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心学弟子 周旋王府
冀元亨随刘养正北上南昌。同行的有刘养正弟子王储,王储二十三岁。在船上,王储给冀元亨介绍了拜见亲王的礼仪。进入南昌,冀元亨被安置到了进贤门里的阳春书院。
阳春书院内有几亩荷塘。王储领着冀元亨,绕着荷塘,边散步边介绍:“冀学兄,明天就要拜见殿下了。你见识过巡抚衙门,虽然知道拜见巡抚大人的礼仪,但是亲王毕竟不一样,要更小心,出了漏子,哈哈,会要了冀学兄你的命,也会影响兄弟我前程。”说到这里,王储停住脚步,认真地盯着冀元亨的眼睛,看到冀元亨郑重点头,他才肯继续往前走。
冀元亨三十八岁,身材清瘦、高挑,人看起来很年轻,一双眼睛十分清澈,他的脸上好像被过滤掉了七情六欲,看不到喜怒哀乐。
王储继续说道:“冀学兄,既然来书院了,就向你介绍一下书院的来历。亲王殿下胸怀宽广,结交三教九流。有位李师傅,啊,你是湖广人,不知道咱们江西的风俗。江西出风水师,连北京的皇宫、皇陵,都要劳驾咱们江西的风水师去操盘。七年前,李师傅帮殿下看地,站在滕王阁,俯瞰南昌城,发现东南这个地方有天子气。”说到这里,王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倒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偷眼看冀元亨,冀元亨好像个聋子似的,继续轻缓地散他的步。王储这才放心,刚才还在心里抱怨冀元亨是个闷葫芦,现在倒庆幸他是个闷葫芦。王储自己岔开了话题,说道:“冀学兄,这个地方风水好,殿下就建了这座书院。宁王殿下喜欢文化。说到宁王殿下,其实,唉,有国没有民,他的国也就王城和乡下的庄园,一不能做官,二不能领兵,三不能经商赚钱,只有研究学问。当年老宁王,好研究茶道,能弹琴谱曲,会编剧本玩戏班子。唉,冀学兄,当今这位宁王殿下,也会唱戏。你知道宁王殿下怎么会唱戏吗?”
王储看到冀元亨摇头,解释道:“宁王殿下从小在王府里一户乐户家长大。王府里有个叫秦荣的,就是那个乐户家的人,现在他可是王爷跟前的红人。在宁王殿下面前,千万不可轻视乐户。”王储凑近冀元亨说道,“知道吗?宁王殿下是庶出,老王妃是乐户家的戏子。听说老宁王生前做梦,曾经梦到宁王殿下变成一条青龙,咬断了老宁王爷龙床的床腿。就因为这个原因,老宁王不喜欢宁王殿下,把宁王殿下下放到乐户家养大。无奈老王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喜欢不喜欢,都要继承王位。冀学兄,既然是龙,说不定将来就能龙飞九天。啊!”王储再次猛地捂住了嘴巴。
最后,王储对冀元亨叮嘱道:“冀学兄,王爷忌讳的有三项,一是不可轻视戏子;二是不可批评绿林好汉,因为王爷喜欢结交这类江湖豪杰;三是不能说朝廷的好话,要说就说万岁爷荒淫无道,或者你干脆啥也不说。冀学兄,这事你一定要记住呀。吃这个亏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了。我是要对你负责的。冀学兄,一定一定!”王储一本正经地朝冀元亨拱起了手。
第二天上午,刘养正领着冀元亨到宁王府拜见宁王。
宁王殿下在存心殿接见冀元亨。宁王殿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行礼已毕,刘养正被赐座,王储侍立在刘养正身边。昨天给冀元亨培训过礼仪的王储,这个时候,紧张得额头上出汗,两腿瑟瑟地哆嗦着,也不敢抬眼看宁王,只一个劲地低着头,屏着呼吸,夹着膀子,缩着身子,像一只大雨淋过的小公鸡。
行罢礼,冀元亨被引礼官引导在西边站立。
宁王看着冀元亨,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问道:“冀举人,听刘先生说,你是阳明先生的首座弟子?”
