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说第一句话之时,岑立夏已经隐隐猜出,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细想之下,这并不意外,不是吗?
况且,谁成为西秦侯,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短暂的沉默过后,岑立夏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挺好的……”
她是真心诚意的。她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会否成为一个好的一国之君,但那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不是吗?
“就这样吗?”
赫连烁低声问道。难掩瞳底的失落。
岑立夏心中一紧。
却见赫连烁蓦地凝视住她,一双灼灼的眼瞳,像是要定在她的身上,直望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一般。
“过几天,我就要启程回西秦国了……”
男人嗓音极低,缓慢却平滑,岑立夏听到他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开口说的是:
“夏儿,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回去?”
岑立夏只觉一颗心,蓦地一跳。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她如此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夏儿……”
赫连烁却不容分说的伸出手去,轻轻覆住她的双手。
从男人修长指尖,传来的热度,一寸一寸的透进岑立夏的体内,烫的她整个人都是一颤。
岑立夏近乎慌乱一般的站了起来,那包裹住她手势的大掌,瞬时被她甩了开来。
眉目一凛,赫连烁极快的敛去了瞳底一闪即逝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藏也藏不住的一缕失落。
此时此刻,岑立夏却根本无心顾及他的感受,她只觉思绪一片混乱,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的言语与反应了。
“夏儿,你不必向我道歉……”
此时,赫连烁也亦站了起身,他并没有迫前,只是依旧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平静的望向对面的女子,“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太着急了,你一时不能接受,我明白……”
纵然这样的善解人意,男人仍不由的流露出几分失落来,却仿佛竭力隐忍着,以求不给对面的女子,太大的压力。
岑立夏平静了些许,只是,一颗心,依旧搅成一团,混乱着,什么都想不到。
赫连烁也不逼她,只轻声请求道,“夏儿,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考虑这件事……”
语声一顿,男人似乎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
说到后来,赫连烁语声渐低,无限情深婉转,都只在那未尽的言语之中了。
但这突如其来的剖白,却只让岑立夏脸色,又是一白。
“赫连烁……”
喃喃出声,岑立夏却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除了拒绝,她亦没有其他的话,能对他说。
但赫连烁却仿佛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抢先一步开口道:
“夏儿,你不必马上给我答复,我也不会逼你……我不想给你任何的压力,所以,你不用觉得困扰……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是朋友,不是吗?”
以朋友的名义,做回旋余地,面前的男人,确实处处都为她考虑到了,岑立夏一时之间,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
赫连烁亦不着急,只静静的望住她。
岑立夏避开他的凝视,“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原谅她的逃离,她只是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送你……”
赫连烁轻声接口,脚步旋即抬起。
迎面,尉迟默却气喘吁吁的向他们跑来,人未到,声先至:
“小夏儿,有人来看你了……”
听到他的声音,岑立夏本能的望去,便见在他身后,不远之处,一道男人的身影,正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男人显然亦看到了她,原本稳健的步伐,在一刹那乱了节奏,重重顿在原地。
岑立夏望着那一张熟悉的脸容,过了许久,方才轻声吐出三个字来:
“慕大哥……”
“慕大哥,这些年,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在隔了这许多年之后,此时此刻,能出口的也不过这一句而已。
岑立夏望向面前的慕淮安。当年温润如玉的男子,如今多了岁月的沉淀,越发稳重而优雅。
久别重逢,万般情绪,在这一刹那,齐齐涌向心底。
慕淮安几乎不舍从面前女子的身上移开目光。
从他得知她遇刺身亡的那一刻起,整整三年多的时光,他曾经以为当初的一别,便是永诀了,但上天可怜见,这一刻,他竟然还能够亲眼看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很好……”
男人几乎嗓音哽咽,“缪儿,你还活着……这真的很好……”
她还活着,这才是对他最美好的一件事。
岑立夏却是心中一殇。
“但我现在却宁愿,我在三年前,真的死了,该有多好……”
如果她当时真的死了,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恩怨了。司徒锐也不会死。
她无法停止自己的内疚。
死亡很容易,对活着的那个人,却是最大的磨难。
她终于明白,在她假死的那三年里,曾经在乎她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伤心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缪儿,你不要这样说……”
重逢的喜悦,因着女子绝望的一句话,叫慕淮安亦是不由的涩然。
“我知道,司徒锐的死,让你很伤心,但你也不应该这样的自责……我相信,即便司徒锐不在了,他亦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的……”
来这里之前,他已经听说了她与司徒锐之间的事情,从当初他于白水河畔带走她,直到如今司徒锐身死,这一切的一切,即便他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他依旧能够理解,这三年的相处,对两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也很清楚,司徒锐的死,对面前的女子,会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只怨自己,这些年从没有找过她,如果他能够早日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或者他就能够帮得到她了。
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除了苍白无力的安慰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想到这里,慕淮安心中更是难安,哑声唤道,“缪儿……”
只是,他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才能叫面前的女子,从失去挚亲的痛苦里好受一些。
岑立夏也不需要他再说,她还活着的消息,已经瞒了他三年了,她怎么忍心再让他为自己伤怀与担忧呢?
