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03-22 作者: 竟成书屋
(四十八)

四十八 啼笑因缘

王二嫚跑进了缪婉芳的房子里,却有五六个女人在做针线,钉鞋底的居多,此外就是捻线、做袜子。抱着孩子的邵红缨说:“戴奶奶,你好!”缪婉芳殷勤地说:“王大婶,这边有椅子,请坐。”

“戴奶奶,你虽然打扮得老气,我总觉得你顶多是个二十三四岁的人,脸皮结绷绷的,跑起路来有劲,哪像个三四十岁的人啊。”年轻的婆娘姚美凤笑着说。

王二嫚抓着串珠说:“我个老奶奶,青春年少已经过去了。——唉,红缨呀,把孩子给我抱一抱。”她抱过孩子亲了亲嘴,说道:“这孩子真的彤刮刮的,咦,会笑呢。……啊,逗……”孩子蹬了蹬腿,撒尿了。邵红缨急忙接了过去,换了尿布。

王二嫚继续逗着孩子,说:“你个坯料,不汰害,啊,逗……唉,红缨,这孩子叫的什么名字呀?”邵红缨说:“我这儿子小名叫茄瓜小,大名叫耀平。”

王二嫚对缪婉芳说:“我给你钉几针。”“唉呀,王大婶你歇息,不要你钉啊。”王二嫚抢过鞋底,说:“你让我钉上几针呀。”她接了对方的针裹,随后钉了起来,一拔就是一针。邵红缨惊讶地说:“你钉鞋底怎钉得这么快呢?”王二嫚若无其事地说:“我钉玩的,也不知钉得好不好。……唉,大家只顾做针线,也唱唱歌儿,活跃活跃气氛呢。”

缪婉芳说:“我们这几个不会唱歌,唱起来不好听。要么珍年阿姨会唱呀。”用棉线织袜子的妇女抬头说:“桂棠她上过戏台的,她才会唱的啦。”右边钉鞋底的女人说:“你珍年唱起来蛮好听的呢。”

王二嫚说:“你们俩,我不怎么认识,我难得出来跑。两个太太天冷了不洗澡,我也就闲落了许多。唉,你们两个姐姐,向我做个介绍吧。”

织袜子女人说:“我名叫个李珍年,她呀,叫高桂棠,她家男人是从龙镇上的警察局长李国榜。”这个高桂棠抬起头说道:“王大婶呀,我告诉你,李珍年的男人是镇上的商会会长赵飞元,人称赵员外。”王二嫚笑得咯咯的,说道:“我晓得了,一个赵夫人,一个李夫人,你们唱支歌呀,我们也快活惬意呀。”

缪婉芳说:“李阿姨,你唱个十八摸吧。”李珍年唱了,分明是些淫词滥调。高桂棠歌喉动了起来:“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贊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支魁芳说:“高阿姨,你唱的这是哪一段?”高桂棠说:“我唱的是《牡丹亭》里的一段,叫醉扶归。唉,支魁芳,你是个学生,唱一段。”支魁芳唱了《新的女性》,不怎么齐全。

缪婉芳唱的《新年好》,姚美凤唱了乡间俚调,邵红缨唱的《上花轿》。支魁芳说:“王大婶,你光晓得叫我们唱,你也唱上一段。”“是的,你也唱一段,唱呀!”屋子里的女人齐声请求道。

王二嫚笑着说:“看来,我不唱一段,你们是不放过我二嫚的。好吧,我唱一段,你们可别要嫌弃啊。”说着便唱了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哗啦啦”,巴掌声响成一片。“没得了,戴奶奶唱得这么好,力神大得凶呢,喉咙尖得不得了。”邵红缨欢呼说道。“唉,戴奶奶说起来不会唱,唱得这么好,简直就是梅兰芳了。”李珍年划着手说。

姚美凤说:“人家都说戴奶奶有劲,我看她唱歌也有劲。”缪婉芳问道:“王大婶你唱的这一段是哪出戏里面的?”王二嫚是个穿越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何曾有个《红灯记》这个戏剧呢?她只得打个离身拳,说道:“我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觉得好听就学了起来。”

