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他救她之时的借力使力,这一刹那的男人,完全是不要命似的,任由他自己向着那无尽的深渊奔去。
水盼儿就这样眼睁睁的望着他如同飞蛾扑火一般,飞掠的去追那折堕的盒子,毫不犹豫,不顾一切。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一棵小小的沐芙草,真的如此重要吗?值得他用性命相搏?
心,不知不觉的揪紧,水盼儿任由自己将一双眼睛,追随着男人坠落的身形,往下堕去。
她看到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快的几个起落之间,已是接近了那半空中的盒子。
又是一个急坠,男人在快过它的刹那,伸出手去,堪堪将它接了住。
即便隔着萦绕在半山腰的薄薄雾气,水盼儿都仿佛能够清晰的看到,这一瞬间,紧紧攥住手中玉盒的男子,苍白俊颜上,陡然绽开的那一抹失而复得的喜悦,明亮的像是泯灭了天边所有的繁星。
她就这样望着那一道攀在峭壁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心底似有大片大片流光,在这一刻,一掠而过。
将手中的玉盒,妥帖的放好,确保这一次,它不会从他的身上脱落之后,司徒锐终于松出一口气来。体内翻腾的气血,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蹿上来,狠狠将他击中。
心口一窒,司徒锐支撑不住的脚下一滑,直直向下跌去。
水盼儿不知道自己鲠在喉咙里的那一声“小心”是否冲出了口,但她清楚的听到了在那个男人跌落的一刹那,心中猝然揪紧的轻颤。
“缪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寒眸惨淡,赫连煊紧紧望住此刻这近在咫尺的女子,她是如此的真实,真真切切的活着,就在他的面前,似这三年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或忘的模样。
死了的心,在这一刹那,终于重新恢复了跳动的频率,一下一下,撞击在他胸膛里,如钝重的锤子,狠狠砸进灵魂最深处。
疼痛,却如此甘之如饴。
抬眸,岑立夏迎向他渴求的近乎痛苦的瞳色,她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她倒映在他眼底的那一道身影,被他疯狂激荡的、满溢的,浓烈的化也化不开的情愫,似密匝的蚕茧一样紧紧包裹着,就仿佛她是他此生拼却性命也不能舍弃的至宝一般。
只是,如今,隔着她亲手将他从心底一点一点剜去的三年时光,再一次面对他,岑立夏却只觉得如此的可笑。
“阁下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缪儿……”
从女子轻启的唇瓣里,吐出的字眼,平滑的像是月色下的一汪幽湖,激不起一丝一缕的涟漪。
她甚至没有看向他。只淡淡的望着他攥在她皓腕上的灼烈大掌,没什么情绪的眼波里,连半分的厌恶,都不屑给他。
赫连煊只觉得贴在她滑腻肌肤上的掌心,似堕入了千年不化的雪窖里一般,冰冷而潮湿,冻的他几乎要捉不紧她。
他只能更加用力的将僵硬的手掌,狠狠抠进她的皮肤,任泛白的指节,暴露的青筋,绷的生疼,犹自不肯放手。
“本侯不管你是曾经的夏侯缪萦,还是如今的岑立夏……你都是我的……”
残戾语声,像是拼命的想要证明什么似的从赫连煊的口中咬出,男人掌下一个用劲,便迫着那柔软的身子,直直跌进他的怀中。
属于女子独有的似有若无的馨香,丝丝萦绕在鼻端,熟悉的叫他心痛。
眼眸缓缓阖上,将瞳底针刺一般的涩意逼尽,赫连煊听到鼓胀的胸腔里,在这一刹那,有大片大片绝望的、势在必得的情绪,如潮汐一般漫过。
岑立夏被他紧紧抱着,清冽的男性气息,近在咫尺。曾经那样叫人蛊惑而缠绵的怀抱,如今业已似熄灭的一团火一样,惟剩余烬冰冷,再难点燃。
向着一脸担忧的,立刻就要冲上前来救她的小丫鬟,微微摇了摇头,岑立夏示意她,自己没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岑立夏……”
抬眸,女子对上近在咫尺的那一道视线,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里,映着他清俊如旧的面容,冷静,一如他不过是她生命中,千千万万的陌生过客一般:
“就该清楚我如今的身份——北昌侯的王后娘娘……”
一字一句,岑立夏说的很慢,像是要确保对面的男人,能够清楚的听到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别忘了,我是司徒锐明媒正娶的妻,是他的女人……”
她做到了。赫连煊清楚的听到,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无一不像磨得锋锐的利刃,带着倒钩,一下一下,在他的心头划过,千刀万剐一般,将那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复又撕裂,露出那些这三年来都未得痊愈的伤口,任鲜血淋漓,腐骨嗜心。
他早已在来到这北昌国的初日,就亲眼看到她与那个男人的痴恋纠缠,那样明媚的笑意,那样被宠爱着的幸福,那样毫无负担的快乐,曾经,它们是如此的属于他,而如今,她却尽数给了另一个男人。
毫不留情的将他抛却,弃如敝屣一般。
再也不会捡拾。
“那又怎么样?”
