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柳紫毓,是我的大学同学,严格意义上讲应该叫她女孩才对,因为她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今年还不到20岁。我和她的渊源要从69年说起,那年的春天,城市里文革进行到了一个**的阶段,商场停业、学校罢课,文斗完了改成武斗,把好端端个城市搞得乌烟瘴气,我所在的小学因为老师们都忙着闹革命,只能停课放了长假,父母担心混乱的环境会对我造成伤害,于是把我送到了乡下。
刚开始在村里生活我非常的不适应,因为我的辈分太高,村里小孩都不敢来找我玩。那时候我刚学会如何称呼别人,见了父母年纪相仿年龄的人的叫叔叔阿姨,比父母年长许多要叫爷爷奶奶,可在老家这一切都变了,族里辈分比我高的不超过10个人,其中还包括爷爷和爸爸,有的人甚至比我低四五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
因此我整天憋在家里,实在无聊了就去翻书,唯一带画的《本草纲目》都被我翻烂了,整天哭着闹着要回家,逼得我爷爷没有办法,只好天天带我去河里捉蟹(这也是我水性好的主要原因)。这种情况直到家里住进一个人才发生了变化,他的到来也改变了我的一生,这个人就是紫毓的父亲。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学教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农村,当时我父亲的户口还在农村,家里空房很多,于是村长安排他住到了我家。平日里这位柳先生戴着一副酒瓶子底厚的近视眼镜参加劳动,即便村里人见他清瘦文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从不偷懒。别管干再脏再累的活,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对人谦和有礼,特别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更是有耐心,整个人显得是那么的绅士和庄重。在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把他树立成了偶像,直到今天我依然佩服老爷子的品格和修养,以他为生活的楷模。
从他来的那天起我不在孤单,因为在他嘴里有讲不完的好故事。白天他要去参加劳动,到了晚上他会打两盆热水,我们俩坐在院子里烫脚。几千年的历史他如数家珍的讲给我听,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草莽英雄的故事深深的把我迷住了,让我对祖国五千年灿烂的历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后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投到他的门下学习考古。
我们在乡下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成了忘年交,几乎是形影不离,直到时局变化他回了学校我们才断了联系。8年后,当我敲开他房门的时候老头哭了,像父亲一样抱住了我。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紫毓,只一眼我就被她的气质和美貌倾倒了。怎么描述好呢?她就像画上画的宫装美女一样,鹅蛋形的脸,薄薄的嘴唇,精致的鼻子,柳叶弯眉一对丹凤眼,永远都像在微笑的样子,而且继承了她父亲的文人气质,文雅略带些书卷气。我出世以来还没见过这等容貌的女子,直接就看傻眼了。
但那时候我还是个17岁的孩子,男女情感之间的事懵懵懂懂,对紫毓更多的是亲人般的感情,像对待亲妹妹一样爱护她,相处的非常融洽自然。
文革10年间没有公开招收大学生,所以我们这届的同学年龄相差悬殊,普遍二十六七岁,大我一轮的也大有人在,全系只有我和紫毓最小,倍受同学们的关怀。
当时学自然人文学科的人非常的少,因为中国人对变不成生产和财富的科学不感兴趣,历史学的再好也变不成一点产值,不如物理化学这些学科实际。女孩更不愿意学我们这行,风吹日晒的连个对象都不好找。所以紫毓就成了整个学院的宝贝,谁敢得罪她那就等于和文史学院结仇了。
紫毓冰雪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她就知道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因为有她在,图书馆的上座率特别的高,不知道师哥们是去看书还是看人。
想当年我也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所有艺体活动动里都能看到我的身影,打球、唱歌、跳舞、游泳我无一不精,不到考试前一周绝不碰课本,成绩马马虎虎中等偏上。而这个中等成绩比紫毓的第一更让大家不能接受,因为我们这届的学生的学习劲头,那不是吹,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看书,倒数第一名也是拼命学习的,像我这种情况绝对属于异类了。
因为和柳教授有干父子似的特殊关系,我经常去他家吃饭,和紫毓的关系处的非常近,可爱的女孩没人不喜欢,为此引来些流言蜚语,我们都是一笑了之不予理会。
时间到了79年,我们迎来了考古界的春天。由于文革十年的严重影响,大量有发掘价值的古墓遗址被搁置,急需众多的专业考古人员参加到现场考古工作中,像我们这样的学生也都被当做主力军派到了一线,教室搬进了墓室,理论学习变成了实际操作。