姚美凤说:“高阿姨,你见多识广,你晓得戴奶奶唱的什么调儿?”高桂棠说:“王大婶唱的平剧,唱平剧气力要足,不怎么好唱。”邵红缨说:“戴奶奶唱的确实气力足,喉咙好听得没得了。能不能再唱上一段?”王二嫚摇着两只手,说:“嗨嗨,我只会唱了这么一段,其他的不会。……唉,在这里时间够长的了,赶快走,要不然,大太太发脾气。”站起身就出了门,走了。

李珍年说:“这个女人手脚快的,婉芳钉鞋底才钉了几针,到了她手上倒给钉好了。你们看,板板一一的。”缪婉芳惊奇地说:“不知她的什么手,一针扎下去,马上就拔起来,连弄似弄的。”

高桂棠说:“王二嫚是你们支府里的什么人啊?”缪婉芳回答道:“太太跟前的女佣人,她才来的,也已经有四五十天了。”“先前的不是叫个程双红的,她上了哪里去?”“程大婶上重庆儿子那里去了,这个王大婶就接着来了。她是青驼寺的,男人叫个戴方胜。”高桂棠点着头说:“是有戴方胜这么个人的,是国军的一个少校营长。他们的部队不在我们这一带,开到浙江去了。”

邵红缨说:“唉,戴奶奶来了支府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回家去望望呢。”缪婉芳说:“也是的,我们一直没听到她提过回家去望望呀。”高桂棠拨动着指头,说:“这个女人有点神秘,她这么一个出色的人,怎么肯到老太太跟前做个下人呢?出色,太出色了。”

李珍年说:“我也觉得王二嫚身手不凡,说不定她有来头,没有来头她不会得跑进支府做下人。”她抹了一下自己烫的头发。高桂棠卷的辫子用发筷子插住,她晃动着蜷曲的刘海说:“这人的年纪值得怀疑,我看她根本不像个三十多岁的人,顶多二十四五岁的人,你望她的两旁的眼睛旁边的皮,一点也没有皱纹,嫩泛泛的。你别看她打扮得很老气,后面的步摇的黑穗子,上了年纪才戴的呢。”

王二嫚也觉得到了支府已经快要有两个月了,不提回去望望,免不了要引人生疑,便跟老太婆说:“老太太,最近我想回家望望婆婆和孩子。”老太婆爽快地说:“你要回去望望,明日就回去,你望上四五天就来。今晚,你在你的房间里收拾一下,明日给你叫个马车。”

第二日一早,王二嫚登上了马车,出了支府,她想还是到邱家集吧,以表姐妹的名义拜访那个荀粉宝。于是,她在邱家集的庄北头下了车,付了车马费,便进了庄子。

她跑进了昌家,笑着说:“粉宝呀,够认得我啊。”荀粉宝猛然想了起来,问候道:“是你呀,二嫚。你今日怎想起来到邱家集呢。”王二嫚说:“我就想在你家过几天,我们两个人有姐妹缘分呀。”

荀粉宝随即说:“你把个包袱放下来吧,喝个水。”王二嫚放下了包袱,拉着荀粉宝谈了一会儿家常。昌广泉回来了,王二嫚招呼道:“姐夫回来了。我是上次的二嫚呀。”昌广泉眼睛勾了勾,说道:“你在支府做佣人比程双红混得好,戴了这些首饰,就是显得老更更的。”王二嫚说:“支府那个老太婆子硬是赏赐给我,有什么办法的呢。”

“你见到了那个支富才吗?”“见到的。这家伙是个色鬼,一天晚上他跑进我的房间,跪在地上乞求我遂他心绪,遇到我一把抓住他的脸瓜皮拎了撂出去,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才爬得起来。”

昌广泉咬着牙说:“支富才是鬼子的铁杆汉奸,你看了他担了多少伪职:从龙镇保安团团长,顺平县清乡委员会委员,中巴地区行营公署副司令,顺平县财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从龙镇镇长,侦缉队监理。”

“顺平县城里还有哪几个铁杆汉奸?”“有好几个的,伍广法,鬼子的清乡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巴地区行营公署司令;张全奎,顺平县县长,财粮委员会主任委员;谷朋军,鬼子的翻译官;杭平宝,夜莺队队长;费嘉树,顺平县商会会长;满成刚,皇协军副团长;满成锐,警察局局长。”