冀元亨刚才未来得及看清宁王的庐山面目,现在站着,要回话,得瞻其颜。据冀元亨观察,这位宁王,还真像昨天王储介绍的那样,有戏子的做派,他的咳嗽像戏子出场亮相前在幕后的亮声;他的坐姿,虽然故意端直着身子,却因为中气不足,有些僵硬;他的问话发声,显然再次证明他的中气不足,这或许就是师父说过的,酒色淘虚了身子;他头顶的气场,有着高贵的淡黄色,但是黄得不纯净,夹杂有丝丝的火红,师父说过的,火色是欲望太盛的缘故;宁王身边的气场不是一团静气,而是有些浮躁;宁王相貌俊俏,像《西厢记》上面的张生,只是这个张生留着胡子,已经四十一岁了,比戏台上的张生多了威严,虚张声势的权势他全部挂在脸上,但为了表示谦和,他压抑着内心的欲望。心地纯净的冀元亨,与之相对,感受到的是一团燥气、糙气,有凉、有麻、有热、有燥,因为这个气场过于强大,逼得冀元亨头顶发麻。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纯心对静气,冀元亨头顶是丝丝的清凉轻安。由此可以判断,这个存心殿,没有存着宁王的心,《孟子》说,“存心养性”,既然没有存着心,他也就养不住性。对宁王的问话,冀元亨答:“冀元亨回禀亲王殿下,首座实不敢当,只是投入师门的时间比较早,先生在龙场悟道后,学生就一直追随在他身边。”
宁王感兴趣地问道:“悟道?孤王想知道,阳明先生悟到的是什么道?”
冀元亨说道:“先生悟通的是心,通了心,就通了天,就是古人说过的天人合一。”
宁王问道:“哦,怎么才能悟通心呢?”
冀元亨说道:“亲王殿下,您这存心殿,就昭示了悟道的方法。《孟子》说过的,‘存心养性’,存心,就是收心放心。《孟子》说,修身做学问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收心放心。这个心就是良心。能收心放心,就是养性,性不就是天性吗?”
宁王哈哈大笑着,说道:“果然是阳明先生的学生,一进孤王的存心殿,就能说出这套理论。冀举人,听说阳明先生在南赣讲《大学》,说修身,这真是与孤王所见略同呀。孤王一直推崇文化,推崇王道,几年前出资修建了阳春书院。你进门看到的影壁墙上的两个大字‘翰屏’,就出自孤王爱妃娄氏之手。孤王欢迎文化人。阳春书院正是为了王族王子王孙读书建的。你知道‘翰屏’是什么意思吗,冀举人?”
冀元亨说道:“翰,本意是笔,引申义是诗文,这是否意味着,亲王殿下要把诗书礼乐作为王府万年长青的屏障,就像我们草民说的,诗书传家万年长?诗书礼乐,本质还是一个德字,德是最好的护身符。学生妄猜,不到之处还请亲王殿下海涵。”
宁王哈哈大笑道:“果然是阳明先生的学生,孤王如果有一天得……哈哈,冀举人,你这才识,是个大学士的才识。”
大学士,这是王储一直存在心里的梦想,如今冀元亨初来乍到,就被王爷,就被未来的万岁爷赏给了大学士的头衔,王储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殿下,我……”“嗯——”刘养正重重的鼻音及时响起。
王储咽下去了下半截话。
宁王接着说:“冀学士,孤王一直把周文王作为心中的圣君。文武文武,文化永远排在第一位。古人说,马上夺天下,马下治天下。一位明君,总不能常年撇下金銮殿,骑着马扛着枪,四处乱跑。这成什么体统?这么说,对吗,冀学士?”