“慕大哥,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岑立夏甚至笑了笑。她是真的很感激他。
“别说我了……”
女子寻找着转移的话题,“慕大哥,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从来不曾主动的去找过他,让他知晓她还活着的消息。他好不容易才能跟从前的生活脱离,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告诉她,她还活着的一个原因。
她不想打扰他的人生。他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跟夕雪成了亲……”
慕淮安低声道。
“夕雪姐姐她还好吗?”
昔日种种,如今回想起来,仿若梦一场。
“夕雪她已有身孕……”
慕淮安似乎犹豫了须臾,终究还是将这个消息讲了出来。
“真的吗?恭喜你,慕大哥……”
岑立夏难掩惊喜。这真的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看到她终于露出笑颜,慕淮安亦不由微微一笑:
“本来这一次,夕雪也想要来看你的,但是,她身子重,实在不方便远行……”
无论何时,被人惦念的感觉,都如此温暖。
岑立夏一时也不由的忘却心头阴霾,好奇着那个尚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儿。
“孩子几个月了?”
“已经七个月了……”
提到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儿,慕淮安亦是难掩重重即将身为人父的欣喜之情。
看到他脸容上溢满的幸福神情,岑立夏也连带着感到心中一片暖意。
“慕大哥,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很替你高兴……”
他值得得到这样的幸福美满,不是吗?
“缪儿,总有一天,你也会得到这样的幸福的……”
慕淮安不由伸出手去,轻轻覆住女子微凉的手掌,温润的力量,一丝一丝,由他传递给她,化成最诚挚的安慰与祝愿。
这样的亲密,无关爱情,却是最浓厚的情谊。
即便心头悲凉,认为自己再也不配拥有这种世俗的幸福与安乐,但因着面前这个男人,在这一刻,岑立夏亦宁愿放低一切,相信他所说的,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所以,岑立夏只是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你,慕大哥……”
不想再让这样压抑的气氛,困扰面前的男人,顿了顿,岑立夏不由微微抹开一丝笑意,道:
“还有,慕大哥,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夏侯缪萦了,你叫我夏儿吧……”
这句话,她跟很多人都说过,但长久以来,她却仿佛仍背负着夏侯缪萦的阴影,而如今,或者真的是她放低那个身份的时候了。
是她觉悟的太迟。以致令自己失去了太多太多。如果能够重新来过,该有多好。
心,终究还是一苦。
慕淮安却将她冰凉的双手,包裹的更紧。
“无论你是夏侯缪萦,还是岑立夏,有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你永远都是我慕淮安的朋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无论她的身份变成什么,无论她的人,变成什么模样,这一点都永远不会变。
慕淮安是如此的笃信,并且坚定。
从他口中一言一句的咬出的“朋友”二字,像是一股暖流一般,淌遍岑立夏的全身,驱散一切寒冷。
是呀,有这样的朋友,于她,是生命中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岑立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的情谊,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她相信,面前的男人,会懂得她那些未出口的感激与铭记。
慕淮安不由微微一笑。他能感觉到,她逐渐卸下来的心防,他亦相信,她终究会慢慢走出司徒锐身死的阴影的,以及……因为那个引起了这一切的男人……他还没有见过赫连煊。自从当初他以为夏侯缪萦真的死在白水河畔的时候,他心中亦一直怨恨是赫连煊将她害死,所以,从那时起,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只是,没有想到,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是这样的情况。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是为了妒忌,才害死了司徒锐,他知道,他这样的举动,伤害最深的,无疑是面前的这个女子。
无论为着何种理由,他都伤她至深。
因为是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面前的女子,才更加难以释怀吧?
