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平和设县 上杭祈雨
四月初,王阳明回到福建境内。他要做两件事:一是赏功罚罪。赏罚分明、及时,才能激励、警诫人心。如果事前官兵人人用心,山匪毛贼又怎能够坐大,又怎能够绵延十数年为害两省?二是怎样才能斩草除根,还百姓一个长治久安的平和生活。有什么良策呢?烧杀抢掠的土匪,也曾经是青天白日下的良民,良民怎么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土匪呢?说来说去还是教育。教育,有书本教育,有言教,有身教。以身作则的身教更重于书本教育和言语教育。乡村里乡民看乡绅,学堂里学生看先生,社会上群众看官府,官府里衙役看堂尊。主官身正,不令而行;主官身正,惩戒也是教育。一路上,王阳明看着前呼后拥的仪仗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自己是四省八府一州百姓的父母官,土匪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虽然犯了错误,但也是自家孩子。亲手处置掉自家犯了罪的孩子,也会心痛,心痛之后是自责。就像自己小时候一样,淘气顽皮,正月十五用弹弓打破了邻居家的大红灯笼,七月十五到姥姥家乡下的河边撒欢,偷摘了邻居家的大西瓜,事后,都要由家长领着登门道歉。自己治下的百姓中出了土匪,祸害了一方百姓,自己无论如何是逃脱不了责任的。皇帝他老人家每逢天灾人祸,都要昭告天下,下罪己诏,向老天爷谢罪,向老百姓表示慰问。就连当今这位因为贪玩而天天忙得一塌糊涂的万岁爷,每逢大旱和地震也要下罪己诏呢。王阳明脑子里构思着自己的《告谕新民书》,多年来遭受土匪祸害的良民需要慰问,投诚招安的新民需要安慰和训诫。路上,一篇《告谕新民书》腹稿已经成文,分三部分:第一要学好,这是胡萝卜;第二要训诫,这是大棒;第三,是自责,虽为巡抚,“所恨才识短浅,虽怀爱民之心,未有爱民之政”等。爱民之政?政治?“政”这个字,左右结构,一个“正”字,就是要求为政者自身要行得端做得正;一个“文”字,就是文化教育。做到这两条,天下大治。王阳明自认自己承受得了一个“正”字,至于治下各级大小官吏,自己正好是纪检官员,可以督查他们。文化教育?长富村、象湖山、可塘岽,这些曾经的贼巢,都是山高衙门远的地方,怎么去教育教化这些质朴而又蒙昧的山民呢?
王阳明决定去巡视曾经遭受匪患的村寨,耳听不如眼见,百姓安生了,才算剿匪彻底成功。陈策、胡琏、钟湘、施祥陪着王阳明,巡行在长富村,沿途问询乡民。到了下午,钟湘看看太阳,与陈策、胡琏商量后,对王阳明说道:“王都宪,天色已晚,这里山野僻壤,地方窄狭,无处筹措。行辕是否去漳州府驻扎?”
王阳明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问道:“钟府台,漳州离此有多远的路程?”
钟湘说道:“二百里山路。王都堂!”
王阳明再问道:“离南靖县呢?”
钟湘回答道:“五日路程。”
王阳明心里明白了,府衙县衙太远,衙门管治和教化力量难以达到。土匪就是这样形成的。王阳明说道:“钟府台,河头不是有位乡绅曾崇秀吗?他家围屋总可以住吧?”
钟湘说道:“那好,下官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们收拾。”
晚上,王阳明一班人入住河头曾家名为崇德楼的土楼。在曾家土楼祠堂内,王阳明召开了漳南剿匪总结会议。陈策、唐泽、胡琏、艾洪、李胤、钟湘、唐淳、施祥参加了会议。
胡琏首先通报漳南剿匪战果:“在圣上圣德的庇护下,在兵部英明的运筹帷幄下,在王都堂精明的统率下,在以陈大参、艾少参、唐副宪、李都指挥使等福建三司衙门的大力支持下,在钟公、唐公两位府台以及施县侯充分的后勤保障下,经过全体官军英勇无畏的战斗,”胡琏说着,向提到的各位官员一一点头致意,“漳南剿匪战役,前后历时三个月,先后扫荡贼巢八十余处,一共擒斩首从贼犯詹师富等一千四百二十余名,俘获贼属五百七十余口,烧毁贼巢两千余间,招安贼众一千二百三十五名,招抚贼属二千八百二十八口。以上数据,已经详细审验。”
王阳明平静地说道:“托圣上的洪福,漳南剿匪战,在在座各位的辛苦努力下,千军万马英勇奋战,目前看,是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本院马上上奏朝廷,为大家请功。但是我们要看到,剿匪的胜利只是军事胜利,民政上要进一步跟进。征剿打杀,是万不得已;仁政安民,才是根本。政治,政治,官府要立身正,身正不令而行,行什么?行教化!行教育!下午钟府台说,此地离漳州府有二百里的山路,离南靖县衙有五日的行程。政教太远,鞭长莫及。正面的例子,有汀州永定县,有漳州漳平县,过去那里也经多年匪患,因为设置县治,就近教化管理,得享多年太平;反面的例子,就是詹师富和温火烧十来年的作乱,正德二年曾经征剿,可是官军一撤离,不到两个月,残匪再次啸聚山林,为害地方,祸害百姓。各位看看,有什么好的施政方略,能够给这一方百姓长治久安的日子?”
