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喀拉。
衣角擦过,枝折弹动。
灌木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自地面堆落出一条条平行交错,带尖锥的棱。
江南无大雪,并非无雪,尤其一二月份,这两日南直隶内常有小雪,薄薄一层贴着地面,半露出土地,褐白相间。
雪若落到屋瓦上,便呈黑白相间,隆在高处,像写意画上一撇一捺的水鸟。
“好累啊,又冷又难受,早知道不来了。”
“见鬼,我居然晕船,一晚上都没睡着!”
“刚才摔了一跤,身上全是泥……”
一百多号人并不全部相熟,且担心试炼中提到的危险,走在山林间,三三两两寻认识的人组成小团体,其中,隐隐居于领先的一个团体中,十五六的少年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翰文哥,情况不太对啊。”
“嗯?”居于团队中央的杜翰文抬头, “怎么说?”
“翰文哥你也知道,我爹以前军伍里当过百夫长,差一点当上千夫长,他告诉我,林中无鸟,必有埋伏!咱们这样子乱哄哄的蹿出来,鸟全被吓光,不会出问题吧?”
杜翰文回头瞥一眼。
此前埋头赶路,没怎么在意,现在再看。
行走的脚步声,身体和枝叶的摩擦声,间或有的讲话甚至嬉笑声,加上最多的抱怨,简直闹哄哄一片,嘈杂的很。
杜翰文双手一摊: “吵是吵,我也没什么办法啊,大家都是同一个武院的学生,我无非年级高些,没立场管他们,说出来还得罪人。”
少年摇头: “不是,翰文哥,我的意思,你去同教习说说呗,甭管好的坏的,先说,你不是想要争头名吗?
兴义伯单说看清缴数目,可不说咱们队伍,便是真队伍里第一,那也有二十三个队呢,万一数目一样,不就得看额外表现了么?你去教习面前,先留个好印象不是?”
杜翰文心头一动。
是这个理,既然是有危险的试炼,总不能让他们去砍瓜切菜吧?数目一小,二十三个队伍,头名撞上的概率不小!
“对啊,翰文哥你去说说。”
“说了稳妥。”
团体内的其余人全如此发言,竟一副以杜翰文马首是瞻的态度,拱手让出大好机会。
一来杜翰文实力强劲,高年级生,血关大成。
二来,人家给了钱,不少钱。
梁渠是高高在上的,是九天上的飞龙,渊海里的鲲鹏。
寻常百姓见到县令,为县令称道一句,且要激动一生,教乡里乡亲高看一眼,哪怕什么不做,待
年长当个乡老、里正,不担心饿死。
他们见梁渠,比之草民见县令,更差出百倍!凭兴义伯之权势,有数千同门见证,梁渠一句话,真能让人平步青云!
只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抓住能抓住的。
“行,我去说。”杜翰文认真道, “教习的印象算我的,回头给你多添一份。”
少年面色一喜,赶紧客气,另外提醒一句:“翰文哥记得去寻项大人,武院里的教习,我觉得他们也不太清楚,不一定会记下这表现。”
“好。 ”
杜翰文跨步上前,找到领头的项方素,紧张之际,不免激动。
他能感觉到事情在按老爹说的方向走!
杜翰文,武院修行三年,五年级生。
昔日因杨师武馆搬迁,改作淮阴武院,兴义伯梁渠见证来时路,春秋变化,百感交集,演武场上顿悟,数百弟子亲眼所见。
他有幸观瞻共鸣,宛若大人物鞋面上的一粒灰尘,被带着飞起,跟着进行了一场小顿悟,径直从皮关突破到肉关,省却半年苦修功夫!
大顿悟带小顿悟,罕见非常,足以记录入史册,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缘分。
故而老爹杜高岑常常让他买些东西,去拜访梁渠,串串门。
关系嘛,除开父母亲人,哪有天生熟络的。
机会要把握,关系要走动。
奈何梁渠神龙见首不见尾,其晋升臻象后,能力强悍,为陛下委托重任,十分繁忙,经常不见人影,杜家根本攀不上,尤其去年下半年,似乎去了大西北,大门整日紧闭。
到底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见到漂亮的少女会脸红,站桩时,明明腰酸腿软,有女弟子经过,便会咬咬牙再坚持片刻,不敢表露半分狼狈,吃上几次闭门羹,实在是厚不下这个脸皮。
无缘无故,自己表现的那么功利心,那么急切,落兴义伯眼里,到底会是个什么形象?
最关键的,梁宅里的家生子范兴来,人家也在淮阴武院修行!
登梁宅门的人不少,来打发的多是范兴来,偶尔是一个叫陈秀的丫头,或许范兴来眼里,他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没两样,范兴来背地里会怎么说他?
