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们所说,要不是日本兵赶着要去另一个地方,这里恐怕早就成了空无一人的炼狱了。
如果我早来那么几天,是不是我就会变成那些惨剧中的一人?我感到后怕,额头上和背后的冷汗令我全身都不舒服。
当我开始愤怒日军所施兽行之时,他们的讲诉却令我再一次受到了震惊。
就在离此处不到三十里的城镇,被日军投下了细菌弹,里面释放出的病毒疫病,让全城的人全部死于非命。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再敢靠近那里。
一夜无法入眠,我畏缩在墙角,睁着眼睛撑到了天亮。待到窗外有了一丝光亮的时候,我才略有了些困意。投宿的老乡肯能也是体谅了我夜晚的惧怕,白日里并没有吵醒我,让我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来。
一边喝着难以下咽的野菜稀粥,一边跟他们打听着北边的情况。我想,如果北边没有鬼子们的军队,就继续往北边前行。
可是事与愿违,我的行进路线只能绕道先往西去,然后再辗转北边了。
赵正南他们目前应该还在豫南,而我要通过湘西,穿越湖北,才能到达赵正南他们所在的豫南。心下不由有些没底。如果是我和小六子两人,也许我还有信心能返回豫南。可是我现在一是身无长物,二是无证通关……
老乡的一句话,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离此处不远,大约四五十里路的地方,有一处**驻守的营地。一般人也不会去靠近那里,但是我却是可以通过那处,联络上赵正南部啊。
感谢了老乡的留宿,我稍一打理,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更加落魄,像是从叫花子堆里钻出来似的。头发揉地蓬乱,脸上摸了把灰,身上的衣服也是在地上蹭了又蹭。如是想,这样的我,相信应该就是碰见了日本人,他们也不会愿意靠近我了吧。所以,我一路小心一些,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四五十里地的路程,如果是坐在汽车上,那也不算有多远。可是要靠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确实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这段路,我整整走了两天半才到达。
我的整个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地僵麻了,每一步我都是下意识在往前挪动。鞋子更是从侧边开了线,半只脚露在外面。一路走来,脚上的水泡磨出了血,我撕下一块衣裳包住脚继续走着。现在连包住脚的那块布上,也印出了血渍。
一路打听过来,在看到森严的守卫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滚开,滚开。哪里来的疯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再不滚开,当心老子赏你几颗枪子儿。”我刚靠上前去,还没有走到警戒线外,就被守卫的大兵给呵住了。
他嫌恶的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像是瘟疫一样。
我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自嘲地笑了笑,也难怪人家会有此想。“我是**豫南部少尉赵玉蓉,请通报贵部长官。”
“呵,这疯子还说自己是**少尉!你信不?”刚刚呵斥我的大兵,调笑着去问另一人。那人也是嘲讽地看了我一眼,“甭理她,就她这样的,还是少尉长官,那我们至少就是委座了!”
“快走,快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来冒充少尉长官。也是大爷我心软,要是遇见个较劲儿的,早就拖到一边就地枪决了。”说着,还举起挂在胸前的枪,对准了我。
心下无奈,没有证件,口说无凭。现下的我,的确没有办法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往香港去的时候,我就考虑到,为了不让日本人发现,所以没有携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和文书。所以,现在除非我能联络上赵正南他们,否则,根本不能让这边相信我的身份。
走了五十多里的路,为的就是联络上**部,再通知赵正南我所在的位置。要是连这大门都进不去,那我岂不是白白辛苦了这么久?
一咬牙,我大步上前,“混账!委座也是由得你们拿来开玩笑的?不认识我,那豫南部的赵将军,你们总该听说过吧?”豫南一役打得甚为激烈,赵正南的大名,我不信他们没有听说过。
“赵将军?”本来还在嬉笑的两人听闻,不由严肃了下来。“是……豫南集团军的赵将军?”
见他们能清楚报出赵正南的番号,我心里不由松快了些,“对,就是他。”
“当然听说过。怎么?”先前的态度与其说是谨慎,那么现在他们的态度则是有些小心翼翼了起来。
“我是赵将军的夫人。请通报贵部长官一声,我需要联络赵将军。”活了这半辈子,我现在这样,也不得不借着赵正南的名来狐假虎威一把了。
听我这么一说,那俩人吓得不轻。但是看了看我这身打扮,却又不敢轻易相信。只得小跑到卫岗打了电话进去询问长官意见。
我被他们请到卫岗亭内稍坐,片刻的功夫,从大门里面便走出来一名军官。从左胸口上的胸章上看,来人是个少尉排长。
军队的兵种、官阶、姓名、职务、佩发年份,从胸章的颜色、内容一看便知。官兵通常远远的就能从某人胸章上的色边来判断,是否应该向这人敬礼。在赵正南的胸章上,就有一圈红色的边。因为将级胸章红边名牌最少见,故部队通常‘见红就立正’,成了无须判断来者官阶高低的条件反射动作。
他信步而来,一手背在身后,走到卫岗亭前,往里看了看。
他显然是知道刚刚电话里面卫兵汇报的事情,但是却又当着我的面询问了一遍:“什么情况?”