“唉,永乐的两个,张全奎和谷朋军怎么跑到顺平县做汉奸呢?”“他们两个在永乐受到了排挤,谷胜治的人差不多都失了势了,谷胜治一死,树倒猢狲散。永乐那边,听说仇云、庞吉成这两个是大汉奸,一个是伪县长,一个是伪城防副司令、警察局局长。仇云还想把邱伯斋的老婆谢楚红弄了做自己的二夫人。”

王二嫚摆着手说:“这些铁杆汉奸别要仗着鬼子的势,日后鬼子滚出中国,他们就一个个的头上放个眼儿,落得个可耻的下场。”

“支富才这个家伙双手沾满了抗日志士的血迹,积极投靠他的主子日本人。在他手上杀掉的有:济阳乡民兵大队长薛克兵,从龙镇芙蓉杂货店老板边文秀,从龙镇妇救会主任单伟香,震北乡乡长李从俊,乡武工队长马太禹,北巴区副区长王坤福,……支富才他杀的多呢。我们西巴区缪区长他们一直想锄掉他这个狗汉奸,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对他下手。”

王二嫚举着手,说:“支富才,先让他苟活几天,我会找个机会干掉他的。”荀粉宝睁大眼睛说:“二嫚,你哪是这个?”她做了八字的手势。王二嫚点了点头,昌广泉喜出望外地说:“原来你是我们的同志。”王二嫚握着昌广泉的手说:“上次我在你家过宿,身上有两把短枪埋在你家天井里树脚下,就是枪里的子弹没几颗。”

“好杀了,我们抗日缺的就是枪啊!”王二嫚说:“我身上带了三十多个银元,我想,拿出三十个银元给你们,一是改善家里的日常生活,二是帮助你们的组织作为活动经费。等我拿到支府的梳头钱,再送给你们。”

荀粉宝激动地抓起王二嫚的手说:“姐姐呀,你是一个正宗的革命者啊!”昌广泉说:“两个孩子回来,我们就说你是姨妈。上次你说你三十二岁,我家粉宝比你大两岁。”

王二嫚笑着拉着荀粉宝的手说:“我们姐妹两个也举行个仪式,敬香,磕头。”昌广泉笑哈哈地点起三支檀条香插到香炉里,荀粉宝、王二嫚并排站着弯腰磕头。

仪式完毕,荀粉宝喊道:“广泉呀,杀鸡子!”王二嫚说“不要”,昌广泉已经出了门,转眼的功夫,一只鸡子就被扑住了,……

昌家两个孩子回来了,荀粉宝说道:“柱子,荷琴,这是你家的姨妈,快叫呀。”两个孩子喊了一条声,王二嫚笑哈哈地说:“啊呀,姨妈这回来不曾带好东西给你们吃呀,等我上镇上买,一定要补偿姨侄、姨侄女。”

到镇上去,从龙镇虽然靠近,不能去,那就到上坪镇吧。临行时,王二嫚除下了串珠项链,说:“不戴这个老奶奶才戴的项链。”荀粉宝笑着说:“你虽然老式打扮,看上去还是比我小。假如你把脸上的黑斑洗掉,恐怕就是个俊俏的美女。”“怎能洗掉啊?我在支府里也不好混呢。”

两人坐上了马车,昌广泉坐在马车座位上驭马,哼唱着乡间小调。两个女人谈着家常。“粉宝呀,你家小伙活像广泉,如同他剥下的脸蛋。……他就叫个柱子?”“不了,这是个小名,他的名字叫昌立柱,丫头就叫昌荷琴。小伙今年十五岁,丫头十一岁。我只生养了这两个孩子,之后就一直没有戴了身。”……

支府张灯结彩,支富才的三小支春旺结婚了。大红的对联贴在门柱上,喜气冲天。乐厨吹着唢呐,卖命地表演。花轿从桃花沟抬进了支府,喜糖个个都发了四块。

进了厅堂却直接抬进了支老爷的房间,这下子可都傻眼了。“怎么新娘子花轿进了厅堂,不跟新郎拜堂呢?”孙管家站在大门口催促道:“都走开去,都走开去,别要多嘴多舌,这里没你们的事。”

