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原体回归]没关系,一切都会变好(1)
萨哈尔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资格以能言善辩在军团的同侪中著称,也从不认为自己是靠言辞之利跻身于阿斯塔特之列的。但抛开其他的一些问题,他又可能确实在这方面有些值得称道的水平,至少他的同僚们如此觉得。第八军团当中,至少他所在的连队当中,不少同侪认为,他是比其他人更懂得如何在合适的时候说出合适的话的那一个。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站在这里,作为整个队伍领头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索尔·萨哈尔。
可此时此刻,他又确实陷入了一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窘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喉咙仿佛被焊死了一样。别说从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中挤出一点能被说出口的句子来了,当下的萨哈尔甚至连发出声音,或者呼吸都困难——这是极度不寻常的。
紧急事态。他这么想。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个凡人,那么他大概就要被情感上剧烈的惊讶和震悚吓到晕过去了,而不知幸或不幸,他不是凡人。这件事幸运的部分在于,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还能勉强思考,而不幸的部分也在于此。
他没法发出声音,并且在之后的两秒钟里绝望地意识到,在他身后组成了一支勉强像是那么回事的仪仗队的同僚们,也是如此。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好像他们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迅速凝结了的永凝土那样。他们就此放任一种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盘桓了两秒钟,对于阿斯塔特而言,那与两个世纪无异——对于他们本应与之对话的对象呢?萨哈尔不知道,但他像任何一個原体还未回归军团的阿斯塔特那样,关注过相关的传言。那些传言是真的吗?不清楚,不过也无所谓了。萨哈尔现在只因为自己无法被原谅的失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人躲起来,躲上个一百年,一千年,最好干脆死在那里。
“没事,我能理解。”一个声音这样说,语气轻快地宽恕了萨哈尔和他身后同僚的罪行,甚至还带着笑意。
这声音来自萨哈尔本该首先问候,首先展示礼节,首先臣服,首先宣言效忠的对象。因此,虽然对方首先表示了理解,他依然感觉自己无地自容——不如说就是因此,他才越发感到愧疚。
索尔。他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并非不能理解,但仍然是个问题。”另一个柔和的、但依然透露着毋庸置疑的严肃与权威的声音在萨哈尔的头顶宣判,“在重要场合下失仪的问题可大可小。他们还算幸运,因为你看起来不认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我仍然建议你用某种惩罚性的手段敲打他们一下。”
“得了吧,福格瑞姆。”最开始的那声音这么说。在萨哈尔听来,它显然音色更高,更悦耳,也更轻巧,“如果你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能早个三秒钟想起自己应该把嘴闭起来,那么你现在再来说这样的话,在我听来大概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他确信他没有用错形容。小。这就是应当被放在这里、能够最准确地描述他所见的那个词。
这是最直观的第一个差别。在这第一个差别之外,还有很轻易就能发现的第二、第三个差别,但第一个总是最扎眼的那个。萨哈尔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确实正在面见他的原体——他痉挛似地鼓动着的的两心三肺,他绞成一团的胃和一片空白的大脑,他快要沸腾的血浆和几乎被涨破了的血管都这样告诉他。那是他被帝皇伟大的生物炼金术写入了基因与灵魂当中的本能,但现在,太多差别会令他对这个本能产生的结论做出质疑了:
首先,他的原体太小了。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五个原体成功回归了帝国,萨哈尔也随同其他的原体联军作战过。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一位原体,也知道原体之间可能也在身高上有很大参差,但他依然能够非常确信地指出——理应没有原体应当这么小,理应没有原体需要仰视自己的子嗣。
哪怕他们是一群从监狱中的囚犯里选拔出的渣滓,他们也依然打定了主意,要在军团士兵与原体第一次见面的期间做到尽善尽美——这可能是第八军团自组建以来第一次,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了某一件事情,某一项工作,统一在一个明确的目标之下。
但事实上,萨哈尔就正在俯视着他的原体。他自认他在军团兄弟之间身高只算中等,不算最高的,也不算最矮的,可他若想在现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中和自己的原体四目相对,依然得低头。更别说,与就站在一边的第三军团之主相比,他的原体显然只有紫衣凤凰一半(甚至不到)的高度。
时值897.M30,帝皇发起的大远征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度失落的原体依然在被逐步寻回,萨哈尔正是为此被选中,带队前往泰拉皇宫的——为了迎接被寻回的第八军团原体。虽说因为远征需求和航程问题,等到他们真正抵达人类发源之地的此时此刻,距离军团收到“原体已被寻回”的星语已经过了大半年,但祸兮福所倚,这段充分的时间令他们能够为一项此前没有做过的任务开始彩排,为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制定计划,做好预演。
这不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原因。他们只是亲眼见证了事实,而他们眼前的事实显然,和他们想象中的……略有出入。
他们紧张但是有序地安排好了一切,踌躇满志地出发,然后,就在见到原体的第一眼时,萨哈尔和他身后的仪仗队立刻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他们没有想过,他们的原体竟然这么小。