“报告长官,这女人说她是**豫南部的少尉赵玉蓉,还说……还说她赵将军的夫人。”汇报的士兵看了我一眼,把我刚刚说过的话,告诉了那人。“我们不敢确认,所以请长官来看看……”
对于他们这么明知故问的对话,我心中虽然厌恶,但是目前我还需求着人家,所以也不好表现地太过。
他‘哦’了一声,然后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才问道:“不知道赵夫人,怎么会来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来的呢?”
我看了看卫岗亭周围,略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方不方便引荐贵部长官?”
他显然对我的口气有些不悦,但却隐忍了下来,“还是请夫人先交代一下,不然……我们贸然通报长官……也很为难。”
四下并不是解释的好地方,我虽无奈,但也只能配合,“那可否借一步说话?”看了看四周,我放软了态度。
他点头同意,示意两名卫兵‘护送’我进入大营内。
带我到了一间由这富户大院临时改造的办公室内,便有人递上了一杯热水给我。我点头示谢后,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虽然很烫,但是对于近一天多没有喝过一口水的我来说,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从南边回来,路上泄露了行踪,被小鬼子发现了。赵将军派给我的卫官在前面八十多里的一个日军驻地不远被日本兵击中,牺牲了。我也是几经周折才打听到这里的。”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后,那少尉排长也是信了个七七八八。
他慎重地交代士兵给我送了些吃的过来,然后便出去了。我猜测,他应该是相信了我说的话,准备去向他的上级长官通报了。
吃完了一大碗的热汤面,我浑身的劲儿似乎又回来了。身子暖了后,就感觉有些犯困。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到了**的地盘上,心里安定了不少,所以睡着也没有什么戒备。
“嗯哼。”
被那一声唤醒,我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四下看了看,才定了神。
来人与我隔桌相看,我立马醒过神来,“**豫南部少尉赵玉蓉,见过团座。”对来人行了个军礼,他笑了笑,示意我坐下。
“不好意思啊,这里简陋,怠慢赵夫人了。”接过卫兵倒来的热茶,他坐在了我的对面。而刚刚去通报他的少尉排长,也跟着站在了他的身后。
“不敢不敢,是我打扰了团座,还请您见谅。”虽然赵正南的军阶比他高上许多,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对他这地头蛇来说,我还是客气一些比较好。
“刚刚我已经和赵将军联络上了,赵将军指示,希望您能在此等候些时日,他会亲自派人来接您的。”话说到正题上,我也就没有了顾虑。既然他能听从赵正南的安排,那么我就只好在这里等着赵正南派人来接我了。
“既如此,那就叨扰您了。”我笑的和煦,他应的高兴。
几番客套后,他让人带我去安置了下来。
剩下的日子,我便是足不出户,静待赵正南派来的人接我。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随意走动,别人防我,我也不自在,不如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好。
事情还算是顺利,在等待了四天后,我见到了赵正南派来接我的卫官。但是看到院内那一箱箱的弹药和武器时,我心中还是忍不住抽了抽。这知道的,是赵正南为了‘感谢’他们,送来了武器弹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找赵正南要了赎金来赎我回去的呢!
嘲讽地笑了笑,我竟不知道,自己能值这么多钱。那一通电话,可真值钱啊!
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他们的那通电话,我也没有那么快就联络上赵正南。
路上有了卫官的护送,很顺利地通过了湖南、湖北,回到了相别已久的赵正南身边。
我是下午到的,可是见到他的时候,是我回来的那天深夜了。他疲惫地推开门进来。看到我时,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回来了?”
我大步上前,一把将他的腰身抱住,在他的怀里重重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他拍拍我的后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想你了!很想,很想!”我哽咽地低喃着,感觉到他揽住我后背的手顿了顿。
“我也一直都想你,心里一直都惦念着你。”他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牵着我的手贴近他心脏的位置,“每天每夜,我都在想,我的小蓉现在怎么样了。这一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所幸的是,我的小蓉平安回来了。”赵正南抱着我坐下,闻了闻我刚洗过的头发,“真好,能抱着你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正南……”
他为我擦干了眼泪,“不哭,不哭,看看,都是快能当奶奶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破涕为笑,“你说什么呢?什么奶奶啊?我哪里有那么老?”