一想到这他就面红耳赤,尴尬非常。
平日武院里碰面,更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
甚至为这件事,家里吵过好几架。
他觉得老爹太功利,急不可耐,老爹觉得他大好机会白白错过,孺子不可教。
但今日不同!
获知梁渠要行试炼,杜高岑第一时间寻到杜翰文,给了他足足三千两白银!让他去寻好手,帮助自己夺下好名次!
杜高岑非常看重这次机会,把东西全掰碎了讲清。
不想丢面子搭关系,可以!
这次头名必须拿下!
杜翰文的最大优势便是早同梁渠有过一面之缘,且缘分颇深,这次试炼为兴义伯亲自举办,获得头名,定会亲手给赏,这便是印象深刻的第二面!
一次是偶然,两次呢?
此后成为优秀毕业生,任职淮东河泊所呢?
届时便是三面。
若是媒婆做媒,这三回门槛踏下来,两家婚事也该成了,女方心中也该有好感。
不用去厚脸皮串门,靠本该有的规矩成事。
杜翰文不再抗拒,心中更是跃跃欲试。
他不是不想同兴义伯有关联,只是出于某种心理,抵触老爹强行关联的作态。
他向往兴义伯,或者说,武院里的每个人都向往。
天赋才情绝佳,浓眉大眼,相貌英挺有情有义,天下闻名,为陛下器重,连身边夫人都是天下绝色,江淮第一,春水一汪,仿佛有志向的男人就该活成这个样子!
自顿悟之后,小两年时光,杜翰文俨然突破至血关,只差一口气,将入奔马,甚至为了多留一阵,故意没有突破,实力为众弟子中的最顶尖,再加老爹资助的三千两,团结不少好手帮忙势在必得!
“干得不错。”
项方素拍拍杜翰文肩膀,他不认识对方,不知道对方和梁渠有过一面之缘,正在努力凑第二面,
只是觉得不错。
这种提醒不是什么大事,可凡事最怕衬托,对比其他上山,抱怨个不停的学生,杜翰文此前默默前行,现在出言提醒,简直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属于难得的人才。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草民姓杜,名翰文!淮阴武院五年级生! ”
“嗯, 回去吧。”
“是!”
杜翰文转身离去。
“武院……”项方素摸索下巴,再看看身旁的人。
武院肯定是个好东西帮助朝廷对地方的把控越来越强,好处极大,听冉仲轼说,上头似乎有意把学制延长到奔马,并在中原的州府里立上几个,且联合淮阴武院的模式,将书院一块融合进来。
只不过,他总觉得里头养出来的学生娇气了些。
尤其少男碰到少女,那种生物繁衍的本能……
用阿水的话来讲,全是孔雀开屏,平日里学的全忘的一干二净,或许他们没忘,本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只想着出风头,故意唱反调,达到“引人注目”的效果。
“还真是一场‘硬仗’。”
项方素微微头疼,他放开感知,已经注意到山林中多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来了!
打个手势,周围的奔马、狼烟心领神会,靠近队伍,清点身上的不寂丸,手中握紧大弓,时刻准备出手救援。
生死交锋,真遇到危险,是一爪子,一瞬间的事,靠长枪大刀是救不下来的,唯有靠弓箭有几分希望,之后的保命丹药是最重要的。
杜翰文见状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时此刻,山洞内的鬼母教徒听得山鬼探查到的信息,冷汗涔涔。
“人?一百多人?怎么会那么多?咱们是不是被包围了?”
洞内山鬼拢共三百二十来头!
“全放出去!全放出去!点催魂香!激它们一激!催生一下!”
“全放出去?催生会管不住的,计划便算失败了!”
“别废话!保命要紧!没听山鬼说,一百多人,气血同它们相差无几全放出去,咱们趁乱冲出去,兴许能保下一命!”
山洞内,早早破开的十几个胎盘不算,余下三百全部破开,一只只山鬼摔倒在地,发出呛水的叫声,肉色的树皮肌肤快速硬化,睁开猩红双目。
苍穹之上。
梁渠盘膝坐于龙首,金目熊熊,观察山林间的动向。
他周身围绕白雾,更有一层水膜覆盖,不注意瞧,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二十三个繁育地点,有远有近,分布在不同的
县城里,以免被一网打尽,而项方素带领的这支队伍,是最早下船,最快抵达的!
山洞内,密密麻麻的山鬼奔涌而出。
三百,听上去不多,实际已经是一个相当巨大的数目,黑压压一片,地面更是有轻微颤动,成片成片的积雪落下。
山野之间,大型猛兽全让鬼母教徒杀光,山鬼对气血感知极其敏锐,第一时间觉察到附近的武院弟子,对血食的本能渴望,让它们成群结队的冲向山下,潮水般汹涌而出。
武院弟子东张西望。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来了吗?是试炼吗?”
