小心翼翼将止越环进了怀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