“你不想想,赵弘多大了?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要是搁在我们那时候,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赵正南笑着打趣,本是想将刚刚一番伤感的情绪一扫干净。
可我
可我却由着他的话题往下说:“雯姐她……”
赵正南叹了一口气:“雯姐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不要想太多……”
那晚,赵正南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半夜我醒来喝水,竟然发现他睁眼看着我。
他军中事物繁忙,如果晚上不休息好,白天怎么会有精神呢?我略皱眉头,“你怎么还不睡?马上就天亮了。”
“就跟做梦一样。怕醒来的时候,床上依然是我一个人。”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好了,我在呢。”我躲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再也不会离开了,睡吧。”
“嗯。”他低声应了我,伸手扯好棉被,将我搂得更紧一些。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便安心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那侧的棉被已经凉透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军部的。看了看桌上的座钟,难怪,都已经快要到中午了。我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刚穿好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洗漱,赵正南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取了牙刷,沾好牙粉开始洗漱起来。
“今天中午让小厨房加了几个菜,都是你喜欢的。”他摆着碗筷,“不过就是不知道这个师傅手艺怎么样。从前,他可是郑州酒楼里出了名了大厨子,但是北方菜,就不知道他做的怎么样了。”
我洗漱完,放好了毛巾后走到桌前看了看,“挺好的,色香味俱全嘛。”
“还没有吃呢,你怎么知道色香味俱全?”赵正南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尖。
我顿了顿,“比起我前阵子吃的东西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美味了。”
说者无心,可是在赵正南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夹了一大块的红烧肉放到我碗里。
我笑着吃了下去,平时我倒是不怎么爱吃这么大荤的东西,尤其是刚刚起来不久,还没有什么胃口。可是现在我却是为了让他安心。
“好吃吗?”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好吃,真的很香。你也试试。”说完,我挑了一块放进他的碗里。
赵正南就着肉扒拉了一大口饭,一边吃着,一边还笑着说:“嗯,好吃。”嘴里含含糊糊的,嘴角边还沾上了一颗饭粒。
我伸手从他的嘴边取下那颗饭,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感觉那颗饭,是格外的甜。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吃,快吃,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几天倒是还安静,今儿个镇里有个大集市,要不要去看看?”他吃晚饭后,接过我递去的毛巾擦了擦嘴,笑着问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新鲜,“呵?怎么想起来要陪我看大集去了?”
“想不想去?”赵正南被我一问,显得有些不自在。说着,竟然还来了这么一句,像是在对我说爱去不去似的。
“去!有你赵大将军给拎包提带的,怎么不去?”我也起了玩性,笑着将他打趣了一番。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心情也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了。他肯定是看我昨天又开始吃药,所以才这么不放心的。
其实我也是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日本人的那些暴行,沿路而来的听闻,让我夜晚一闭上眼睛,就像是看到了那些血腥的场景一般,无法入睡。逼不得已下,我才再次吃了药,想要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不去想那些东西。可是没想到,竟然被赵正南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为了出行方便,我和赵正南换上了普通的毛呢大衣,近卫们也都穿了便装跟在了我们两人的周围。
赵正南今天显得情绪特别好,他指了指这个让我看看,又说了说那个让我瞧瞧。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不是他在陪我逛街,而是我在陪他挑东西。
“这个怎么样?我觉得挺衬你的,你皮肤白,要是穿这个颜色,一定很漂亮。”他像是个而是啷当岁的小伙子一样,扯着我东看看西望望的,手里拎着一块浅驼色的毛料对着我比划了一下。
四周是他的护卫,我不好下他的面子,只好轻瞪了他一眼,“二十几岁的姑娘穿一身长呢裙,外面再罩这个颜色的长风衣,看起来是蛮有味道的。但是我这四十好几的人了……装不出那个嫩来。”摇摇头,实在不敢想,我穿上这么嫩的颜色是个什么样子。
可赵正南却是不依了,“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有你穿得有味道,我看这个挺好的!”说着,还让师傅出来准备给我量尺寸。
我正想推拒,却错眼看到店面外的一个人,身影很是熟悉。
越过量身的师傅,我再看过去,却是不见了那人。不由觉得自己是否眼花了。
赵正南在看着面料,没有发现我神色的异常。但我却是没有了心思继续逛下去。让师傅给我量了尺寸后,跟着赵正南去了不远的茶楼小坐。
因为是临战期,所以赵正南说的‘大集’我也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人山人海,连带着这大街最繁华地段的茶楼,生意也是稀稀拉拉的坐着那么十几位客人而已。要是搁在往常,逢上大集的时候,这里应该也是人满为患的吧。
找了二楼临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一壶信阳的毛尖,配了两碟茶点。慵懒地坐在窗边晒着太阳。看着茶碗中的茶叶,根根细圆、光直、多白毫,端起茶碗轻嗅香气浓郁,细品一番,口颊生香。再拈上一块红豆沙米糕,味道的确不同凡响。不过,要是这时候能配上一碟芸豆卷或者豌豆黄,那才是人间一大享受了。
侧眼看向窗外,亦近亦远的吆喝声,在这暖暖的冬日下午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正南脸上的表情也甚是放松,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靠椅的扶手上无节奏地轻敲着。似乎同我一样,在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静逸。
微笑地看着他,我想,要是时间在此刻定格下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他的眼角有了些痕迹,额前和鬓边也有了花白。可是我却觉得,他是越老越有味道了。那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我一直深深迷恋着的味道。
我一直偷偷打量着他,突然,赵正南脸上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见刚刚那个在裁缝铺里看到的男人,正脸向这边转了过来。
当我见到那张脸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惊讶和不敢相信的吧。我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盯着那人,像是在做梦一般。二十六年了,整整二十六年了……我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泪水。
赵正南起身,将我揽在了怀中,他轻拍着我的后背。可是他的手臂绷得死死的,我知道,他在隐忍着自己的情绪。
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我轻推开他,趴向窗口,探身看出去,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身影。
赵正南握紧着我的肩膀,将我转了过来面对着他,“你看到了?”