暗沉沙哑的嗓音,从赫连煊凉薄的唇瓣里,一开一合的吐出,似粗粝的沙砾,狠狠磨着柔嫩的肌肤一般,只是,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样一缕苍白的执念,他究竟是冲着他怀抱中箍紧的女子所说,还是只不过在说给自己听罢了:
“夏侯缪萦,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什么,我更不在乎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我既然找到了你,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你是我的,我只要你……”
他强硬的占有欲,还是像三年前一样简单、粗暴。一点都没有改变。是啊,她怎么能够希求一头狼,变得良善呢?她怎么能够希求一个没有心的人,懂得真心的可贵呢?
岑立夏不由轻轻笑了。
“赫连煊,我不是你的……你也要不起我……”
那样熟悉的,轻媚的“赫连煊”三个字,隔了三年的时光,他再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像是一场太久远的梦,终于实现了一般,她终于肯承认她是夏侯缪萦了吗?她终于肯认他了吗?
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隔了三年的生离死别,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唤他,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不是他的,他再也要不起她……这叫他如何接受?
“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冰凉的指尖,捏住女子精致的下颚,迫着她抬眸,迎向他的视线。微带薄茧的指腹,磨在她白皙滑腻的肌肤上,在这一刹那,似重又唤起了那些久远的回忆一般。这样的接近,像是他终究可以重新拥有她一般。
赫连煊竟需要他竭力压抑,才能止住那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从他体内最深处挣扎出来,泄露一切的脆弱。
“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夏侯缪萦了吗?”
他逼迫着她、乞求着她,用他生命中所有的余力,证明着他是对的。
岑立夏却只凉薄的望着他。清冷的眉目里,没有一丝他渴求的情意,犹如在看一个可怜人。
“我是谁,夏侯缪萦,或者岑立夏,又有什么分别?”
她说的是如此稀松平常,如谈论的不过是今日有没有下雪一般:
“曾经的夏侯缪萦,吕梁国十三公主,西秦侯你的王后娘娘,早在三年前,就被他的夫君,以十三座城池的价格,出卖给了别人……这些事情,陛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轻曼的一笑,岑立夏像是陡然想到了一件极之有趣的事情一般,语声越发的淡淡:
“况且,那个夏侯缪萦,早已被陛下您亲自派的刺客,杀死了,她就死在你的面前,永远都活不过来了……”
那些自从得知她还活着,便被他刻意封锁的记忆,在这一刹那,再一次被她毫不留情的揭开,她说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莫不像是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的利刃,由她亲手送入他的胸膛。
不会致命,只叫你如此清醒的承受着那无止境的,没有尽头的惨痛。
“但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凄凉微苦的嗓音,在赫连煊的喉头,似黄连水浸着一样,每一下震颤,都仿佛变成一场巨大的劫难,折磨着他,撕扯着他。
男人颤抖着伸出指尖,绝望的想要抚上女子触手可及的面容,绝望的想要证明她是真实存在的,只要他伸出手去,就可以重新拥有。
但,岑立夏只微微侧头,就避开了他的触碰。
毫不犹豫,毫不留恋。
男人冻的青白的大掌,就那样僵在原地,形成一个苍凉的手势。
“就算那个夏侯缪萦没有死,她也已经不属于你了……”
岑立夏静静的瞥了他一眼,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像水洗过的天空一般,无喜亦无悲,再也不会因他兴起一分一毫的情绪:
“记得吗?你将她亲手推向了另一个男人……即便她最后遇刺身亡,变作一具尸体,她也不是死在你的怀中……你应该知道,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永远失去她了……”
顿了顿,女子勾起半侧唇角,突然笑得像一个全无心事的小孩子:
“而我,很庆幸,我不是她……”
“我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西秦侯……”
说出这番话的她,是如此的轻巧,像是终于摆脱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像是完全不在乎,她这样决绝的与他划清界限,会在他的心头,烙下怎样惨烈的伤口。
而岑立夏,却连最后的纠缠,都不愿给他了。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请恕阁下的病症,岑立夏无能为力,告辞……”
话既已说尽,无谓多留。岑立夏轻轻拨开他钳制在他面颊上的手势,即要下马车。
腕上却随之一紧。
岑立夏没有挣脱,她只是缓缓转身,平静的望向那个执拗的男人:
“何必呢?”
“我不是阁下要找的人,这样苦苦纠缠,又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当初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今日就该承受这样的后果……”
她说得对,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活该承受这三年来生不如死的惩罚。赫连煊认了。但事情,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了。若当初她真的死了,他亦会继续行尸走肉的活着,直到那失去她的绝望,战胜拼命的想要维持住对她的那一缕想念,但现在,她还活着,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如果,这一次,他任由自己再一次失去她,他要再如何活下去?