“啊! !!”
嘈杂中,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嘈杂。
顺着尖叫的方向望去。
所有人瞳孔放大,呆愣原地。
山坡岩石之上,反关节的下肢,干瘦的上肢,锋利的指骨,身形枯瘦,浑身皮肤犹如枯树皮般龟裂开来!
山鬼!
平阳府需对付鬼母教,淮阴武院曾着重讲解过这种凶猛的野兽,即便幼年便可相当二关乃至三关,成年更有奔马实力。
该死!
怎么会让他们来对付这种怪物,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才一二年级!
而且不是说山鬼双目黄如脓液,为什么这只是红色的?
山鬼四肢扣住岩石,双目猩红,并没有冲上前来。
但很快,一头、两头、三头……
密密麻麻的山鬼占领在山坡之上,数目堆积之下,愈发骇人。
好多!
有几十!不!有几百!
鬼多势众。
山鬼厉叫一声,悍然发起冲锋!
尖叫此起彼伏,后方更有学生撒腿逃跑!
项方素皱眉,全是未发育的小山鬼,且智慧不高,恐惧感染,一百多人竟然有人开始溃逃?
这怎么能行。
武院学生跑了,他的功劳哪里来?他的政绩哪里来?他战马吃的琅草哪里来?他还想趁机换匹龙血马呢!
电光石火之间。
弓弦炸响。
一支利箭横飞而出,径直射中山鬼躯干,穿胸而过,箭羽急颤,将小鬼钉死树干之上。
武力表现全没有长相来的凶猛。
“翰文哥,别怕,是小山鬼!”小团体里的另一名少年开口,大冬天,身上穿兽皮,颇有猎户子弟气息,粗眉毛下双目炯炯有神。
小山鬼?
杜翰文见到树干上挣扎惨叫的山鬼,勉强定下心神,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可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他咬牙拉弓。
顷刻间,十几只箭矢齐齐飞出,有半数命中。
好歹一百多人,有胆小的,自然有胆大的。
有了领头人当榜样,高年级学生立即开始就地反击,尤其看到山鬼是个花架子,居然有被一击毙命的,更是生出胆气!
一时间,士气大增。
项方素眸光一亮,暗暗竖起大拇指。
“能杀!别跑!能杀!”
“快回来! ”
“别跑啊! ”
山鬼半黑半褐,大冬天非常好认,一个冲锋之后,双方开始短兵交接。
半褐半白的山野间,涂抹出更多的红黑。
素裹的冬,变成落叶的秋。
“还行。”
梁渠默默颔首,当初上饶埠上,那只小山鬼是发育完全出来的,只是没成年而已,他身上虽有防具,却只有两只拳头。
这群学生手上有弓,弓箭拉完还有长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虽然溃逃了三分之一,能打。
“呼!呼!”
山鬼头颅摔倒在地,鲜血喷涌出来。
杜翰文简直杀红了眼,小腹处一股子冰凉气直冲上来,把全部的恐惧全冲散开来,力量几乎无穷无尽,手中百炼兵一刀一个,卡到头骨上,用脚一蹬,斜拔而出。
组成的小团体基本被冲散,大家都是学生,即便是挑选出来,也没有那么多余力,只有那个猎户子弟跟在身边,一身兽皮被利爪勾开,破破烂烂,奋力为杜翰文创造机会。
余下学生心中不服,咬牙上前。
局势一片大好!
隔壁县,另一处密林之中,同样发生交战。
兴许是初时反应有所不同,这一队百来号人相当悍勇,斗的热血澎湃,领头人杀的兴起,赤红双目,直接冲破了山鬼队形,大刀刀头滴血,直指山洞内的鬼母教徒。
“一个鬼头一学分!十个学分换丹药!”
“杀山鬼,赚学分!”
“杀!”
鬼母教徒正视血刀,踉踉跄跄,心中无限悲怆,放眼望去。
竟全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他们,他们让一群武馆学徒给端了?
修行十余年,竟教一群学生当做“学分”,鬼母教,真的有希望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嘭!
一把长枪横飞而来,将鬼母教徒钉死地面。
柯文彬拍拍手。
教徒不同于山鬼,有奔马上境实力,不是学生能对付的,未免意外,早解决的好。
子夜。
共计二十三处鬼母教山鬼窟,二十二处全部平定,只余最后一地。
一炷香燃烧殆尽。
喊杀之声消失无踪。
啪!
寒风凌冽。
阿威头顶砚台。
梁渠文不加点,书写完捷报奏折,盖下官印,合上册页。
“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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