他这么问,不过是确认了我看到的,和他看到的,是一个人罢了。
我一愣,点点头,“看到了。”我声音中的颤抖那么明显,情绪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
“你……”他不确定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一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早就知道了?”
赵正南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今天你看到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笑的有些苦涩,“是,我看到了。但……都不可能回得去了,不是吗?”
他显然对我的态度有些诧异,但却没多说什么。“走吧。”他为我取来了外面的大衣,还细心地替我扣好了扣子。
我被他温暖的大手牵着,可是心里却是一半冰,一半热。那种矛盾而又复杂的情绪,让我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再一次看到布日固德,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赵正南。
既然,赵正南知道布日固德的行踪,那么再见面,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的我,应该平静下来,想想自己心里究竟是该怎么理清这份复杂的情绪。
一路无言,回到军部后,赵正南并没有急着回去办公。而是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等待着我对他的询问。
可是我却是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等了我很久,我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他搬来椅子,和我面对面地坐着,看着明显有些失魂的我。
“他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什么时候见过的?”我想了半天,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即便是现在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想知道这些,知道他的一切。
这种复杂的情绪,也影响到了赵正南。他被我激动的情绪震得有些受挫,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才缓声说道:“下面,我告诉你的一切,不会隐瞒一个字。但是,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语速有些急切:“是,我想知道。”
赵正南似乎对我的反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低沉的嗓音开始叙述了起来,“从你们分开后,他去了蒙古。不久后,又去了满洲国。隔了不到三年,娶了日本国藤原家的十一女,藤原佐惠子为妻。在日本有了新的身份,现在的名字,叫藤原律。表面上是在华日商,实则通过日本军部的关系,在华大肆敛财,供奉日本军队。”
还没有听赵正南说完,我的耳中只进去了一句话,‘隔了不到三年,娶了日本国藤原家的十一女,藤原佐惠子为妻。’
他,又娶了妻子,是,日本人。
我彻底被这个消息所惊呆了。
后来赵正南说的一切,我都没有再听进去。
嘲笑自己太过天真,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不再重新娶妻呢?怎么会傻傻等着我呢?
连我自己,不都是再嫁人了吗?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很痛。那种像是针扎刀绞一样的痛,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儿一样,怎么都喘不上气来。
赵正南急切地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耳边只有嗡嗡声回响着。眼前一片白光,脑中再也进不去任何东西,只有那一句‘隔了不到三年,娶了藤原家的十一女,为妻……为妻……为妻……’
昏黄的光线,逆着光的赵正南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睁开眼睛,先是一片迷茫,逐渐回神后,我终于想起了昏倒前的一切。
我心里不停的说服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少年懵懂时了。我不再是他的小福晋,而他也不会再是我的布日固德了。
我的依靠,我的挚爱,都应该是我眼前这个一直守在我身边,陪了我二十多年的男人。
缓缓闭上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我将手递给了赵正南,“扶我起来吧。”
他见我递出去的手,有些迟疑,看了我一眼,连忙将我的手握在了他温暖的大掌里。关切地问着我:“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靠进了他的怀中,低声说道:“没有。让我……抱抱你。就这么抱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哭,可是,眼中却蓄积不出一滴眼泪来。
再遇见布日固德,我的情绪波动地很厉害。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这么多年,我做了一场梦一样。也许我睁开眼睛,还是在天津,在和布日固德一起上着学。但我无数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赵正南。
我知道,我不该再去想那些。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的那些记忆。从我见到布日固德,从大红的盖头掀起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他对我笑的样子……我忘不了他。无论时隔多久,不管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但是,我都忘不了他。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像是开了闸泄出的洪水一般将我湮没。时光,是回不到从前去了。但记忆,却像是烙印一样,深深篆刻在我的脑海里。是他陪着我度过了那些欢愉的少年时代,是他带着我走出了那闭锁的深宅大院……
赵正南的手在我的后背轻抚着。他一言不发,就这么陪着我,让我慢慢从自己混乱的情绪中缓和出来。直到我微微离开了他的肩膀,他才低头轻叹:“现在,好些了吗?”
