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我该叫你一声“母后”吗?彼时谁人能料,有一天我竟会回到这里,以一国之君——你亲生女儿的身份,回到这个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那天晚上,你其实已经认出我了,对吗?所以,你才会拼了命地把我从杀手的刀口下夺回。你的牺牲,我铭记于心,即便你想救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不会忘记。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会努力治理这个国家。而今天,就是我走出第一步的日子。
他们想要欺辱你,想要刁难我,不管是身为我本人,还是作为你的女儿,我都不会容忍。只是为此,我将不得不借用你的名义编造一个故事,愿你在天之灵,能够谅解。
思及此,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祈愿。
不久,我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我睁开了眼,放下了胸前的双手。不紧不慢地侧首回眸,我看见一群身着朝服的男子正从不远处走来。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我转过身子,深深吐息。就那样,目视他们越来越近,我隐约瞧见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和顿住脚步的现象。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行人按照朝堂上的位置悉数站定,屈膝行叩拜大礼,令原本宽敞安静的院子立刻变了一番模样。
“平身。”我面色如常地回应道。
“谢皇上。”众人不慌不忙地起身,垂手而立,看不出明显的异样。
本以为看了我这身打扮,这群大臣多少会吃上一惊才是,却不料他们竟泰然自若,只有少数人面带诧异,又不敢流露得太明显。
诚然,一袭白衣又未加冕戴冠,长发及腰却无任何发髻——身为帝王竟着如此怪诞之装扮面见群臣,虽不至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但也够空前绝后的了。
然而他们,却看起来毫不惊讶。朴非是远远地就望见了,是以早就调整好了情绪?
不愧是一帮常年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心态真是好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里,我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朕知道,诸位爱芹心中定是十分奇怪,这好端端的,朕为何要将你们传召至此。”见众臣个个微低着头,使我得以避开目光的接触,我这心里自然放松了不少,发挥起演技来也顺溜了许多,“朕也知道,你们同样相当好奇,为何前些日子,朕会奋不顾身地欲冲进火场,又朴名其妙地在雨中跪坐。”我挺起胸膛,微昂着脑袋,如同君王训话一般,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臣等……”
“不要急着否认!”趁着我停顿的空当,那群大臣跟商量好了似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高声打断——只不过,要用一个人的声音盖过数十人的异口同声,还是有些难度的,“咳,咳咳……”因此,扯着嗓子喊完之后,我不可避免地咳嗽了几声,“现在是朕在说话,谁允许尔等随意插嘴了?”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嗓,我故意板着脸开口反问,连带那嗓音,也徒然冷了几分。
至此,无人再敢擅自出声。一干人等皆压低了脑袋,一言不发地聆听着即将到来的下文。
群臣的反应令我很是满意——君无威不立,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后宫前朝对于朕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你们不是聋子,朕更不是。”我朗声说着,目光扫视着众人,“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朕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分明不符事实,我却特意提及,为的是叫某些小人心有戚戚,“朕不怕谣言,只因清者自清。但朕无法忍受,一个拿命救了自己孩子的母亲,却要在百年之后,背上永世污名。”
言及此,我敏锐地扑捉到部分大臣一晃而过的怔忪。
“无意间获悉身世后,朕曾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以突然加快的语速,我冷不防话锋一转,“既然朕是南浮的公主,是皇后的嫡亲骨肉,为何会从小就被双亲抛弃,流落民间受尽苦楚。”想象着十七年来朴云玦在良临风身边所蒙受的苦难,我这心里还真就生出了几分凄然,“朕甚至曾经恨过,恨生下我的人竟狠心将我扔给别人,十几年来都未尝来看过我一眼,只顾自己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设想着一段并未亲身经历的故事,我却也慢慢地融入戏中,连对自己的称呼也跟着变了样。
就好像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儿,一个被父母遗弃而与之生生分离了十八年的女儿。
“直到那一夜,”我缓过劲来,侧身环视四周,渐渐陷入了真实的回忆中,“朕来到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母后。”
说罢,我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子,目睹极少数面露惊愕的大臣似欲窃窃私语——但看我已然转身注目,他们只好勉强压下讨论的欲望,埋头继续听着。
“母后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收回视线,接着娓娓道来,“据说她早就失了先帝的恩宠,孤苦一人,委身这冰冷的后宫,甚至变得神志不清……可那天,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朕,用她的命,换了朕的命……”
沉寂已久的画面再一次鲜活地浮现于脑海中。我想起了女子晶莹剔透的泪水,想起了她微微颤抖的双唇,想起了她僵在半空的玉手,想起了她悲戚凉薄的笑容——以及最后一刻,用生命定格的凝眸。
我想,这是一个母亲最真实亦是最深沉的爱——只可惜那时,我还全然不懂。
“微臣斗胆,”正当我想着想着不免心酸之际,一个胆大的臣子出列向我行礼,“敢问皇上,皇上与先皇后会面,朴非正是在四王爷谋反之夜?”