第二个差别在于,他的原体显然是一位“她”。无论从体态还是从着装上,都毋庸置疑。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肌肤光滑,带有健康的血色,面相中清楚明白地展示着一种未成年人才有的圆润和稚气,泰拉风格的修身礼服清楚明白地展露着她脖颈和胸口的线条,只要长了眼睛的人便都不可能认错她的第二性征。她在说话时展露的高亢音色和音调为她的年龄和性别做出了极好的注解,要让萨哈尔来说的话,他觉得这是很合衬的。这是个既适合轻声细语,又在慷慨陈词时足以调动情绪的声音,但——这样的声音出现在一位原体身上?萨哈尔开始混乱了。
第三个差别在于外貌。
萨哈尔曾经确信,来自原体的基因种子会以某种形式影响到与之血脉相连的阿斯塔特。他一度认为,这是有充足的数据可以证明的事实。至少在原体已经回归的许多军团中,萨哈尔都见过一些与他们的原体有着相似的外貌特征的表亲,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发色与瞳色的变化。许多受选者在他们还没有经过改造手术时并不具备和他们原体相似的发色或瞳色,但在成为阿斯塔特之后,这种基于帝皇伟大生物炼金术的玄妙变化就会显露出来。第八军团中的绝大多数阿斯塔特都有着漆黑如夜的发色与瞳色,有些人的皮肤在经历过改造手术后也会变得苍白,因此他们曾广泛认为,他们的原体应当是一个黑发黑瞳、皮肤苍白的男性。在今天之前,这看起来都是一个相当合理的推断,只可惜事实给了第八军团中的所有人一记狠狠的重锤,毫不留情地砸碎了他们此前所有的猜测。
他们的原体,毫无疑问是一位在凡人当中也显得身材娇小的女性。她缎子似的齐肩短发在灯光下发亮,显露出一种如同朝霞般的火焰色泽(后来他知道,哥特语中对这种介于红色和稻草色之间的发色有一个专门的称呼,但他依然偷偷在自己心里以“火焰色”称呼它)。萨哈尔也只在离开地下监狱的、对他来说决定性那一天里有过惊鸿一瞥,但那种颜色依然同时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与记忆当中。原体的双眸是琥珀金色的,萨哈尔一时间说不好这像是什么。他在那时无端产生了一种羞愧的感觉,因为他被耗费在监狱和战争里的贫瘠人生中,缺乏有资格作为如此美丽动人、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的喻体的恰当事物。
他听见第三军团的原体说了些什么。那些声音被他的耳朵接收到,传输到他的脑海里,却并没有被处理成一种可被理解的讯息。以往的任何时候里,福格瑞姆都应当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集中到他的身上。萨哈尔原本以为这也是一项可被确信的真理,和帝国真理一样真。但现在,在他的原体面前,这条所谓的“真理”立刻不攻自破,而且发生得非常顺理成章。
“请容我拒绝。”萨哈尔听见原体这样说。这是一个对福格瑞姆发出的短句,显然与萨哈尔没有任何关系,但其中的否定含义即便没有朝向他,也依然令他本能地心头一凛。
“今天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我不会下令惩罚任何人。”他的原体这样说着,正向他走来。
他们之间五米的间隔太远又太近,不够萨哈尔以自己的感官亲自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却又令铠甲中滴滴作响的鸟卜仪捕捉到了太多无用的细节。在这期间里,那双琥珀金的眼睛带着一种中性的探寻意味从他的身上划过,从仪仗队中每个战士的身上划过。
萨哈尔反射性地握紧了手中仪仗军旗的旗杆,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原体清丽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非常辽远的空间中传来的,又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我猜你们都在简报上知道我的名字了,但我觉得,我总该当面跟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才合适。”少女原体收回了目光,直视着队伍最前方萨哈尔的双眼:“我叫做藤丸立香,来自诺斯特拉莫。很高兴见到伱们。”
这句话令萨哈尔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惶恐。
他说不清这惶恐是哪来的,他在被擢升为星际战士后变得更加强大且富于效率的头脑已经在一系列的黑箱运作中,直接地将他推向了这个“惶恐”的结论。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的大脑已经在他的无意识间对他在这段时间里接收到的一切情报进行了拟合。他已经预先知道第八军团回归的原体正由第三军团的原体带领着,学习并熟悉一切在帝国内统领一支军团所需要的知识;在这个如此重要的场合下,他的原体也是有向来完美且荣耀的福格瑞姆陪伴在身侧的;他没有特地去注意,但确实令有一队仪容更加整齐华贵的帝皇之子仪仗安静地伫立在午夜领主们的对面,散发的气场令萨哈尔感到自惭形秽;而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非常明确的事实:
他的原体在回归帝国之后,接触最多的星际战士不是午夜领主,而是帝皇之子。
不是小偷和强盗的儿子,不是黑暗中的刽子手和处刑人,而是仪态万千、礼仪周全的贵族子弟,是功勋累累、荣耀等身的优雅战士。
——然后她说,很高兴见到我们。
她真的会高兴吗?在真正意识到我们是从怎样的污泥中被勉强拣选出的、一群怎样的乌合之众之后?
我们能令她满意吗?我们会令她失望吗?
这些层叠着的推测与疑虑如同一座大山一般,仅在一个萨哈尔甚至没意识到的瞬间里,便沉重地落在了他的精神之上,令他不可遏制地惶恐了起来。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他会怎么做?他贫瘠可悲的人生经验当中找不出能令他恰当应对眼前景象的先例,也没有任何人教授过他任何类似的知识。他驽钝且薄弱的理性无法给他一个答案。
因此,在这个瞬间里,他屈服了。屈服于自己基因的召唤,屈服于原体并未刻意展示的权威。他顺应了自己的本能,屈膝向下,单膝跪地,低头颔首,只令军旗仍旧树立于自己的身侧。萨哈尔不清楚自己的礼节是否标准,姿态是否恰当,但从随后听见的一系列动力甲碰撞声中,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兄弟们也都这样做了。
这应当是正确的。萨哈尔心想。不应当由他们俯视原体,而应当由原体来俯视他们。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驯顺地低着头,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听见了一点困惑的抽气声,不确定那是否来自于他们的原体,但紧接着,他很确定,他听见了福格瑞姆咯咯的轻笑声:
“好吧,看来是我多心了。”第三军团的原体这样说,“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在这儿已经开始变得碍事起来了。现在正是配角退场的时机,那么就请容我和我的子嗣们失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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