他的这一句,让我的泪水瞬间决堤。我颤抖着双唇,想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如果你想和他见见……”赵正南顿了顿,沉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我来为你们安排……”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失神。他在说什么?
看到我迷茫的神色,赵正南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这次,他说的语速,比上一次要快上很多。“如果你想见他,我来为你们安排。不过,我给你们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正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说,他愿意安排我和布日固德见面。是,我很想见见他。我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可是,我现在,要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见他?我现在,又怎么能再去见他……
“只要你想,我就能为你们安排。”赵正南看出了我眼中的犹豫,他的话,似是蛊惑一般,让我心中的顾虑一点一点分崩瓦解。
现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着:我要见布日固德,我要见他,我要问问他,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了……
“我,想见他。”说完这句话,我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沉积在我心里的那些顾虑统统都被我抛开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再见到布日固德一面。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赵正南眼中那一抹来不及掩饰的伤痛,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我这么做,是不是没有顾虑到他的感受?
“好,我来安排。”他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将我扶下,为我细心地盖上了被子,“你好好休息。”
说完,赵正南便起身大步离开了。
我从他有些虚凌的脚步中看出,他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
可是,说出的话,就像是泼出的水一样,是收不回来了的。我刚刚已经告诉了他,我想见布日固德一面。在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想必,已经让他的心有些受伤了吧。
怔怔地看着赵正南离去的方向,我的心,始终没能平静下来。
起床倒了一杯水,拉开床头的抽屉,拿了药瓶倒了几片药出来,就着水吞下了手心里的几片白色小药片。
躺回床上,我眼睛看着房顶的木梁,思绪放空到了二十多年前。
“玉蓉,等我回来!”
“玉蓉,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我脑海中清晰地记得当年他走的时候的样子。他抱着我,轻声对我说:“玉蓉,等我回来。”
可是,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多年啊?我和他错过了一瞬,便错过了一辈子。
试想着,如果当初,我执意要跟着他一起回京去,而不是让他一个人回去。现在,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呢?
也许,我们会很幸福。也许,他终还是逃脱不了家族的枷锁而另娶他人。也许,没有那么多的也许……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错过了他,我遇上了赵正南。
遇上赵正南,我,也不后悔。
这一切,只能说是命里注定的。天意如此,人怎能违?
赵正南安排的见面时间,是在两天后的下午。因为前去邀请的人回来说,布日固德接受了赵正南的邀请,但却接了一通电话后,将时间定在了两天后。
听赵正南告诉我,最近布日固德正在通过各种途经想要搭上他这层的关系,所以在他听到赵正南的邀请后,很是愉快地答应了。
其实,布日固德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最终和他见面的人,是我。
见面的地点,赵正南选在了镇上的那间老茶馆。楼上有几间雅厢,环境也是不错的。
临出门前,我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在穿衣镜前看了又看,明明知道已经捯饬的很妥帖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盘起的发髻上,用茉莉花油梳得整整齐齐的。银灰色的蔓枝锦缎旗袍,昨天晚上也重新熨烫了一遍。皮鞋上一尘不染,像是新的一样,浅黄褐色的毛呢军款风衣也衬得人格外精神。甚至,我还涂上了很久都没有用过一次的口红。
“好了吗?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赵正南等得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看我半天没有出门,他进来催了一遍。
我看着他不耐的表情,心里更是觉得紧张。如果没有我在这中间,他们两人应该是毫无联系的两个陌生人。可是如今,一个是我的前夫,一个是我的现任。而现在,除了我和赵正南之外,布日固德还是蒙在鼓里的。
到临了了,我竟然打起了退堂鼓,我有些害怕三人见面时的那种气氛了。可是,我却是放不下心中那丝想要见到他的执念。
“哦,我已经收拾好了,走吧。”打起精神,不知存着什么样的心态,我竟不想让布日固德看到我一点点的不完美。
赵正南的车很快从军部驶向了那件老茶馆。距离茶馆越来越近,我老远便见到静候在茶馆门口的身影。他到达的时间,要比我们预计的提前了一些。
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我屏住了呼吸。此时我的心跳,甚至都要让在一旁的赵正南听见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用他温暖的大掌拍了拍我的手背。先我一步下了车,对着已经蓄须的布日固德拱手大笑,说道:“藤原君,久仰了。”
“不敢不敢,赵将军威名,在下可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他说了什么,我并没有细细去听。但是那声音,却是能让我的眼眶瞬间变得湿润起来的。
“这车上……”布日固德显然后一步发现了还没有下车的我。但因为视角的关系,他并没有看到我的样貌。
我深呼吸了一下,缓缓松开紧捏着的双拳。打开车门的手,是颤抖着的。迈出去的一步,变得格外沉重。
但,我终还是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慢慢抬起头,对着他,展示了我在镜中练习了很多遍的完美笑容:“很久不见。”
我知道,此时我的声音已经控制地很好了。但其中饱含着的那份尘封已久的情感,却是无法在这一句话中倾泄而出。
布日固德看着我,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他脸上来不及撤去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了起来。“你……”
“很久不见,还好吗?”我鼓起勇气,步步向前,直到与他仅只有两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你……还活着……”布日固德抬起手,他想触摸我的脸,想看看,我是否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正南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嗯哼,藤原君打算就让我们这么站在门口说话吗?”
