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京师故地 诗友相聚
十月里,王阳明接到了进京的吏部公文。王阳明与蒋信、冀元亨和刘观时告别。王阳明与他们约定:“为师此去北京,下一步要去何地,还不得而知。你们先回湖广,等为师有了落脚处,我们师徒再聚。为师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们要互相提醒,好好读书。书已经读了一二十年,内容早已谙熟。求道关键是要向身心找。不管将来是求学做官,还是求道做圣贤,皆可沿《大学》已经给出的路径走,《大学》的关键在‘诚意’,诚意的功夫在格物,格什么物?格去心头的恶念、邪念和杂念。心念一正,就是正心。心正了,就是正大光明,就是明明德。怎么正心?多静坐!静坐才能拴牢心猿意马,心定才能心静。”三个学生告别王阳明,挥泪返乡。
王阳明顺赣江转浙江,走京杭运河,于十一月底到了北京。暂时寄住在刑部街上的鹫峰寺。王阳明在刑部上班时,就已很熟悉鹫峰寺。到吏部递上文件后,王阳明开始拜客。要拜访哪些老朋友,在路上已经盘算过了,第一位自然是湛若水,这是道友;接下来要拜访乔宇、储柴墟,这两位是诗友,年纪要比自己大一轮;还有汪俊、顾璘……
在吏部递文件时,得知了一些老朋友的近况。随着刘瑾的垮台,在朝的刘瑾大小党羽被肃清了,有的处死,有的罢官,有的贬官;被刘瑾迫害过的大小官员,冤死的恢复名誉,罢官的和贬谪的,一律官复原职。刘瑾制定的新政,一律废除,恢复原政。江西人不能入阁做大学士的政策被废除了,余姚人不能做京官的政策被取消了。大批官位空缺着。等吏部的安排吧!王阳明心情舒畅地往门外走去,在门口迎面碰上了李梦阳。
“哈哈!伯安,我们兄弟又重逢了!”李梦阳拱着手,快步迎上来,一把抓住王阳明拱在胸前的双手,“伯安,你和我一样,霜染鬓角了。整整四年了!”
王阳明的手被李梦阳紧握着。李梦阳眼里的激情点燃了王阳明心中的热情,王阳明激动地说:“献吉,一别四年,你过得好吗?”
两个人互相打量后,一齐笑了。李梦阳哈哈大笑,还是很豪爽,四年书吏生涯并没有磨掉他心中的激情;王阳明咧着嘴,笑得很纯净。李梦阳先开口:“咱两鬓的白发就是这段时光的见证。还有一个见证——诗歌。伯安,我们……”几乎是同时,王阳明和李梦阳一同喊出了“诗友会”三个字。两个人又开心地笑了。李梦阳笑着说:“这两天我召集人,我们举办诗友会。只是,听说德涵(康海)和敬夫(王九思)受了刘阉的牵累,被罢官了。”李梦阳说着,黯然地摇了摇头,“德涵当年是为了救我才踏上刘阉的门槛。我得为他申诉。”
王阳明闻言点了点头。
诗友会还是在兴隆寺举办。在一间禅堂内,一张方桌周围,出席的有汪俊、王廷相(字子衡)、徐祯卿(字昌谷)、何景明、李梦阳和王阳明。六人中除了年龄最小的何景明,其他五位都蓄上了小胡子。每个人跟前搁着一沓诗稿,厚厚的。
论年龄,王阳明最大,虚岁三十九,李梦阳三十八,汪俊三十八,王廷相三十七,徐祯卿三十二,何景明二十八。李梦阳坐在正座主持,左首坐着王阳明和王廷相,右首是汪俊和徐祯卿,下首是何景明。王阳明和王廷相在被刘瑾贬官前,一个兵部主事,一个兵科给事中,勉强算是同僚。
李梦阳说道:“我们这个诗友会从前是一月一次,这次时隔四年,真是太久了。四年里,沧海桑田。四年前也是这个时间,大家为我送行。四年后,我已经升级当爷爷了,多了一辈人。”几个人都笑着拱手,口称祝贺。李梦阳继续说,“人世无常,想聚齐很难了。我们这些诗人,个个心直口快,疾恶如仇。边贡自从当上了兵科给事中,今天弹劾这个,明天弹劾那个,得罪的都是位高权重的。眼下他在卫辉当知府呢。王敬夫,受累于刘阉,从吏部郎中任上被贬到寿州当同知去了。康德涵直接被罢官了。想当年,我在户部郎中任上时,替大司农起草奏章,发动九卿,竟然动不了刘阉一根汗毛。我呢,锒铛入狱,蒙德涵相救,回到陕西布政司做了四年书吏。各位也一样,都受苦了,伯安兄被发配到了贵州,抑之被贬到南京做员外郎,子衡被外放做御史,仲默被罢了官。昌谷呢,从从六品的大理寺寺副,被贬到国子监从八品的博士。”
徐祯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鄙人降级是因在大理寺任时失职,有犯人脱逃。虽然刘阉臭不可闻,鄙人降级与这堆臭狗屎却没有关系。”
李梦阳笑着对徐祯卿点点头,说:“这几年,刘阉这厮把天下祸害得一团糟,阉党徒子徒孙,为了孝敬一个刘阉,刮尽了天下地皮。伯安,你在下面当县太爷,对此深有体会吧。”
王阳明点点头,一脸沉重,说:“这次进京,路过河北地界,船上人人提心吊胆。霸州刘六、刘七纠集几千乱民,正在攻打州县。”
徐祯卿激愤地说:“只要听听刘阉一个人搜刮了多少黄金白银,就知民有多深的积愤。从石大人胡同这个阉窝,抄出来黄金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其他零碎就不用说了。”
王阳明有所悟地说:“难怪一个县短短五年时间杂税银会翻番。”
徐祯卿说道:“听说圣上为抄到的金银高兴,只是他知道了刘阉两把扇子的秘密后,才开始仇恨刘阉。”
何景明急问:“什么秘密会惹恼圣上?”