陈策说道:“王都宪高瞻远瞩,并且已经指明了措施,就看福建方面各位的行动了。”陈策说着,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各位都点头认可。
胡琏拱手道:“王都堂,看来这次我们上下真是默契一心,可谓同心同力。俗话说,上下同心,其利断金。这几天,王都堂前往广东督战,钟府台和敝道在本地处理善后事宜,钟府台就曾有这个提议,具体还是让钟府台给您汇报吧。”
王阳明点点头。
钟湘说道:“敝府倒没有想到王都宪前面去。这是民意所驱。敝府遵照王都宪的宪令,招抚安置新民。下官发现新民纷纷迁往河头这块土地,目前这里已经聚集了近两千人。更有本地秀才张浩然、老人曾敦立。曾敦立就是曾家家主曾崇秀的父亲,王都宪您刚才见过的。”王阳明点了点头。
钟湘继续说道:“张浩然、曾敦立以及乡老人林大俊等,联名呈请到南靖县,再转呈到敝府,说芦溪、平和、长乐三处地方,远离南靖县治,政教不到,百姓不知道王法,盗贼作乱,不时抢劫乡村,肆无忌惮,最终酿成大祸。惊动三省官军,兴师动众。虽然歼灭了贼首,扫荡了贼众,但是难免有漏网贼徒,就怕日后土匪死灰复燃。河头这个地方,邻近象湖山和广东饶平的箭灌、大伞,与南靖和饶平县城各有五天的路程。民意是在河头这个地方,设立新的县治,有衙门有学堂,可以就地教化。有教化,就能移风易俗。承蒙胡道台督令,敝府与南靖县知县施祥,带领张浩然、曾敦立、林大俊以及山民洪钦顺等详细勘察,发现河头大洋陂地方,地势宽平,背山面水,可以设立县治。又发现枋头地方,地势雄伟,可以设立巡检司,防御监管芦溪和饶平邻境。至于新的县治县境如何规划设置,是否由施县侯具体回禀王都宪和各位长官?”钟湘给各位拱了拱手。
见王阳明点头,施祥说道:“敝县很是惭愧。在敝县治下,土匪横行,祸害了百姓,惊动了朝廷,劳动了王都宪和各位大人,实在是敝县德能不足。可是,詹匪已经坐大多年,是在敝县到县的多年前,虽然……”听到王阳明不满地嗯了一声,施祥马上转入正题,“根据民意,又据胡道台、钟府台的授意,割南靖县清宁里七图、新安里五图,归新县管辖。这样,敝县将来只剩一十八图,县小事多,难办粮差。”
陈策说道:“王都宪,南靖县分割出新县,是否可以从周边漳浦县和龙溪县调补一部分田地人口?”
王阳明说道:“各位,设立新县,看来已经达成了共识。最终结果,还要等待本院奏明圣上,等待圣裁!”王阳明向左上方空中拱了拱手,“既然有先例,为安定地方,朝廷一般来说都会俯采众议。本院提几点建议,各位在做进一步勘察准备时请加以考虑。第一,衙门要精干。新县大多是新民,要用能干官员。因为是小县,衙门,只设一个知县和一个典史;县学只设一位学官。第二,新县建设经费从漳州府各属县罚没款中支出,不得动用军费。军费还剩余多少,艾少参?”
艾洪说道:“一万余两,王都堂!”
王阳明继续说道:“第三,城墙修筑,衙门建造,一定要做百年计。第四,这是本院拟就的《告谕新民书》,要及时印刷张贴下去,安抚民心。还有,钟府台,别忘了赏曾崇秀,他为我们的成功付出过努力。由于各地匪情紧急,本院在漳州不能久留。明天上午,本院实地勘查新县治的选址后,就要西返。漳南安危,还要有劳各位费心!”王阳明说着拱着手向各位画了个半圆。
四月十四,王阳明率领南赣军兵回程路过上杭,入住位于县城内东北一隅的察院。察院是都察院御史巡行时的临时驻扎地。一个省几十个县,巡按御史三年也难得降临到一个县份,但是因为是天使,为了表示尊重,各县都修有察院,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此处修缮一新,用作了巡抚大人的行台。
察院与漳南分巡道和汀漳分守道衙门比邻,胡琏和艾洪作为地主,冒着大雨登门来拜访王阳明。
胡琏说道:“敝道和艾少参多次挽留王都堂多停留两日,怎奈王都堂急于回兵赣南,倒是老天爷圆了漳南百姓的心愿,一场大雨劝留了王都堂。”
王阳明说道:“胡佥宪、艾少参,冒雨过衙,辛苦辛苦!虽说大雨阻挡了本院回兵的道路,这毕竟是场及时雨。旱天遇甘霖,漳南百姓今年丰收有望了。”
胡琏说道:“王都堂来漳南前,漳南百姓祸不单行,身心俱苦,一遭土匪祸害,二遇天旱,仨月不雨,秧苗无法下田。幸得王都堂登坛祈雨,春雨下了一天,春苗得以及时下田。这次王都堂回程再过上杭,老天不求而雨,连着下了两天,真是一场及时雨,一场透彻雨,畅快淋漓,漳南今年丰收在望了!王都堂,您给漳南百姓送来了两场及时雨,一场及时雨浇灭了为患多年的悍匪凶焰,滋润了老百姓的心田;一场及时雨浇灌了漳南的稻田。敝道和艾少参,代表漳南百姓,多谢王都堂的大恩大德!”