“嗯?啊,不,不,请,里面请。”布日固德这才惊醒地回过神来,邀请我们到茶楼里去坐。但是他的视线,却是始终没有能从我的身上离去。
我跟在赵正南的身后,他跟在我的身后。那一股灼热的视线,似乎要将我生生洞穿一般。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有很多的话想要问。但是,我现在还必须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因为我要顾虑到赵正南的感受。
他答应了会给我们两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也足够我去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了。
一直到雅厢落座后,布日固德还是有些愣愣的。幸而伙计端来了预先点好的茶水和点心,里间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待伙计出去后,布日固德已经按捺不住,他看了看我,又对赵正南问道:“赵将军,玉蓉和您是……”
“她是我的夫人。”赵正南单刀切入,没有一丝的犹豫,“今年,我们结婚已经二十三年了。”
“结婚……”布日固德端起的茶碗一抖,里面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在他的手背上。他被烫到,稳了几下,却没有能拿住,反而让一整碗热茶倾在了他的手上。一瞬间,整只右手被烫了个通红。
我心中一急,忙掏出了手帕,“怎么样,有没有烫到?”上前执起他的手,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迹。
“伙计……伙计……拿盆冷水来,快点……”我看到布日固德的手背上起了几颗水泡,忙急着喊起了伙计。
身后听到茶碗重重地垛在桌上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我,已是失态了。
看到他被烫伤,我下意识里的反应便是去察看他的手。却没有意识到,他,和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我松开布日固德的手,唇边扯出一抹苦笑,连嘴里,都觉得像是嚼过了黄连一般,泛着浓浓的苦味。
回位坐下后,我不敢再去抬头看他们的眼神。低着头,我让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茶碗上。
门外的伙计很快端来了一盆冷水,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布日固德的伤势,问道:“您这手,需要拿点儿药来吗?”
布日固德摆摆手,对伙计笑了笑,“这点儿小伤,不用了。你去忙吧。”
他的话,我知道,不是说给伙计听的,应该,是说给我听的。
布日固德将被烫伤的那只手浸在了冷水里,他直面赵正南,问道:“那……赵将军,也早就知道,我和玉蓉之间的关系了?”我听他的语气,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是。”没有多余的话,赵正南说完,却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眼看去,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
我有些不敢面对他那丝毫没有掩饰的炙热浓情,便躲闪着将视线转向了一边。
而布日固德却是死死地盯着赵正南握住我手的位置,“既然如此,那么赵将军今天,应该不是为了公事前来的吧?”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我似乎听到了他死死压抑着的沉重呼吸声。
“确实不是。”赵正南缓缓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我想,今天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讲。”
“那么,就一次讲个清楚。”他走到了布日固德身侧,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为我不会再让你们单独再见面了。”
赵正南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在门外等你,两个小时。”说完,他还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门再次关上,雅厢内就只剩下了我和布日固德两个人。
气氛有些诡异。我低头不语,他静坐不动。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动着,终于,布日固德还是先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嫁给他的?”