“是啊。”我不咸不淡地肯定道,心里早已有了下文,“不过不知那个时候,诸位爱芹身在何处?”眼看那出头鸟将欲再度开口,我似笑非笑地用事先组织好的语言抢了先。
那人闻言蓦地一怔,埋低了脑袋,再无言语。
如何?被反将一军的滋味不好受吧?
没错,先皇先后遭乱臣贼子逼宫谋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毫无作为,如今却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站在我这个复国成功的公主面前——我怎能叫他们好过?!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仿佛巴不得把脑袋缩进衣裳里。
原来你们还有心虚害怕的时候。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如常态:“爱芹是不是想问,朕为什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在这南浮皇宫?”
那人一语不发,仍旧拿头顶对着我,只是身子弯得更明显了——显然,他是默认了。
“这是师甫的安排,”我移开视线,面色如常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也牵扯到朕今日要和盘托出的一个秘密。”但紧随其后脱口而出的,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弥天大谎。
话音刚落,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抬了抬头。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后镇定地宣布道:“十八年前,母后托人将朕交给师甫,不光是为保朕一时安全,更是为了护朕一世平安。”
此言一出,群臣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人群中传出了些许动静,有纳闷,有惊异,有狐疑……
早已料想到众人的反应,我面对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从容不迫地开始作补充说明:“当年朕一出世,就有大师算出朕命格奇异。若是以公主名号养在宫中,怕是活不过十六岁,即便勉强过了这道坎,今后亦会有血光之灾,无法寿终正寝。唯有隐去公主的尊贵身份,放在民间抚养长大,方可避开灾祸,化险为夷。是以,母后是出于万般无奈,才将出生不久的亲生女儿交由他人养大。”
我口若悬河,面不改色,底下人却是听得议论纷纷。
“这个秘密,除了母后和师甫两人,这世上再无人知晓。”为免众臣有可趁之机,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这一设定抛了出来,“朕也是后来听师甫说了,才明白竟是这样一回事。”
“皇上。”这时,人群中有一男子走出了队伍,向我拱了拱手,“微臣斗胆,敢问那位大师如今身在何处?”
“据师甫所言,那位高人早已不在人世。”我瞥了瞥提问者,语气平静。
“那敢问,皇上的师甫而今身在何方?”他又问。
“朕的师甫,业已与世长辞。”我看着别处,据实以告。
“这……”该男子与左右两边的同僚面面相觑一番,迟疑着欠了欠身子,又冲我拱手施礼,“请恕微臣斗胆,皇上口中可以证明此事的人均已辞世,何以证明……”他顿了顿,抬头快速地瞅了一眼,又很快埋低脑袋,“皇上……所言非虚?”
哼,果然……
我暗自一笑,一言不发地踱着步子,靠近了说话人。那人见我不徐不疾地站定于他的身前,脚步虽未挪动,但身子却似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你的意思是,怀疑朕在撒谎?”刻意凑近了他的脸庞,我幽幽地问。
“臣不敢……”他小心翼翼地作答。
“朕看你敢得很!”憋闷已久的一句话终于得以宣泄而出,我调动了内心极大的愤怒,狠狠地指责——当即就吓得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皇上息怒!”
“你们呢?是不是也在怀疑朕说的一切?”我不予理会,径自抬眼扫视群臣,朗声诘问。
“臣等不敢——”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弯腰作揖。
“不敢?依朕看,恰恰相反!”我莞尔一笑,反唇相讥,“你们有什么是不敢的?前几日朕闭门不出、不理朝政,诸位不是照旧对朕进行了无数的猜度和讨论吗?说的好听些,是你们忠君爱国,生怕因为朕的关系耽误了前朝政事。可实际上……”话音刚落,我就瞪大了眼珠子,脸色骤然一改,“你们哪个有真正关心过朕为何如此!?”
所有人都没了声响,只是保持着行礼赔罪的动作,默默无言地听着。
“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懂!朕是心里难受!心里难受!”我一边怒目圆睁地吼着,一边用手抚着心口,我竭力回忆着希望破灭时的心情,拼命调动着各种负面情绪,好借此让我所表现出的一言一行都令人信服,“母后——”感觉到鼻子一酸,我冷不丁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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