冀元亨听说过,当今的正德爷,的确是自任大将军,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跑遍了山西、陕西、甘肃的边境前线。但他听到问话又不能不答,就回应道:“亲王殿下,文宣武备缺一不可,圣君既有周文王,也有贤君周武王。”
宁王哈哈一笑说道:“到底是阳明先生的学生!圣人讲究六艺,除了诗书礼乐,还要求人要会驾车和射箭。这就是孤王三番五次要求恢复南昌护卫的原因。《大学》讲修身,修身干什么?要治国。对孤王这个藩国,孤王行的是无为而治,现在它井井有条。治国之后,就是平天下。眼看着天下无道,眼看着天下无主,孤王岂能坐视不管!祖宗的江山,不能被这样糟蹋,是不是,冀学士?”
冀元亨沉吟了一下,回答道:“亲王殿下,《大学》说,从天子到老百姓,都要修身,都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学生的先生阳明先生,自己修身悟道,开发了智慧,屡战屡捷,剿灭了南赣山贼土匪,这是平天下。学生呢,没有一官半职,也照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说,天地大世界,人身小宇宙。治理好自身也是平天下。”
宁王哈哈一笑说道:“这样说,平天下有各人的平天下,小民平小民的身,做官平做官的辖地,孤王要平孤王的天下。哈哈!”宁王说着,夸张地张开两臂,拥抱着空中,“冀学士,你师父悟了道,剿匪如秋风扫落叶,看来这个心学,真是一把利器。为了平天下,孤王有了自己的张良,”宁王说着指向刘养正,“孤王也需要你师父做孤王的韩信。至于你,冀学士,孤王未来的功臣殿里为你留着位置。”
冀元亨说道:“亲王殿下,学生的先生,恐怕不愿意做韩信,韩信虽然能打仗,最后还是做了大汉的反贼。反贼如王莽,开始人们拥戴他,以为他是周公再世,但他最终还是身败名裂。”
宁王哈哈一笑说道:“王莽是外姓,他篡的是刘家天下,当然是反贼。孤王把汉光武帝刘秀作为榜样,他恢复的是自家祖业。这自然就是圣主贤君了。冀学士,听说你在濂溪书院做主教,大材就要大用,你先在阳春书院做主教,培训王府里的教授和伴读,将来有一天,只要你愿意,等孤王家大业大后,你就做孤王的国子监祭酒。”
冀元亨平静地说道:“亲王殿下,国子监是朝廷的国子监,王爷的只能是府学。听说,王府府学的教授是朝廷命官。”
宁王笑道:“成祖爷当年的府学后来就成了国子监,再说,哪个万岁爷不是从亲王位上上来的!如果阳明先生愿做孤王的刘伯温,府学变成国子监,又有何难!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上午,孤王要听你讲《西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孤王的心声。刘先生,中午招待冀学士在王府用膳。”
第二天,仍然在存心殿,宁王受过冀元亨拜见后,下宝座,走到摆在大殿西侧的一张书案后,面朝东就座。书桌北边站着一位书童,负责替宁王翻书。书桌南边站着另一位书童,手里捧着一个金黄色的缎子包裹着的宝盒。开讲前,南边的书童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一个暖黄色的楠木锦盒,书童把开着的锦盒拿给宁王。宁王接过来锦盒,放在桌案上,一指冀元亨,喊道:“来来,冀学士,你来看看。”
冀元亨走近,侧身到书桌的南边,隔着书童,轻轻俯身看去,锦盒里面是一张信笺,信笺的抬头,是盘着的两条金龙。宁王指着信笺,自豪地笑着说道:“冀学士,你可知这份信笺的来历?”