我的视线慢慢上移,最终落在了他的脸上。这么些年,他似乎变化并不是很大,我依稀还能看得出当年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民国八年。”
接着,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问出了我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情,“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布日固德一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伤感,“从接到电报回京里后,本是安排着要去满洲国的,但紧接着又收到蒙古那边的消息。郭罗玛法(外公)说,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所以,我便去了蒙古。等到了蒙古以后才知道,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只得将那边个关系稍理顺后,就去了满洲。”
“可是没想到,刚一到满洲,郭罗玛法便安排我立刻前往日本留学。”说着,他苦笑看着我,“时间很紧,临走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托那克楚(舅舅)替我寄给你的。”
“但是到了日本以后,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布日固德疑惑地望着我,“我给你写了很多信,还请郭罗玛法帮忙安排你也到日本读书。但是,他们告诉我,怎么都没有你的消息。你,就像是失踪了一样。”
“再往后,郭罗玛法安排着,我入赘了藤原家。”说道这儿,布日固德竟是一脸的悲怆。“如果你在我的身边,我可以有一千条的理由,一万种的借口去拒绝这件事。兴许,他们也不会想到,让我去娶藤原家的小姐……”
“可是,我们的确分开了。”我打断了他的话,也终止了他继续的回忆。
“那,我走后,你……”他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你走后,没有多久,大阿哥便来天津了。”我缓了缓,“阿玛病重,贝勒府卖出去的那些钱,被下人们裹了大半走了。大阿哥将阿玛和奶奶接了过去,可是,阿玛因为大清国的改朝换代,整日沉迷上了福寿膏,有多少钱都不够补上那个窟窿……他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没能支撑多久。”
“我眼见着阿玛不行了,只好卖了天津的房子,用来给阿玛办了丧事。”
“临了,我留下了地址给你,就是怕哪天你要是回去了,还能找到我。”
“可是……”我自嘲地笑笑,“这一走,就隔了二十多年……”
最后一句,我几乎失去了力气,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再后来,家里的日子就更紧了。我只好打听着有什么活儿能接下,好帮衬家里一些。后来,去了书寓里,给人教洋文……”
“在那时候,我又见到了他……”
“又?”布日固德皱起了眉。
我一愣,看了他一眼,“你忘记了?以前,我是见过他的。”
他想了想,这才回过神来,诧道:“他就是那个督军?”
我点点头。
布日固德愤然起身,“原来,他早就预谋好了的!他一直掂记着你,现在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不,不是。”我知道他误会了,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后就没有见到过他,而是在书寓的时候,才意外碰见到他的。”
布日固德看着我,半天都没有说话,似乎在质疑我的话是否属实。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毕竟,一开始,我是憎恨着赵正南的。“是他帮我安置了大阿哥和奶奶,也是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这话,有一半是真的,也有一半,是我不想告诉布日固德的。
我不想让布日固德知道,当年是赵正南先强迫了我。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曾经潜逃出去,想要到蒙古找他。
如今,我们都回不去了。所以,我也不想再告诉他,当年我有多么爱他。
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环境的变化,不同了。既然没有未来,那么何必再抱有幻想呢?
“你爱他吗?”布日固德见我如此‘维护’赵正南,不由面露愤怒之色。
听到他的话后,我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我的心里的不停地翻滚着,就像是火山即将爆发一样,炙热的熔岩似乎要将我的心灼出一个洞来。
“爱。”说完这句话,我似是想要坚定心中的想法一样,又重重地说了一句:“我爱他,很爱。”
布日固德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踉跄地退后了一步,“你爱他?”
“那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他猛地上前,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肩膀。
我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没有犹豫,“爱,曾经爱过。”缓了一口气,我平复着心中那股酸涩,“但现在,不爱了。”
因为,爱不起了。我的爱,现在已经全部都给了赵正南。所以,我再也不可能会爱上别人了。哪怕,是你。
现在我终于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是的,我现在爱着的人,是赵正南。以后,我也只可能会爱他。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任何人。
“不,玉蓉,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布日固德捏着我肩膀的手又紧了几分,“你还爱着我,是吗?说啊,你一直都是爱我的,对不对?”
“你看,如果你不爱我,那么现在你怎么会来见我呢?如果你不爱我,那么刚刚在我手烫伤的时候,你怎么会那么紧张呢?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似乎是怕从我的嘴里听到半句否认的话,布日固德异常地紧张着。他这副模样,真的让我觉得,心再也硬不起来,再也开不了口说上一个‘不’字。
布日固德执起我的手,“玉蓉,你是我的小福晋啊!”他的眼中蕴着潮湿,“我一直都将你放在心上,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你啊!”