“夏侯缪萦……岑立夏,我们重新开始……”
她既然不想再做夏侯缪萦,她既然是岑立夏,那么,他亦愿意接受她的身份,无论她是谁,都再也阻止不了他重新拥有她的决绝。
重新开始,他说的还真是轻巧啊。
岑立夏忍不住笑了开来。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重新开始的资格的……这个道理,西秦侯,你到今日,还不明白吗?”
男人却紧紧抓住她不放。像是捉紧手中的流沙,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一点的从指缝里流逝,越抓得紧,流逝的越快,却仍固执的不肯放手。
“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咬牙,赫连煊一字一句的问她。缓慢的、迫切的、希冀的、绝望的、逼迫的,乞求的。
抬眸,岑立夏望着她倒映在那一双满溢着无尽的痛苦的濯黑眼瞳里的身影,心底一片平静。
“你不需要乞求我的原谅……”
她静静的回望住他,澄净的眸子,就似这十一月薄寒的空气一般,带着些微的凉意。
“因为,我并不恨你……没有爱,自然也就没有恨……”
是呀,恨一个人,是何其辛苦的一件事?它甚至需要动用,比之爱,更加深刻的感情。
这样深刻的感情,面前这个男人,又怎么配得到?
她早已学会,不在他身上浪费一分一毫的情绪。
这样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这一切,已经是她的极限。
她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的纠葛。
这一刻,赫连煊却宁肯她恼他、怨他、更恨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静静的告诉他,她不恨他,因为她已不再爱他,没有爱,自然也就没有恨……他于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甲乙丙丁,不凝她一分一毫的感情……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她亲口告诉他,她不爱他,更残忍的事情了……“可是,怎么办?”
男人眸里一片悲凉,望着她,似皑皑雪山上,初春融下的第一滴冰水一样:
“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一样想要你,岑立夏……”
跃动的烈烈火焰,在赫连煊的瞳底,与那若水的悲凉,激荡在一起,犹如冰火两重天,烧出一片嗜血的赤色。
岑立夏却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你要不起我……”
女子平滑的嗓音,如在诉着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想,西秦侯你大概忘了,现在你站的这个地方,是北昌国的领土,你认为,在这里,你能够带走他们的王后娘娘吗?”
就在她说话间,从四面八方,迅速的走出数十个一袭劲装的兵卫,他们手中无一紧握着一张绷满弦的长弓,锋锐冰冷,训练有素。
岑立夏并没有命令他们上前,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足够将此刻她身畔的那个男人,射成一只刺猬的距离。
想象那种情景,其实也不错,不是吗?
赫连煊望着那些向着他蓄势待发的利箭,青冷的寒芒,刺进他的眸底,却只让那嗜血的一抹赤色,映的更加艳丽。
“这些人,都是司徒锐派来监视你的吗?”
他冷冷笑着,明明只是为了热闹身畔这个女子的话语,最终,戳痛的却是他自己。
“我更相信,这是他对我的保护……”
岑立夏淡淡道,对像他这样的人,多一句解释,都是对司徒锐至大的侮辱。
最伤人的,永远都是最心平气和的冷漠。那种浑不在意的忽略,才是最叫人难以承受的。
就像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女子一样。
“如果我执意不肯放手,你是不是会真的一声令下,让我变成一张箭靶?”
赫连煊沉沉开口问她。锥心刺骨的疼痛,早已麻木,惟有丝丝平静的苦楚,在胸膛里一寸一寸的缓缓碾过,结成一张大网,不断的收紧,再收紧,像是要将他生命中至重要的某些东西,狠狠抓住一般。
岑立夏却只一如既往的疏离而寡淡:
“我不认为西秦侯你应该有想要尝试的念头……”
“如果我想呢?”
赫连煊回了五个字,“如果我就这样带你走呢?”
是呀,就这样带着她远走高飞,去哪里都好,只要跟她在一起,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结果了……如果他此生注定不能跟她一起,他会很乐意,在失去她之前,被乱箭穿胸,死在当下,死在她的面前……如果这真是她想要的,他的性命,他愿意给她。
他的性命,早已是她的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刻里,就已经是她的了。就如同他的心一样,只为她一个人跳动,或者休止。
他就这样绝望的、执拗的、不顾一切的望住她,像是下一刻,他真的会这样拽着她,在无数射向他的箭矢之中,永不放手的带着她,奔向那未知的未来。
他紧紧贴在她腕上的灼烈大掌,像是火炙一样,那样用力,几乎要将他揉进她的血脉里一样。
箍的岑立夏生疼。
“你带不走我的……”
岑立夏低低开口,像告诉他,亦像自言自语:
“因为我不愿意……”
她轻浅的语声,余音尚飘渺在幽冷空气里,下一刹那,女子却蓦地抬手,藏在袖间的一枚银针,却毫不犹豫的刺向男人的颈项。
他那样的毫无防备,甚至连半分的反应都没有,就任由她得手。
冰冷的麻药,在他体内,迅速的漫延开来,抽走他所有的力气,到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他的怀抱,离开他的身畔,一步一步,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去。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赫连煊伸出手去,拼命的想要将她捉紧,却最终,只能望着她,越距越远,像是此生此世,他都再也走不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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