徐祯卿说:“刘阉带在身上的扇子,貂皮扇面,内藏一把匕首。无论春夏秋冬,他都将之带在身上,侍候圣上时也一样。这让圣上很后怕。而且刘阉家里还藏着大批弓箭盔甲,这也让圣上震怒。”
王廷相说道:“私藏大批弓箭盔甲,这是谋反罪。恐怕刘阉是死在了这上面。”
汪俊说道:“错用一人,百官遭殃。阉党一倒一大片,内阁焦芳、刘宇、曹元三个阉党已倒,北京六部尚书除了礼部,倒了五个;南京六部尚书,除了吏部和兵部,倒了四个。往下都御史、侍郎、郎中,更是一大串。这次的阉党榜比几年前的奸臣榜名单还要长。”
徐祯卿说道:“恶有恶报!八月二十五,在西四刑场,刘阉被凌迟三日千刀万剐了。三天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李梦阳恨恨地说:“这种恶人,我恨不得吃他的肉。”
何景明说:“好了,恶人死了,太平日子该来了!”
徐祯卿哼哼冷笑起来,把几个人笑得莫名其妙。五双眼睛一齐盯住徐祯卿,眼里都是疑惑。
在大家的注视下,徐祯卿哼哼的冷笑声变成了无声的苦笑,他笑着摇着头,眼里满是激愤。徐祯卿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过大,眼神明亮。眼睛明亮得好像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在眼里,好像眼里在燃着一把火。李梦阳催促徐祯卿道:“昌谷,这几年,咱们兄弟几个,就你一直在京师没动窝,你知道的秘密最多,别吞吞吐吐!”
徐祯卿皱着眉,叹了口气,说:“献吉兄,当年你的奏章可是弹劾八虎的。”徐祯卿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梦阳一眼,继续说道:“刘阉派到甘肃丈量土地的狗腿子,为了贿赂刘阉,大肆克扣屯田军人,激起了兵变,安化王朱真借机谋反。张永公公和杨制台督军平叛,大军还在途中,叛王已经被游击将军仇钺擒获了。因为这次胜利,论功行赏,朝廷一共封赏了六位伯。仇钺被封为咸宁伯,张公公的兄长张富、弟弟张容,太监谷大用的兄长谷大宽,太监马永成的兄长马山,太监魏彬的弟弟魏英,都封了伯。如今,四川民乱,江西南赣民乱。太平日子?”徐祯卿摇了摇头,沉默下来。
制台是三边总制的雅称,总制延绥、宁夏和甘肃三边重镇。杨制台指杨一清。
几个人沉默下来。李梦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一拍桌子,挺着脖子说:“怕什么!我李梦阳从来不向任何野兽低头,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恶龙来了,我剥它的鳞,恶虎来了,我拔它的须。”
王阳明淡淡地笑笑,说道:“昌谷,天塌不下来。恶虎为祸了这么些年,我们不是都挺过来了吗?真有伤人的恶虎,不还有献吉在吗?”王阳明说着,望着李梦阳笑了笑。李梦阳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又一掌拍在了桌面上,扬声说:“怕处有鬼,恶鬼都是欺软怕硬。老子不怕它!”
