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鹤归旧处遇故人

第43章 鹤归旧处遇故人

这十年沐云城并不是风调雨顺。

听蓦回斋的常客说，前几年沐云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天上无雨，地上干涸，一时间地里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水不沾唇，家家户户无一幸免，均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城主得知此事马上开仓放粮，救济城中百姓。可是，久安而不知灾苦，城主府也未能预先囤积大量的粮食，粮仓中的米粮很快就被用尽。百姓等着放粮却不见粮食，久而久之却成了积怨，令天灾人祸一同上演。

沐云城久旱不止，城主千方百计寻求水源，只可惜沐云城中无大江大湖，百姓们都跑去较远的落霞湖中取水。时间一长，落霞湖的水位骤降，鱼虾枉死，周围的茉莉花海无一存活。

正所谓有病乱投医，城主听闻西山上的得道高僧有求雨之能，便重金请来施法求雨。不过，这大把大把的金子倒是花出去了，天空中却半滴雨都未落下，所谓的得道高僧拿上装满金子的包袱从后门偷偷溜走。老城主气得急火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便病倒了。

如今，诸多政务都交由大公子陈锦誉代为执掌，可是陈锦誉那纨绔模样，如何能打理好偌大一个城主府？平日里蓦回斋中大大小小的宾客纷争就够他受得了，现在让他想出个解决旱灾的方案，他自然是抠破头皮也想不出来的。

一日，陈锦誉带着手下去城外巡视，路遇沐云城与妙华城两地交界处，只见沐云城地面龟裂，寸草不生，而妙华城粮草丰美，河水湍急。

也不知是谁随口说了句：“倘若我是女子，妙华城的人能以千斤米粮为聘，百斛清水为礼，便是让我嫁过去，也是值了。”

此话一出，便让陈大公子十分激动，连夜写信给妙华城城主。

妙华城城主见联姻条件仅是三千石粮食和妙华城外河水的饮用权，而且还是一年内付清，便拍拍手很高兴的应了这门亲事，吹吹打打将一千石粮草搬入了沐云城，并请来天星官测算吉日，欲择日完婚。

可是没想到陈大小姐突然病倒，婚期便一拖再拖，拖得城中百姓都几乎要忘掉这门喜事。

幸而，这被指婚的龙熵公子也不急迫，一个人四处游历，两年回不了一次家。以致于这妙华城的聘礼都送满了一年，沐云城的旱灾也已过去，可两家至今都还未履行婚约。

眼见陈锦诺的年纪也不小了，妙龄少女被外界传为深闺恨嫁，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之前的婚约就此作罢。沐云城的老城主如坐针毡，写了封信痛骂了妙华城城主一顿。妙华城城主挂不住脸面，命人千里迢迢逮回了这不成器的儿子，八条锁链锁住房门，这婚期才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墨翎离开蓦回斋后，沿途寻了半日却未寻着小白半点痕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丝毫没留下任何气息。

她想了又想，兴许小白回凤族寻亲戚去了，或者是回了幽冥司。总而言之，她能确定的是小白没死，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实，她并不是那么担心小白，他那般聪慧，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回来看看，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兴许是当初她答应他带他去风兰谷看漫山的兰花，兴许是答应他陪他去找阿花玩耍。如今一切的设想都变作了虚妄，她心口一阵阵的疼，五百多年的陪伴，有怎是说割舍就割舍得了的。

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个熟悉的路口，转过弯去便看到沐云城府那庄严的府门，门前正站着城主和陈锦誉，似乎是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墨翎悄然隐身站定，她觉着自己不能因一时情绪再与凡人有所瓜葛，但违背本意的事她又做着实在亏心。经几番思量，如今过去已有十年，说不定他们早已将她忘却，只是去看看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

于是，她跟在陈锦誉身后，一阵风般溜了进去，爬了个秋水院的墙头。

她隐身行至秋水院，只听院中咳嗽声起，哀叹声起，听的婢女都忍不住唠叨两句：“小姐啊，您别叹了，这喉头若是咳破了，过几日大婚，您这合卺酒要怎么喝啊！”

“哎，还喝什么合卺酒，鸳儿，你现下给我瓶鹤顶红，我倒是能喝个尽兴。”

