绻儿说,她会帮我。但是她说,要我先认输服软。
她说:“姐姐,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活下去。你不要嫌这里脏,这里脏的不过是身体,世间最脏的是人心。”
她亲自捧了粥喂到我嘴边,像哄一个小孩子:“姐姐,来,吃一口。”我突然有点想笑,她叫着我姐姐,却是她在照顾我。
我已经快忘记了该要怎么笑。这几日来我只顾着流泪。
大概是眼泪流尽了,再悲伤,都只能笑了。
我勉强支起身来,伸出手,想要捧过碗自己来。绻儿见了,把碗递到了我手中。可是我接过了碗,却拿不住。绻儿见状连忙接住了。
她笑得有些勉强,舀了粥,吹了吹,再度递到我唇边。我苦笑,就势吞下,摇了摇头,就靠在了垫子上,闭目不言。
她在我耳边撒娇:“姐姐,姐姐,再吃一口嘛。”我还是摇摇头。听见她唤了小丫头来收了碗,又让所有人都出去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我清晰的听见了她的叹息声:“姐姐,你别担心。现在你身体太虚弱了,得好好调养。你放心,我已经有万全的法子了,你要相信我。”
“绻儿,你不懂。”
你虽然见惯风月,但是你还不懂****伤人至深,是可叫人万念俱灰的。
我还要勉强活着,委曲求全也要活着,是因为如果我死了,我就永远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里轩既然已经与我虚与委蛇这么久,如今却行了此举,实在不得不叫人深思。
我是傻,被****冲昏了头。我逐渐忘记了,从我踏入北境的那一刻起就带有的警惕之心。我开始无条件的信任他,所以才会沦落至此。我已经糊涂了太久,总不能一直糊涂下去。他既然已经撕破脸皮这样对我,想必是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要做什么呢?他的目的,绝不会只是试图用青楼来毁了我吧。绝不会只是要我名节尽丧,生不如死这么简单。
再怎么艰难我也要活着,我要活着看一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知道爹爹和娘亲已经上京了,不在南里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们也就动不了什么手脚了。再者说,京城还有二哥,还有明昭,还有……阿澈,他们会代我好好照料的。
而我……我要在这里,借着绻儿的帮助,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
南里轩,你想看见什么呢?看见我痛苦,看见我疯狂,看见我受尽屈辱自甘堕落万劫不复吗?你给了我这样一个绝境,你让我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带着我的骄傲死去,还是忍受着屈辱苟活。
你这样逼我,很高兴,是不是?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应该对你感激涕零,谢一谢你的恩慈。谢谢你眷顾旧情,这样一个原先你费尽思量的女子,如今她的命运任由你掌控,你大发了善心,留她一条性命。
难道你就不会觉得羞耻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是你的未婚妻,你羞辱我,也是在贬低你自己。
南里轩,你这个混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五
我在床上静养了几日,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也能下床了。脚步仍旧有些虚浮,但是走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
绻儿扶着我,在我耳边细细叮嘱道:“姐姐,今天我带你要去拜见一下曲婵楼主人。你应该也见过她们了。你就跟我一样称呼,个子略高的那一位唤她碧姨,剩下那一位叫她袖姨就好。”
我迈着步子,一一记在心里,末了笑一声,打趣她:“知道了,你说了不知道有几遍了,小小姑娘家,这样婆婆妈妈。”
绻儿跺了跺脚,不依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还这样子打趣我。”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她才抬起头来,缓慢而又认真的说:“姐姐,我知道,你气质不凡,肯定出身高贵。你一定是,从来没有把我们这些下贱的人放在眼里的。我知道你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但是无论如何今日你一定要记住了,千万不可莽撞。碧姨和袖姨不是恶人,你只要不顶撞她们,她们是不会为难你的……”绻儿兀自说了半天,见我并不回话,她又急了:“哎呀我说了这么多,姐姐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啊?”