胡琏和艾洪起身作揖。
王阳明回罢礼,说道:“这是托朝廷的洪福,本院何德何能,敢贪天功!胡道台,艾少参,我们为官一方,就是民心的代表,只要去除私心杂念,公心就能合于天心,天人感应,就能风调雨顺,造福一方百姓。”
胡琏和艾洪的心上及脸上比刚才多了一层肃穆。
艾洪拱了拱手,请教道:“王都堂,敝道一直想请教您。二月份王都堂初来上杭,承蒙为漳南百姓着想,当天祈雨,当天下雨,既没有见您掐指念咒,也没见您道袍羽扇踏走禹步。前段时间,匪情紧急,敝道不敢请教。现下想请王都堂赐教,您这祈雨究竟有什么诀窍?”艾洪说着,起身规规矩矩地作了三个揖。
胡琏对此也很感兴趣。
王阳明笑着说道:“艾少参,道士用法术求雨,儒家用诚心祈雨。说简单是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复杂和简单都在于心。你说简单,真简单吗?事前要斋戒三日,想必你也知道。戒,是戒身外,不合礼节的不吃,不合礼节的不看,不合礼节的不听,不合礼节的不做。戒的目的是为了斋,斋就是为了清净自己的心。什么是清?就是正心!就是诚意!什么是净?心头一念不生!三天时间没有一个私心杂念,有的只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心。如果一动念头:或者自傲,我求雨成功,就说明我是个有道君子,于是沾沾自喜;或者自卑怀疑,我能不能求雨成功?这就像剿匪冲锋一样,事到临头,心念一动,结果立马就会改变。艾少参,简单吗?”
艾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胡琏也跟着摇头。
王阳明接着缓缓说道:“天心就是公心。心诚则灵。诚心中,说出自己的心愿,心愿就变成了天心。祈雨,祈什么,艾少参?”
艾洪不敢肯定地低声说道:“祈天?祈雨?”
胡琏脱口而出:“祈心?”
王阳明对胡琏笑着点点头:“对,祈雨就是祈心,天雨就是心雨。要知道,心即理,心外无物。这是本院的心学。”
艾洪起身,走出座位,对着王阳明跪了下来,恳切地说道:“王都堂,不,先生,下官受教了!”艾洪说着磕下头去。
王阳明起身扶起艾洪,说道:“艾少参,祈雨的道术学会了吗?”
艾洪回到座位上,说道:“先生,下官还想学习您的心术,啊……不不,是心学。不知道,先生可有心学著作,颁赐下官?”
王阳明说道:“‘诚意正心’四个字,就是本院的心学。再简单些说,就是‘诚意’两个字。祈雨要诚意,做人也是诚,做官还是诚。推而广之,做臣子、做父亲、做儿子、做同僚、做朋友,都是这个诚意。”
艾洪拱着手,说道:“受教受教!胡道台说王先生给漳南带来了两场及时雨,对下官来说,王先生是带来了三场及时雨,先生的诚意心学令下官如沐春风。”
胡琏拱手说道:“三场及时雨浇灌了漳南大地。归根结底,三场雨都来自先生的心学,是不是,艾少参?”
艾洪点着头,说道:“对,归根结底是心学。”
胡琏笑着说道:“察院这座后堂就命名为时雨堂吧。敝道代表漳南百姓,烦请王都堂题记题名,以纪念王都堂剿匪和祈雨的功德。”
王阳明沉吟了一下,说道:“本院不敢贪天之功!”
胡琏说道:“不为记功,只为纪念,这样一来,百姓也有了个颂念朝廷恩德的地方。”
王阳明道:“既然这样,本院也不好拂了两位的雅意。”
王阳明因雨在上杭耽搁几天,在汀州耽搁几天,于月底离开漳南。陈策、胡琏、艾洪、唐淳,以及汀州卫、长汀县大小官员一直送他到了江西边界。抵江西时,王阳明巡抚仪仗队的后面多了几把万民伞,分别是漳州府、南靖县、汀州府、上杭县、长汀县各地乡绅百姓敬送的。
五月初一,进入赣州。第一站是瑞金,王阳明入住瑞金察院。迎接王阳明的有巡抚衙门留守官吏、岭北道官员、赣州府官员、瑞金县署印主簿。迎接官员带来一大堆问题,归结为两条,一个是匪情,一个是旱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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