我们学校的学生在柳教授和几位专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曲阜西北的鲁国贵族墓葬区参加发掘。那是一块非常广阔的山间丘陵地带,我们负责的墓葬在一片棉花地里,表层土去掉之后我们遗憾的发现封土堆上密布十几个盗洞,特别是一个汉代的盗洞直径足有3米多。发掘这种墓葬要冒非常大的危险,因为这些盗洞哪怕只有一个打进了墓室就可能让我们白忙一场,很多人都不赞成,因为可发掘的墓葬非常多,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但柳教授固执的认为这是一个有价值的墓葬,最终才说服大家下定决心挖掘。
民工铲掉封土堆之后,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清理工作,谁都没有想到墓室里的积沙会有十几米深,其中还夹带着不少巨大石方。教授告诉我们这就是书上所写的积沙积石墓,一种先进的防盗手段,因为有大量流沙的缘故,盗洞非常容易坍塌,沙里藏着的石方也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压死盗墓者。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防盗墓葬,连柳教授都没有遇到过,只是这一点在学术上就很值得研究。
随着我们向下挖掘,盗洞一个个消失了,但那个最大的盗洞却始终伴随着我们,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官盗的痕迹,他们对古墓里的文物是无差别的掠夺,什么都不放过。终于考古铲碰到硬地了,和大家所料的一样,几乎是个空墓,除了几片残破的青铜器碎片和小件的玉器再无他物了。大家面对着这个忙活了几个月的空墓,又泄气又难过。只有柳教授认真的做着考古记录,他发现这个墓有很多不同寻常的地方,陪葬品的摆放位置,甚至棺椁的方位都不符合葬制。
最后柳教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一个影墓!真正的墓室还在下面。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刚开始大家不敢相信,但几铲子下去之后,随着大量精美的武器和礼乐器出土,大家这才佩服柳教授精准的推断。
经过专家们的认定,这个墓葬的年代定在战国晚期,是一个楚国将军墓。在鲁国地界挖到带有明显楚国风格的墓葬,以前还没有发现过。公元前256年鲁国被楚国兼并,而后短短三十年楚国就灭亡了,这位将军在此期间镇守在鲁地最后死在这里,才按照楚国的风俗下葬。楚国出现过伍子胥掘坟鞭尸的先例,所以特别注重墓葬的防护,这才有了积沙积石的出现。这一连串的研究成果鼓舞了大家的士气,让我们忘记了初春时节寒冷,更加热火朝天的投入到工作中。
随着一件件精美文物的出土,我们不免又开始紧张了起来。对于考古人来说,出文物之前怕看见盗洞,出了文物后怕老百姓。因为在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里挖出的宝贝,一件的价值就能让他们一世无忧,谁不眼红。为了防止恶性的哄抢事件发生,当地驻军派了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前来维持秩序,夜里停止发掘之后,也要留下专门人守夜。考古队里只有紫毓她一个女生,而她又倔强的坚持不搞特殊,领队没有办法,特意安排我们俩个小鬼搭伙。
一天的忙碌工作结束了,大家都回村休息,原本热闹的发掘工地一下子变的冷清了起来。初春的夜晚非常的寒冷,我和紫毓披着大衣躲在帐篷里取暖,我很喜欢和她在一块,因为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有时候还很调皮,总能找到开心的事。
我看着她冻着瑟瑟发抖的样子,很是心疼,感觉她并不适合干这一行,太苦了。于是就问她当初怎么不选其他的专业,柳老师肯定支持她的选择。可没想到紫毓说是自愿选择文物修复这个枯燥专业的,她边搓手边对我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认为人生太短暂了,经历的事情大多反复无趣,到死的那天回想起来,多没意思啊。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了解更多的东西,这样的人生才无悔。选文物修复是因为我喜欢让一个事物重新焕发美丽的那种感觉,就是这样,倒是你才奇怪呢,明明很聪明,为什么不把时间都用到学习上来呢!如果你努力,肯定会取得很了不起的成就的。”
听了她的话,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对历史完全是出于爱好,但医学更应该是我的专业。比如问一个围棋大师:“您的爱好是什么?”他会说钓鱼、画画、看球,这几种事都是他最喜欢的,最爱干的,但是做的最好的还是围棋,精力用的最多的也是围棋。我也属于这种情况,如果真逼我天天泡在碎陶片和古文书里,会把我闷死的。
我想了想才对她说道:“也许我的心太复杂了,什么都想涉及又都不求甚解。我和你的感觉一样,了解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但太过深入了解又无趣了。”紫毓点头同意,然后我给她讲了很多儿时的事,逗的她一直乐。
正谈的热乎,帐篷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老年人的咳嗽声,我俩毫无防备被吓得不轻。过了一会我才壮着胆子问道:“谁在外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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