我扯一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我抚了抚她的长发,对她说:
“我和你,如今,不都一样了么。”
还有谁会瞧不起谁。我的尊贵,我的高傲,早就被谁践踏成泥。
所以请不要说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觉得你们脏,我也是一样的。没有谁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谁也没有比谁干净多少。
你们脏的是身体,我脏的是心。
谁比谁更恶心。
我站在屋子前,停下了脚步。外面的阳光这样好,一路走过来照的我的心都亮堂起来。让人恍惚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好了。今日我踏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没了退路。屋子里等待我的是另一个世界,没有阳光,没有水,我会像一株植物,渐渐腐烂掉。今后就算我能脱离这个世界,我也再回不去以往的纯白。
我的年少岁月,就此离我远去,风流云散,分崩离析。
我别无选择。
绻儿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回了神,冲她微微一笑,迈步进入屋子。
云碧和素袖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的打量我。云碧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盏喝茶,倒是素袖,一见了我,就仿若故友重逢般,立刻迎了上来。我又嗅见了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脂粉味。我下意识的想要皱眉躲开,然而我却摆出了一副笑脸来。
我迎着她向前了几步,略微欠了欠身,行了个礼。素袖亲热的拉着我的手扶我起身,声音轻快,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固有的谄媚:“哎呦我的好姑娘诶,前几日听得绻儿说你想通了,我这颗悬着的心可算落了下来。你说你要是一直犟这可教我怎么办才好啊。还好你想通了。”她捏着帕子的手拍了拍胸脯,又看了一眼我,眼睛里发出光来。她拉着我的手,绕着我转了一圈,啧啧赞叹:“看看,看看。”她像夸耀着一件货物似的:“这样打扮多好看啊,准叫那群男人啊,丢了魂儿,呵……”
她又发出那种娇媚惑人的声音,明明是笑,我却感到一层森冷的寒意来。
我强忍着不叫自己推开她。我在脸上堆砌起来灿烂的笑意。
曾经娘亲告诉我,每个人都带着一副面具。就算你明明知道别人对你不怀好意,你脸上的笑意也不能有一丝错乱。
我原以为,我不做了将军府的小姐,不做了念盈郡主,就可以坦坦荡荡的做北辰月。
在北境的时候我是北辰月,我不带任何防备之心去待人。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欺骗,背叛,伤害。
以及,这一切我正在面对的和即将遭受的苦难和屈辱。
现在我知道了,这无关我是谁,这是这个世间不成文的法则。没有人关心你笑的真不真,就算他看清了你笑容背后丑恶的目的,有句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只要你笑着,就表示你愿意妥协,愿意迁就,就表示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这不是以物易物的等价交换。但是就算是不公平的,你笑着出卖,也比哭着,更有气度。
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气度都失去。
于是我作了羞惭的神色:“是我的错,一直执迷不悟,平白的叫袖姨挂心。”素袖拍了拍我的手背,连连说:“我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好姑娘,迟早会醒得的,可是教你吃了这些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看看,你清减了不少呢。”
我只好又应付的回了她几句。正当我和素袖叙话叙得其乐融融的时候,云碧把茶盏往桌上一摔,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前几日还是油盐不进,水泼不动,火烧不化的贞洁烈女,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个样子。你该不会……在耍什么花招吧?”
我已经,低头垂眸,尽力掩去心中的慌乱,作了忧伤且无奈的腔调:“身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说完这一句,再不多言。
气氛有些僵,还是绻儿打破了这沉寂。
“碧姨,绻儿好不容易劝动了姐姐,你还这么说,要是姐姐反悔了,我可不依。”绻儿娇俏的声音惹得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起来。素袖啐了一口,笑骂道:“就你这个丫头会说话。”又转头向对云碧道:“她想不通呢,你说她死倔,现下想通了呢,你又说人家耍滑头。真真就是你心眼子最多了。”
云碧的脸色舒缓下来,带上了几分勉强的笑意。她走到我面前站定,沉声道:“你能想明白那当然是最好不过来,不过可别让我抓着什么把柄,我曲婵楼里养的打手可不是吃素的,你这娇滴滴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几下。”
我听着这威胁,其实并不害怕,只是照样做了瑟缩的样子出来。云碧看着我,颇有些满意我的回应,软了硬生生的语气,说:“我早就说过了,你若是听话,我们不但不会为难你,你要什么,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你,保准你过得比一些大家闺秀都自在。”
这样出卖自己换来的自在,可当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我心里不无讽刺的这样想,但还是低眉顺眼的回答道:“我醒得,谢碧姨关怀。”
素袖在一旁道:“这样就好了嘛。不过姑娘你不日就要在我们这曲婵楼里挂牌,总要起个名号才好。对了,姑娘的芳名是?”
我笑答:“如今既已入了这里,从前的名字便没什么要紧的了,不说也罢。至于名号嘛……有什么特别的排位没有?”
“这个倒没有……”素袖微微沉吟,道:“姑娘自己择定吧,由得姑娘用自己爱好的字去,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忌讳的。”
我转身,看见院落里种了几棵柳树。已经不是春天了,早已过了“何处不飞花”的时节。
于是我说:“那就叫吟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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