“小姐……”鸳儿欲言又止，眼中蓄起了泪水。

只见，那女子从石桌前缓缓起身，一步一生莲，她抬眼望着屋檐上挂着的那盆茉莉，纯白的茉莉花上挂着一颗颗露水，仿佛吸收了月光，晶莹剔透，花瓣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她轻轻笑道：“鸳儿，你且放心，我断然不会再次寻死，既然阿齐哥哥做了决定，我没有理由不去成全他。只是，只是，只是我不甘心。”

月光下，她黛色柳眉，红唇轻染，乌黑亮丽的长发高高挽着，早已不似年少时那青涩的容颜，却是墨翎从没有忘记过的神色。

她永远都那么的倔强，那么的不忍心伤害齐廷，却始终在默默的伤害自己。

她回头望了望紧闭的院门，仿佛是在等谁来推开，不过，夏夜里沉默的空气在压抑着她的心门，在一次次告诉她，只是徒劳，徒劳而已。

墨翎远远望着阿诺，望见她眼中的失望与无奈，望见她背影的萧索与孤清。

她很想去问一问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要以什么身份去问？如今她依旧十一二岁的模样，而阿诺早已成年。她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却留下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情分。

如果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就默默的看着吧，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离开。阿诺，愿昆仑的风能伴你左右，护你永久。

竖日，黎明的第一道天光映照着天地，半夏的清晨还算得上清爽。

昨夜墨翎在蓦回斋住下，店小二见是熟人，便安排了一间较为僻静的厢房给她，让她一夜好眠。

她不常做梦，今次却做了一个。她梦见小白扑腾着翅膀向她要羽毛，他一个劲地扑腾着，本就不多的羽毛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地，仿佛当年沐云城的大雪，绒绒的飘落在地上。

墨翎一脸无辜的望着小白，捡起一根羽毛递给他，委屈的哭道：“小白，你掉毛掉的太厉害，要是被大哥发现，会被捉去做烤鸡的。”

不过小白好似不大在意，扑腾着仅剩下几根羽毛的翅膀飞了起来。墨翎瞧见他长长的尾羽断了一只，根部流出的鲜血滴落在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小白受伤了，她拼命的叫喊着，追着，可是小白仿佛听不到她的呼唤，越飞越远，直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他在何方。

抽噎声在昏暗的房间中响起，墨翎躺在榻上不停地啜泣着，眼泪顺着紧闭的双眼缓缓流淌，泪水沾湿了床褥，也浸透了她额角的长发。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墨翎哭醒后便无法入眠。

她静静靠坐在床头，第一次对失去感到恐惧，感到不安。小白是不是出事了？她不敢想，也没法接受。她想尽快找到小白，可是到哪去找，该往什么方向，她一概不知。

大概做神仙做到如此没用真的很令老天唾弃吧，所以老天要把她身边的一切都夺走，让她一无所有。

小白也是，阿诺也是，她一无所有，这些日子，她常常看到不属于自己的画面，她恍然觉得，可能就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

她蓦然想起鹤归院的腊梅树下，还埋着几坛桂花酿，如今人间已是十个年头，夏温冬藏，想必酒也是十分醇香。她没有什么好拿出手的东西，一坛桂花酿，不知是否能合阿诺的心意，勉强的做个贺礼？

趁着暮色还未褪尽，墨翎隐身偷偷溜进了城主府，幸好离开风兰谷前他将墨华的宝物偷了几件出来，勉强能撑个隐身的仙障在各处晃悠。

站在鹤归院门前时，墨翎发现院门仅是半掩着的，房内还透着淡淡的烛光。

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鹤归院早已不是她落脚之地。

她甩甩头，拿出事先备好的小锄头，将腊梅树下的土一点一点的刨开，兴奋的将酒坛抱了出来。

可没想到转身间，她余光瞄见一黑衣男子杀气汹汹的站在不远处，那张俊秀而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直愣愣的盯着她，他腰间还挂着一串黑亮黑亮的珠子，月光下，宛如一颗一颗小眼睛，吓得她手上一滑便将怀中的酒坛抛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旁侧飞来一把折扇，风驰电掣的将酒坛接下，平稳的放在地上。然而墨翎便没那么好运，折扇带过的劲风将她推倒在地，连隐身的法术都给摔没了。

墨翎揉着摔痛的屁股正欲发火，她风兰谷一向最讲礼义廉耻，虽然她没经允许便进了院子，但她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倘若此时论起相见之礼仪，他唐突了她，就理应道个歉，认个错。做什么也不能见人就出招，何况他们都不是凡人，这么冲动怎能行。