大家带着疑惑走了开去,到了中午,只在饭厅里开了宴席。吃酒的人听了女人的哭声,似乎还在挣扎着的,谁也没什么兴趣,很快的就结束了午宴。

支府的房屋重重叠叠的,想看个明白的人不得进里,只得离开了饭厅以及周围的几个房子。

新娘子到了哪去呢?喜娘把她搀进了嫡亲舅舅的房间,这个嫡亲舅舅本来是做她的公公的,眼下却做了他的婆娘。这个外甥女哭得呼天抢地。表姊妹做亲本来是一件美事,这就是亲上加亲。花轿这么一抬,婚姻颠倒,不知老天爷怎么点了个这么的鸳鸯谱。

“我跑去嫁给你四十四岁的人啊,你比我爹爹还大了两岁。……欧欧,我不想过了。”新娘子哭着就要往墙上撞,三五个妇女拉着她。缪婉芳说:“爱娟呀,你听人说,以后你为大呀,你是坐花轿进来的。这个家还不是掌握你手里啊。”崔大婶说:“万事都是听人说的,富才他不会对不起你的。你看,柜子里的首饰多着呢。”

新娘子说:“他家万贯家私我不要,我是嫁给他家三儿子的,怎么就被他个老东西抢得来的,……欧欧,……”

这个劝,那个拉,新娘子分明全被控制住了。媒婆陆珍姊趁热打铁地说:“女人家听天由命,自有福分。爱娟你听我劝说一句,孔大圣人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你要乐天知命,你看看,金银首饰,家佣田契,全在这里,你握在手里,哪个也抢不走。晚辈们喊你奶奶,甚至还有喊你太太的,他们一个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否则,富才还怎么向你做个交代的呢?爱娟,你听我的话,吃点东西,身体千万不能弄垮下来,那是自己作践自己,多么不值得呀。”

西边的房屋里三个汉子在谈闲解闷。闫荣义垂头丧气地说:“唉,这回抬花轿什么都没弄到,还被孙志海收拾了一顿,真个倒霉的了!”孙跃升说:“我就吃了一支老刀牌香烟,抬花轿跑了十五六里山路,连个赏钱都没拿到一块。账房先生冯红实说得好的,等支老爷逸当了,赏钱多的啦,纯粹是糊弄我们这些穷汉子。”

“赏钱啦,我看这回要泡汤了。你们两个吃中午喜酒的时候没听到那后面的屋子里哭声吗?这个支府荒唐的事就是多得很。”许为武坐在地下倚在墙上闭了眼。

孙跃升说:“我晓得哟,老子把小伙的婆娘弄了去做自己的婆娘,支三小气杀了,中午连饭也不吃。”

“你们晓得吗?新娘子名叫胡爱娟,她跟支三小是两表儿,喊支富才娘舅,而且是嫡亲娘舅。胡爱娟的妈妈是老太爷的大太太生的,名叫支富亮,跟支富才是一娘所生。这个妹子嫁到桃花沟财主胡炳华,生了大小姐,就是这个新娘子胡爱娟。”

许为武这么一说,闫荣义拍着桌子说:“荒唐!这个支团长做的是畜生事呀。他比新娘子大多少岁呀?为武,你够晓得。”许为武告诉他说:“新娘子跟支三小一样大,都是十九岁。支富才他做老子的四十四。”闫荣义掐着指头说:“大二十五岁。我看他支团长吃的巴巴做的畜生事。”孙跃升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有钱有势的人想得出做得出,哪个也拦阻不了他们。我们从龙镇的警察局局长李国榜把他三叔子的婆娘弄了做自己的婆娘,三叔子气得上吊吊杀了。李国榜跟他现在的婆娘高桂棠竟然也不问三叔子的丧葬,如同外人。”

闫荣义惊讶道:“照你这么说,李国榜本该喊高桂棠三妈,却弄成了他的婆娘。”“他看上了高桂棠,人长到出脱的标致,又会上台子演戏。跑到戏院后面,他骗卸妆的高桂棠说接她回家,回哪个的家?回他李局长的家!”许为武打着手势说。

跌跌冲冲的走进一个人,他一屁股瘫在铺上,唉声叹气地说:“倒霉!”孙跃升惊讶地问:“家友啊,什么事叫你这么颓唐?”他还是叹气,闫荣义指责道:“一个孙家友,你有话不说,一跑进来就不住地叹气,简直叫人莫名其妙。说呀!”