所以,慕淮安一直刻意避免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是,现在,他却终究还是不能规避。
“赫连……”
口中只吐出两个字来,却已被岑立夏打了断:
“慕大哥,我们可以不要提他吗?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还是在逃避。但现在,她真的没有做好,再次面对那个男人的准备。哪怕只是一个名字,更遑论有关他的其他事情。
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致了。
仿佛有关他的更多的消息,都会是对司徒锐的一种背叛。
她会努力让自己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就像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若不这样做,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只是,她可知道,她越是这样的抗拒那个男人,也就证明,她越是放不低他。
这一点,慕淮安比她看的更清楚。但是,他没有揭穿。
既然她不想提那个男人,他便尊重她,绝口不提。
所以,慕淮安只是轻声道了一句,“好。”
算是将这个话题,就此揭了过去,不再提及。
少顷,男人开口道:
“夏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突然提及的问题,却令岑立夏一时有些恍然。
“打算?”
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女子一片迷茫。
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呢?今后?她都几乎忘了她还有“今后”的岁月要过。
是呀,如若不死,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不可避免的会一天一天的走向明天。
而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没有了司徒锐,发生了这一切,今后,未来,她又能怎么样呢?
慕淮安明白她在这一刻的茫然与恍惚,心也便更疼了。
“夏儿,你是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愿意出去走走呢?”
男人问道。
岑立夏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儿,我知道,要你离开北昌国,你可能会觉得舍不得司徒锐……”
慕淮安一语道破她心中的矛盾与挣扎,同时劝道:
“但现在,留在这个伤心地,只会让你更加难过……不如趁这个时间,四处走走去,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能够走遍大离王朝的每一处好景致吗?这样,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的……”
男人一字一句,莫不是为她着想到极致。
“慕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是呀,他为她设想的这样周到。
“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诚如慕淮安所说,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加难过,郁郁寡欢,但走出去,天地茫茫,她又能去哪里呢?而且,现在离开北昌国,她会觉得是对司徒锐的一种抛弃……她怎么能够抛下他,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呢?
慕淮安何尝不理解她的矛盾,以及无措呢?
他只是希望,她能够尽快的好起来。
“夏儿,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
慕淮安似乎不由的轻浅一笑,开口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南平国,住一段时间?”
“夕雪她一直都很想念你,况且,她现在有孕在身,即将临产……你愿不愿意陪着她,一起等待孩儿出世呢?”
男人语意中的期待,似乎感染了岑立夏,令她亦不由的想象着,那小小的人儿,如今是怎样窝在娘亲的肚子里,安稳的一天天成长着,以及他生下来之后,会是怎样的模样,是男是女,会有多重……这一切,都让她不由的心中一软。
岑立夏踟蹰着。
就在这时,却听平地里突然有一道少年人不满的声音,插了进来:
“原来南平侯你是来拐小夏儿去你那南平国的……”
随着话音的响起,尉迟默一脚踏进了他们身处的房间,先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个原先看起来温凉无害的南平侯,旋即却像是膏药一般,粘到了岑立夏的身旁:
“小夏儿,你要出去玩,就去我的江陵城吧,我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保证你一点都不会闷……我们认识这么久,你都从来没有去过我住的地方呢……”
少年近乎撒娇的吊在她的臂弯里,满脸满眼的期待。
岑立夏却知道,他也是不想自己再留在这个伤心地,才蓄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希图令她换一个新环境,令她好转起来。
慕淮安是这样,尉迟默是这样,甚至连赫连烁,都是这样。
他们都是为她好。
身边有这么一群关心她、在乎她的人,岑立夏知道,不应该让他们继续担忧下去。
可是,可是……
她不知道,就算她真的离开了北昌国,她就真的能够放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吗?
她不想他们抱着希望,最后换来的却只是一腔失望。
她在犹豫,她亦在害怕。
害怕那些未知的未来。
她眼前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找不到任何的方向。看不清前路,亦无法后退。
“让夏儿冷静一下吧……”
跟在尉迟默随后而来的尉迟明翊,突然开口道。
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他亦相信,她会想清楚的。她会决定的。
只是……
“看她到时候,要先去哪里……”
岑立夏蓦地望向他。
尉迟明翊只是冲着她微微一笑。一切言语,都仿佛只尽在这一个笑容之中。
岑立夏混沌的一颗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或许尉迟大哥说得对,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她接下来要去到哪里。
意识到这一点,岑立夏一片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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