可当看清对方面容时，墨翎顿时便没了气焰。不是因为他长得如何风度翩翩，眉眼俊俏。

而是，此人正是幽冥司的大宫主仟颐，墨翎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宰了他的宝贝神兽化蛇。想让他记不得是不太可能的，只求他视力不佳，辨不得她如今的模样。

“是你。”仟颐望着墨翎神情有些微妙，隐含的杀气不减反增。他原以为闯入的是哪家的小仙童。可待他看清她的真容，才发现是幽冥司中见过的女子。而她如今容貌竟与九尾天狐有七分相似，另三分不知是不是因她年岁的缘由，还未能体现。

墨翎僵硬的欠了欠身，佯装笑意道：“正是小仙，难得大宫主还记得。”

“当然记得，本宫可是找了你许久啊。”说着仟颐移形换影，迅速靠近墨翎，抓着她的衣襟便将她瘦小的身躯提了起来。

墨翎毫无还手之力，强大的威压令她险些窒息。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轻笑道：“仟颐，你莫要伤了这丫头，尊主让你放了她。”

仟颐毫不留情的将墨翎甩在地上，愤恨道：“青玄，这丫头就是尊主要找的人，若是放了，把不定又躲哪儿去。”

墨翎抱起酒坛转身就跑，不过没跑出两步双脚便被钉在地上，跪倒在地。幸而那个叫青玄的男子眼明手快，用术法将酒坛定在空中，剧烈的晃动中溢出些许酒香，瞬间蔓延至院中各处，令花草的都为之振奋。

青玄接过酒坛，笑道：“仙子这酒酿的不错啊，不知师承何处？”

墨翎艰难的站起身来，扯了扯嘴角，勉强行了个君子礼道：“此酒乃小仙十年前亲手埋下的桂花酿，比不上天界的琼浆玉露，倘若仙友瞧上，小仙便留下一坛，让仙友尝尝，以作这久别重逢之礼。”

仟颐冷冷道：“想套近乎？你毁了幽冥司，毁了我们多年的计划，就算尊主不寻你，本宫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仟颐，不可！”

青玄还未来得及阻止，一把短刃已从仟颐手中飞出极速朝墨翎面门而去。眼见无法躲过，墨翎要紧牙关闭上双眼。只是没想到短刃在她面前三寸处被突然弹开，狠狠插入了蜡梅树枝上。

“尊主。”

仟颐二人单膝跪地不敢说话，墨翎缓缓睁开双眼，却见腊梅树后站着一人，白衣墨发，朝阳突破黎明从他身后升起，阳光透过梅树形成一片斑驳的树影。

她有些看不真切，只觉着那男子面部线条利落俊美，阴影处可见一双眼眸清清明明，长发犹如泼墨一般用金冠高高束在头顶。晨风拂过，扬起他的发丝，遮住了天边的一半光景。

他就是他们口中的尊主？为何她对他的气息如此熟悉，仿佛是一同度过万万年的岁月，以至于分不清彼此，分不清你我。

墨翎咬了咬舌头回过神来，抚平裙角的褶皱，倾身一揖道：“小仙冒昧打扰，着实是不知神尊在此地休憩，还请神尊放过小仙，小仙定当感激不尽。”

“你的名字？”男子凝视着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神，仿佛有秋水流转，又仿佛暗藏杀机，只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寒彻骨髓，令墨翎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觉。

墨翎忍不住为自己捏了一把汗，笑吟吟的迎上他冷冽的目光，道：“小仙乃是风兰谷中墨絮狐后手下的酿酒小童，不太懂这人间的规矩，倘若是逾矩了，还请神尊勿怪。”

“给我你的名字。”

墨翎一个激灵，无奈地叹了口气：“墨翎。”

话音刚落，突然鹤归院中出现一人，抓着墨翎便一同消失了。

仟颐正欲去追，却被尊主制止了，气的他腿都变得越发透明。

青玄摇着折扇笑道：“尊主，这小姑娘便是您要寻的人，如今又放走了，又是何意？仟颐这灵体经不起多久了，您的另一半元神也要回到境界才能恢复，放走了墨家的只小狐狸，可能就要逮只大点的才进的了青丘了。”

那人从腊梅树后走出，拿起一坛酒仰头饮上一口，嘴角勾出一个邪魅的弧度，淡而温柔的笑道：“不急，该见面的时候，总会见的。到手的肉，自然不会让别人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