孙家友坐了起来,说道:“裘连长叫我喊支春国商议下去征收粮食,我迟疑了一下,裘连长骂我做事不利索。我忍气吞声去喊支春国,到了他的房间,不在,家佣说是到了后边的屋子里。我走进院子里,那屋门就敞着。跑进去一看,啊呀,支春国他肉剥剥的趴在老太爷的三姨太太的身上做交易。我惊诧不得了,赶紧转身溜掉。你们说,这事多龌龊啊,我看到的,还不敢说。”

“离筋了,太离筋了!岁数相差二十五六岁,这不谈。三姨太太是祖父辈分,他支春国是孙子辈分,也就是说奶奶跟孙子苟且,说出去世人的大牙真要笑掉了。”闫荣义摇头晃脑。

许为武说:“这个支府够龌龊的呢。支春宝的婆娘叫邵红缨,你们可晓得她原来是哪个的婆娘?”孙跃升摇头说:“我们不清楚。”“邵红缨是支春宝的舅母,娘舅跟邵红缨结婚有两个多月。有一天,支春宝有事到观音庙,望见舅母邵红缨打了一个魂惊,过了两天,他把舅母骗到支府,当晚就跟她拜堂成亲。”

“这么一来,娘舅要气杀了。后来够曾到支府说话?”“说什么话?支富才派人送去了二百块银元,了结了此事。”许为武摊开两只手,说,“娘舅能有什么办法?自认倒霉。富贵人家一手遮天,玩到哪个的头上,哪个都没得办法。嘿嘿,当今社会就这么黑暗。”

孙跃升打破缸问到底,“娘舅是哪个庄上的?他叫什么名字?”许为武说:“你问这个,我也不怎么清楚。你要查点,问裘凤高裘副连长,他晓得。”

闫荣义点着桌子说:“支富才的二小姐支春华跟家里的伙计铁庆富溜掉了,听说他们夫妻两个投了共产党,现在已经到本扬县做了一个区里的干部。”

孙家友说:“这叫什么?这叫一还有一报。”“嗯啦,二小姐是小娘子秋桂凤生的。一般都是小娘子在家里吃香,可支富才他这里还是大娘子吃香,你不曾看到的,许粉仪跑到哪里都神气活现的。不错也,支富才的家私都归她统管。”

孙跃升说:“唉,支富才的大小姐嫁在哪里呀?”许为武说:“这你哪不晓得吧,嫁给伍光法的二小伙伍登勤。唉呀,这个伍光法也是混账东西,竟然真的跟二儿媳妇爬灰。养的个小伙活像伍光法脸上剥下来的。”

“哎嗨,养的这个孩子叫什么?就叫个爷爷的儿子奶奶孙。”闫荣义这么一说,整个屋子里“轰”的笑开来了,……

孙跃升说:“大小姐多大岁数的人?”许为武说:“我说给你听呀,支富才的两个丫头岁数一样大,都是属狗的,二十岁。大娘子许粉仪生了四个,三个小伙一个丫头,支春宝老大今年二十三岁,老二支春国二十二岁,底下就是大小姐支春梅,二十岁,老三支春旺最小,十九岁。小娘子秋桂凤只生了一个丫头,这就是二小姐支春华。”

闫荣义说:“支富才找了个三太太胡爱娟,许粉仪她这个大娘子怕的要交权靠边站了。”许为武说:“这肯定的,出了李存孝就数不到王彦章了。大娘子许粉仪比支富才大一岁,四十五,小娘子秋桂凤三十九岁,这新娶的胡爱娟,十九岁。支富才答应她的,家佣田契一概归她统管。”

闫荣义笑着站起身,说:“唉,许为武你这么一说,我总算理清了头绪。唉,许为武你真了不起,对支府里的情况全堂化识,支富才简直就被你掌握了,你倒能做支府的管家了。”许为武笑着说:“你还就别说,孙志海就全晓得支府家境。我也是从多方摸到的,但拿孙志海来说,哪有他晓得的多啊。”

孙跃升说:“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爷支华荃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的三个婆娘来路都不正,一抢二骗三拐,竟然一个都不是明媒正娶的。”