王阳明望着徐祯卿,说道:“其实人生有些磨难,说不定就成了财富。这几年我最大的收获是把心磨亮堂了,心越软越不怕磨。以前鄙人总是两眼向外,要格尽天下万事万物,要格物致知,结果呢?把自己格得头破血流。在贵州龙场,没有官可做,没饭吃,没有屋子住,没有书看,没有人可以说话,就剩下赤条条一条命在龙场,很多内地人适应不了那里的水土风气,把命留在了大山里。我并不比别人强壮,所以,当时我对能不能回到北京,心里没底。当时,只好豁出去了。于是,我就研究自己这命。”
几个人默默地听着。听得最认真的是徐祯卿和汪俊。汪俊问:“怎么研究?”王阳明说:“静坐观心。这一观,我观到了与天地万物同体,我心就是宇宙,心就是理,孟子说过的‘万物皆备于我’……这么说吧,这个时候,我发现,学问学问,根本就是身心学问。当我观到了我心与万物同体的时候,我知道这是程子在《识仁篇》中说过的‘仁’。当时,手边没有书看,我就凭着记忆,一句一句,一条一条,一本一本,拿‘四书五经’来验证。古圣先贤确实是不骗人的。这是我的验证记录,我起名《五经臆测》,一共四十六卷。”王阳明说着,两手捧起桌上的两册书稿。
汪俊和徐祯卿两人伸手去接《五经臆测》,正好一人一册。
汪俊接过来一册,问:“伯安兄,我心即宇宙,这是陆象山的东西。陆象山的东西,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被朱文公批得一塌糊涂了。如果说他的东西是对的,怎么文公的东西会流传下来成了正统?如果文公错了,那就等于说,全天下读书人都跟着错了,而且是一错就错了几百年。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王阳明笑笑,说:“抑之,我们暂且绕过朱文公和陆象山,往上追溯,到二程先生,《识仁篇》中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再往上追到孟子,孟子说‘尽心知性’‘万物皆备于我’。我们人怎么浑然与物同体?世上万物怎么皆备于我?只有亲身体证过,才会相信。古代圣贤传下来的东西,都是自己习练过,体验过,证明过的。我们体验不到,就去怀疑;而怀疑,正是因为我们没有去体验。”
汪俊(号石潭先生)手里翻着书,问道:“那请阳明先生说说,怎么去体验?”
王阳明一直笑眯眯的,“石潭先生,鄙人刚才说得很清楚,静坐观心,这是一个方法。只有心静了,空了,自然装得下大千世界万事万物。”
汪俊不以为然地说道:“伯安,你这分明是佛教那一套东西,什么净了空了,恐怕流落到禅家堆里去了吧?”
王阳明笑眯眯地问道:“抑之,为什么不能到禅家去呢?”
汪俊笑着说道:“禅家可是不要爹娘不要朝廷的。”
王阳明笑着问道:“抑之,你看鄙人不要爹娘不要朝廷了吗?”
汪俊不再吱声,低头翻看《五经臆测》。
徐祯卿一直羡慕地看着王阳明,这时他马上接过话头说道:“伯安兄是身不出家心出家,对不对?”见王阳明一直笑眯眯地不置可否,徐祯卿接着问道,“伯安兄,你这些话,在小弟看来,可是得道的境界呀。你说静坐观心,小弟想请教你,你这个静坐观心与道家的静坐,与道家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是不是一回事?”
王阳明正要开口,何景明先说话了:“昌谷,你这不是多此一问吗?伯安说得很明白,他是用‘四书五经’来印证的。这是儒家的东西,怎么会扯上道家的东西呢?”
王廷相一直注意听着,这时插话说道:“说儒家还好,不要扯上道家、佛家。即便说儒家,最好不要扯上陆象山。学问有正学有杂学,我们都是圣人门徒,最好不要走岔路。”
汪俊说道:“子衡所言,鄙人很赞同。陆象山说‘我心即宇宙’,一辈子钻到了心里出不来。人不格物,不做官,不治河害,不去兴修水利,不判民事,不断刑狱,心里就能有世事吗?一个人,拳头大一个心,有什么好研究的?天天打坐,还有时间干正事吗?”
王阳明应道:“石潭先生,鄙人说的心,可不是你说的一个拳头大小的心,我说的是性,心性。”
李梦阳早就不耐烦了,他右手一根指头无声地敲打着桌面,几次张嘴,都欲言又止。此时他看到有争论的苗头,才使劲一敲桌面,咳嗽一声,说道:“嗨!大家四年不见,先说我们没有争论的,争论留待以后吧。要让我说呢,伯安,你说静坐观心,我赞成,我们儒家也要静坐,只是,你看,我们从小一入私塾,就是天天‘四书五经’,到了二十几岁,要考举人要中进士,还是天天‘四书五经’,怎么,现在人到中年了,还没烦透是不是?你们没有烦,我可是不愿意再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言为心声,诗歌就是诗人的语言。我也静坐,我静坐是为了寻得好句。我们今天是诗友会,来来,说诗,说诗。四年时间,每个人一定都有惊人的好诗。这样吧,各选五首,我们还是评出来一、二、三等。伯安,你静坐观心了几年,修炼了几年,一定会有不同凡响的好诗。来来……”
听着李梦阳的话,王阳明有些尴尬。身心学问上的变化,不像一首诗那么明显,写了就是写了,没写就是没写,一目了然。他心里动了一个念头:你们这些俗人,哪里知道什么是道学。此念一生,王阳明有些自责:心里诋毁别人,自己也就成了俗人。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我见了道,我王阳明心里快乐无比呢?可又为什么非得让他们知道我见了道呢?是为了炫耀自己,还是为了传播道学?既然自认为快乐无比,为什么心里又有这些杂念?孔子在《论语》中给君子立有这样一个标准,“人不知而不愠”,别人不了解自己的学问境界,甚至误会自己,君子是不会生气的。于是,王阳明自嘲地笑了笑。笑什么?啥事都不能性急,传播道学,总得有人愿意学。王阳明净了净心,笑眯眯的,开始阅读大家的诗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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