冀元亨摇了摇头。
宁王说道:“当今万岁,孤王的侄孙儿,登基十几年,一直没有皇嗣。闻知孤王的德声传遍天下,就颁赐了这封中旨。冀学士,这是邀请孤王世子前往北京太庙去司香。皇太子才有资格做太庙司香。这样的盘龙信笺,只颁发给监国皇亲。这是什么意思?哈哈!阳明先生雄才大略,却只钻到山沟沟里剿匪,可惜了!本朝的规矩,要当王公贵胄,除非是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懂吗?冀学士,讲书,你是先生;讲政治,孤王是老师。”
从常识判断,正德天子要找监国皇亲,或者要过继皇子,按照血缘关系远近,绝对不会千里迢迢到南昌来,万岁爷虽然没有自己的亲兄弟,但他有自己的堂兄弟。另外,宁王说话做派简直像个戏子在表演,而且表演得还不逼真,他的表演首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就意味着,这份信笺也许是真的,但这件事不可能是真的。
冀元亨不动声色。宁王示意书童收起锦盒,说道:“冀学士,开讲!”
冀元亨回到大殿东侧。书案北边的书童为宁王翻开书页。冀元亨朝西恭立,开口道:“学生为王爷诵读一遍。”于是冀元亨语音轻缓、吐字清晰地诵读了一遍:
《西铭》: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冀元亨诵读完毕,向宁王说道:“亲王殿下,您博学多识,学生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学生想用心学为您解释此文。《西铭》第一段说的是天人合一,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与我们本身是一体的。就比如,万岁爷和宁王您老人家,虽然已经出了五服,血脉都来自太祖爷,实际上是一体的。”
宁王听到这里,点了头,说:“到底是阳明先生的高徒!所以说这天下既是正德爷的,也是孤王的。讲得好!接着讲!”
冀元亨接着说道:“国姓再往宋代说,先贤朱熹,与宁王您老人家是一家,是一体的。追溯到伏羲、女娲兄妹,再追到盘古开天地。实际上天下兆民都是一体。”
宁王道:“虽然是一体,但是若一个人身上长了疮,是要治病的。同一个祖宗的后代也有贤愚之分。”
冀元亨说道:“亲王殿下说得对!《西铭》中有这个说法,‘害仁曰贼’,疮就是身上的贼,得了疮,就是‘害仁’。天下的贼也是害仁。什么是仁?《西铭》说的天人合一就是仁。程子在《识仁篇》中说,仁,就是‘浑然与物同体’,这与《西铭》的说法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能像存心殿的名字一样,做到存心养性,就能体悟到天人合一的仁的境界。”
宁王若有所思。
冀元亨继续说着:“这就是我师阳明先生说的,天地万物与我是一体的。这是实践心得。具体到天下众生,孔圣人把这个仁具体化了: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先有男女,后有夫妻,再有兄弟,兄弟讲究兄友弟恭,君义臣忠,朋友诚信。违反这五条,就是《西铭》说的‘害仁’,就是贼。”
宁王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说道:“冀学士,你把五伦和《西铭》合起来一讲,孤王心有所悟。君义臣忠,说得好!这就是说,武王伐纣,就是因为纣王不义,害了仁,就是贼。既然是贼,人人得而诛之。”
冀元亨点着头说道:“对,是这样的。”
宁王哈哈一笑说道:“就在上个月,午门外,一百〇七位忠臣被杖打,活活打死十一人,都指挥佥事张英自挖心脏未死,反被廷杖杀死。这就是不义呀!”
冀元亨被绕了进去。
冀元亨在阳春书院住了七天,给王子王孙讲了几天心学,他发觉自己说服不了满腔野心的宁王,怪只怪他自己学问不深,功夫不到。他发誓要回去跟着阳明老师继续深造;宁王也发觉这个冀举人,对自己许下封侯拜相的富贵前景不热心,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帝王大业不拥戴。既然如此,他何苦养着一个在自己跟前唱反调的人,因为他心里还存着拉拢王阳明的念头,又忌惮王阳明上万的民兵雄踞在赣江上游,不想招惹他,最后宁王包了一包金银和花布,打发冀元亨回了赣州。
冀元亨此行的结论是:宁王问鼎北京的野心一刻也没有宁静过,偌大的宁王府只能越来越不宁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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