闫荣义、孙家友两人兴奋地说:“这老太爷的婚姻你说说看。”许为武也凑过来说:“支府上代的事我一点都不晓得。”孙跃升说:“我也是偷听得来的,还是大太太说给支富才的二舅母听的。那天下毛毛雨,我躲在窗口底下,窗门没有关,如若关起来的话,里面人说话听不见。我听了好长时间,身上的下身全淋湿了也不晓得。”

三人都催他说说,他便一五一十的说了。支华荃生于同治九年六月初六,光绪十三年他十九岁,他路过中行山见到山大王荀老五抢了吴知县的新娘子上山。他听说了,一人骑马闯进土匪人群里,硬是从花轿里把个新娘子弄出来骑在马上,一下子跑了六十多里的山路。这个新娘子就是大太太原月芹,是个将军家的千金小姐。

支华荃原先订的娃娃亲,这会儿他给了对方一封信,算是退婚书。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居然终身不嫁,后来官府衙门还给她立了牌坊。

光绪二十七年,支华荃是从龙镇的团总,一次带人下去催缴粮食,路过征集见到十八岁待嫁的姑娘王连珍,惊羡她的美姿。谎称他自己是娘舅,带她去过一两天,叫王连珍上他的马车。三寸不烂之舌居然把王连珍骗了回来。当晚拜堂成亲。王家见不到待嫁的姑娘,急杀了也没用。支府出了五百块银元,王家也就偃旗息鼓。

宣统元年,支华荃到山东做了一趟鸦片生意,拐了人家十六岁的姑娘回来。什么费用都不曾花,三太太房春美生养了一个姑娘,这才跟娘家有了来往。

孙跃升总结道:“老太爷支华荃,他这匹马凶的,十九岁抢了个十六岁的新娘子原月芹;二十七岁骗去了待嫁的十八岁姑娘王连珍;四十岁拐了山东的十六岁姑娘房春美。属鸡子、兔子、猴子的三个姑娘都被他弄了做自己的婆娘。女方一个都拿他没办法,认栽服输。”

闫荣义说:“老太爷三个婆娘总共生了三个小伙,丫头生了几个?”“五个丫头,大太太生了四个丫头和二小支富贵;二太太就生了支富才,但是支富才还要喊大太太亲妈妈,隔几天就要去后屋佛堂拜望,不敢不去;三太太就生了一个最小的丫头。五个丫头都跟小伙一起派名,支富莉,支富亮,支富蕾,支富春,支富萍。老太爷的这五朵金花全嫁给达官贵人的儿子。”

闫荣义笑着说:“养子胜似父。老子四十岁拐了山东的小姑娘,儿子四十四岁抢了三小伙的婆娘,嫡亲的外甥女嫁给了娘舅也是奇闻一件了。——唉,老二支富贵怎把个婆娘撂下来,自己也不回家看看。”

许为武铿锵地说:“忽虫家里很难出个把好虫,这个老二娶的缪婉芳这个婆娘先前生了个小伙,不曾招得住,以后不曾生人。支富贵常年在外,当了团长,现在已经是师长了,他跟前找了两个婆娘,所以也就不回家看看了。眼下就是老太爷老太太死了,他不可能回来奔丧的。”

孙家友听了,说道:“照你们这么说了,支府乱七八糟的事也就见怪不怪的了。”

女佣顾光兰住宿的房间,铺上坐了宿红莲,她摆着头说:“这个支府说得不好听,简直就是个茅屎缸,说有多龌龊就有多龌龊。”王二嫚笑着说:“看来你们两人愤恨支府里的人和事,但我们下人还是干净的。”顾光兰望了望王二嫚,说:“你在大太太那里吃香,我和红莲老受太太的气,说我们没你细作、忠诚。你看你还有赏赐,连老太爷都夸赞你。”

王二嫚笑吟吟地说:“我跟你们两个不同,一是新来的,根底浅,二是逃难来的,支府里一个熟人也没有,所以,主子吩咐的事不能不做好。再说,我王二嫚人到了支府就是个做活计的下人,跟你们一样,只不过我做的稍微出色点。所以嘛,你们两个姐姐就别要把我打开去,咱们要相互照料,如同亲姐妹一样。……我告诉你们呀,咱们对支府里的衣冠禽兽的痛恨不能放在脸上,要记在心里。该你佣人做的事还得要做起来,不该做的事就不做,而且有的事坚决不做。例如大太太叫我王二嫚给老太爷洗澡,我就不肯,她就罚我下跪,还叫三个男人打我,我就不曾跟她客气,当场就把三个男人打翻在地。大太太没办法了,反过来向我打招呼。”

“哪三个男人打你的?”“闫荣义,孙跃升,许为武,两个摁住我,闫荣义拿板子。我奋力爬站了起来,抓住孙跃升的脸瓜皮拎撂到天井里,闫荣义拿板子的,被我把板子抢下来,他就不曾敢动。第二天,三个被我打倒在地男人遇到我毕恭毕敬。”

宿红莲说:“怪不到,大太太、老太爷要给你赏赐,原来你有嘴有手,我跟光兰真的比不上你。”

“听说大太太也叫你劝劝支富才新娶的三姨太,你不曾睬她,她对你不曾有个说法。”顾光兰抹了嘴说。王二嫚说:“要看什么事呢?支富才他仗着日本人的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的抢了小伙的婆娘,而且是自己的嫡亲的外甥女。我去劝,岂不是他支富才的同谋?这种事我是坚决不做的,就是老太爷向我发话也没用。”

“唉,二嫚,你家男人是做什么的?”宿红莲拉着王二嫚的褂边说。“我家男人戴方胜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在外面瞎混,也不知在哪个部队里当兵,要不然,我怎会到了支府这个茅屎缸做下人呢?你们两人的男人呢?”

宿红莲说:“我家男人名叫个徐昌华,也是在外当兵,当的汉奸兵,又不带钱回来,我只好出来给支府当佣人,受人家的脸绪。”

顾光兰说:“我家男人就在这支府里当了个小排副,实际也是个小兵辣子。他名个王德永,原先在这支府里打打杂,后来支富才扩充他的家兵家将,要说成一个安保团,就把我我家男人收了进去。二太太说我的梳头钱给得不少,唉,二嫚,你的梳头钱拿了多少。”

王二嫚说:“可能我比你们两个多了点,大太太说了,人家拿三个月的梳头钱,你外加一个月的梳头钱,我拿二十块银元,此外,大太太还给我来了点小恩小惠,圆眼啦,柿饼呀,葡萄干啊,等等,还有衣裳,首饰,有时还给点小费。”

宿红莲说:“你能干的,三天就要给老不死的洗澡,你力作大,给她洗澡,她最舒适不过的了,就是程双红也比你差得远。老不死的心里肯定有个数,所以,就拿点出来收买你,笼络你,她老不死的日子才过得舒适。”

“我看她也不行,身子好像有毛病,她全不能动啊,跑路都吃力。”王二嫚说了,顾光兰马上接过口说:“老太爷才不行的,这几天我把奶水拿了去,他也喝不多少,脸上的红潮出现了,我看他快要四脚朝天翘辫子。”

“够得支府这几个老香瓜一齐都滚了路?”顾光兰摇着头说:“三太太不得四脚朝天,据孙跃升嚼虫,说她还跟支春国做那个龌龊的男女交易呢。”王二嫚摇手道:“不能说,人家做得,你个下人说不得。啊呀,这个支府里的龌龊事我哪一样不晓得?我只是晓得了不说,多拣点好话说说,哄杀人不偿性命。”

宿红莲点头说:“口供紧点好,省得惹上不明之祸,就不谈是祸,人家找你说话,多烦恼啊,确实没必要。嗯,这一点我佩服你二嫚。”

顾光兰愣着神说:“好像大门口乱哄哄的,又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呀。”宿红莲提议说:“我们出去到大门口望望吧。”王二嫚摆着手说:“不要望,肯定不是好事。是非之地不宜前去,你蹲在屋子里做你做的事,就是强头来了,也不会弄你下人的。缪婉芳好呢,你依仗她身高马大,被人家推倒在地,弄了个半身不遂,瘫在铺上将近三年。如果她乖觉一点,怎么可能瘫了呢?”

孙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王大婶,大太太、老太爷他们说找你到大门口劝吵上门的走,旁边人都说不动人家,只有你能有办法说得住人家。”

王二嫚冷笑道:“这支府能干的男人够多得很,却叫个我女下人去说动人家,我又不是个仙家,能有个什么好办法。”孙管家磕头说:“唉呀,求求你王大婶,老太太老太爷也是望了你有嘴有手,有文又有武,才喊你去的。你就可怜我,我也是听用的下人,跑到那大门口,哪怕你只伸了脚,我给主子也好有个交代。”

王二嫚起身道:“那我就去大门口一下,宿大婶、顾大婶,你们两个也陪我跑一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没事的。”两人答应了。

“支富才,你把裘凤高找得来,我们自然就走。但你支府窝藏他,老是不肯把他找得来,我们不耐烦的时候,就要冲进去,你还别要怪我们。”

“妈的,支富才他到现在也不出来答话,我们打进去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支府哪是衙门口呢,就是清朝知府大人,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出来做个答复呀。支富才他架子大得凶的。”

“你们这些人不要跟在支富才后面做蜡烛,真正打起枪来,你们也有好多人横了走。”

王二嫚从里面走出来,把横在前面的家丁往旁边推了开去,不慌不忙地跑到来人为首的跟前,说道:“我是这支府里的下人,……”“是下人的跑开去!”“我们是跟支富才说话的,他弄得好的,半天弄了个女流之辈出来糊弄我们,我们不听!”来人嘈杂起来了。

王二嫚抬起两只手做了个制止的姿势,郑重地说道:“你们这些人要讲理。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王二嫚就是个下人,又是个女人,怎么样?哪里就不够说话的份儿?……你们把个事情说清楚,如若有理的话,支团长他不敢不出来回复你们;如若没理,你们不管怎么闹也没得用。你们这些来的人说说看,我说的这些话在不在理上?”

为首的掉过头,招着手说:“你们都不要吵,我跟这位大嫂到旁边说一下话。都站开去,别闹。”

王二嫚跟着那人走到一边的大树脚下,那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是支富才的保安团里的副连长裘凤高将桃花沟的一个女人掳了做自己的二夫人,而这个女人是他的三叔子裘世权的小娘子朱棠丽。裘凤高一直觊觎朱棠丽的美貌,一天他带了两个蒙面人将朱棠丽的嘴塞起来,按在马车上扬长而去。裘世权多方打听,原来还是自己的侄子下的手。就是不知道把人藏在哪里,裘凤高躲在支府里不出来,很少露面。三叔也不是等闲之辈,召集了一些乡勇保丁前来支府找裘凤高说话。裘凤高哪里敢见人,支富才感到难以打发找上门的人,不愿意出来答话。找了五六个伶牙俐齿的人回话,对方不见当事人誓不罢休,结果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二嫚笑着说:“你们是为这事而来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保证他支富才出来给你们回话。你听我说,——”她低声说了一会。那人点了点头。

王二嫚跨进了支府大门,说道:“说不下来,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顾大婶、宿大婶,咱们这些女下人人家看不上眼,不如跑开去。”

所有的来人又靠了上来,为首的摆了摆手,说:“你们这些弟兄们如若肯让我们进去,就让开去。不肯,我就丢下两句话,请你们传到你们的主子那里去。”账房先生冯红实说:“老大,也请你们来的人体谅我们这些下人,主子没个说法,我们也很为难。”

“在这支府大门口,支府里的人都听着,裘凤高他把他家嫡亲的三妈掳了去做自己的婆娘,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们来的这些人是找裘凤高说话的,可支富才窝藏他,就是不肯把裘凤高交出来。这说明他支富才是支持裘凤高这么胡来的。他一直不肯出面答复我们,那么支府的夫人、小姐从此就别出这大门口一步。还有,我们把这事说到太君那里,太君也不会得说你支富才的话的。”为首的走到孙家友跟前说,“你把我刚才说的这番话转告他支富才,我们也就走了。”

支富才听了孙家友的传话,慌张地跑出大门,打招呼地说:“老裘呀,实在对不起,我也是刚刚听到裘凤高的事的。我派人找他出来,他却跳墙溜掉了。你们叫我把他交出来,他一溜,我什么办法也没用啊!”

这真是:龌龊门族是非多,害虫偏吃鲜嫩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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