他从胸口的内袋中拿出一张相片递给我,我接过来,泪水瞬间涌出。这是我在天津时所拍的相片,一身旗装,长长的辫子……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时刻带在身边,放在胸口。
我想哭,想喊,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的声音,下唇不停地颤抖着。所有的理智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猛地推开了他,冲向了门外。
赵正南见我出来,正有些诧异,却发现我并未停留,而是直直跑向楼下。
他回头看了布日固德一眼,连忙追了出来。
坐在了车上,我见他上车后,忙对司机吩咐,立刻回去。
我不想再多留一刻,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情难自已地上前抱住他。我害怕自己会让好不容易铸起来的果决瞬间崩塌。更害怕我会后悔……
我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赵正南的胸口,无声地嚎啕着。他抱着我,只是轻拍着我的后背,却没有多问一句话。
我深知道,爱与被爱都是无法言谕的痛。他无法陪我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不能与我携手,共我白首。这些都将是我心底里很深很深的痛。
而我身边的人,这个霸道而又坚毅的男人,他像是一座山一样。永远静静的守候着我,无声地陪伴着我。这么多年,无论风风雨雨,我们都携手渡过了。我不会,也不能离开他。更不会,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所以,在我分清了心中所想时,那座左右摇摆的天枰,最重的砝码,毫不犹豫地加注在了赵正南的身上。
此时的他,无声的陪伴着我,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所想。是的,我是爱他的,一直都是。我想,也只有他,才会有那种自信和勇气,让我去见布日固德吧。
他会让我自己来选择,也会让我自己来判断。这一遭,他赌对了。让他彻底赢得了我的心,我全部的感情。
如果他一味的防备和阻拦着我,也许我的确不会见到布日固德,但是,埋在我心底里的那根刺,永远会成为我们之间的伤痕。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会去试着淡忘,彻底将回忆和过往的一切都尘封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待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将情绪平复了大半。
手里的相片几乎被我捏碎。小心地将它平复,一点一点地将褶皱的地方抚平。这张相片,不知道他带在身上多少年,也不知道他拿在手里看了多少遍。从边角的磨损和泛白来看,我似乎看到了他在某个深夜里,一盏昏黄的灯下,手中捏着这张照片痴痴发愣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遗憾。我想,两者兼有,遗憾应该是会占据大半的吧。如果他真的爱我,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那么快就娶了那藤原家的小姐。如果他爱我,定会排除万难,一定能找到我的。可是,没有。所以,他也许,并没有那么的爱我吧。
看着外面下起了大雨,我回过神来。中午的时候,赵正南没有回来吃饭。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晚上的气温又降下不少,他的衣服肯定穿得少了。
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外套包好,又煮了一锅热汤,用保温壶装好。支起伞慢慢向军部走去。
一路上除了坚守岗位的士兵,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所以在赵正南的办公室外,声音才显得格外清晰。
我屏住呼吸,收回了准备敲门的手。
“以你现在……不觉得可笑吗?”这是赵正南的声音。
不知道他现在和谁在通话,只觉得他的语气略显嘲讽和轻蔑。
片刻后,我又听到他似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卑鄙!虽然当初是我强势,但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当初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可为她留下后路?当年她甚至跑到书寓里去给人教洋文。你知道书寓是什么地方吗?就是窑姐儿伺候男人的地方!那些个窑姐儿学了洋文,就是为了伺候那些洋鬼子!”
听到这段,我提着热汤的手紧了几分,觉得胸口有些呼吸不上来。
我已经猜测到了,和赵正南通话的,应该就是布日固德。
而他现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心里觉得膈应吗?
放轻了动作,我连呼吸都不自觉更轻了。
“一想到这儿,我都觉得心里生疼生疼的。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那种地方,如果有个万一,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赵正南说完,握拳重重锤在了桌上。“可那时候,你在干嘛?你在哪儿?啊,我知道了,你正娶了那日本婆娘,一口一个‘嗐’地舔着人家的脚指头吧?”
背靠着门,我闭上眼睛。
我的手不停地在颤抖着,手中的东西几乎都要握持不住了。
他在我的面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在意,即便是有,他也隐藏得很好。可是现在,我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的话。那饱含着讽刺、替我抱不平的话,一句一句,直直像尖刀一样,戳在了布日固德的心上,也戳在了我的心上。
“我赵正南敢作敢当,对她,我能说个问心无愧。只要我赵正南活着一天,就能做到护她一天。所以,你即便是再有什么想法,也都给我收起来。有我护着,她,还容不得你去再伤一次。”铿锵有力的话,字字落地有声。说完后,赵正南便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片刻后,我才抬手敲了敲门。
“谁?”他应声中还含着些许怒意。
我推开门,对他微笑,“是我。”
“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有些不自在。“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是刚刚才到,你中午没回去吃饭,下午就变了天,给你送衣服来了。”我将保温桶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又抖开了衣服帮他穿上。
他紧紧盯着我的表情,似乎想确认我是否听到了他刚刚的那通电话。最终,他还是放下了心来。“下这么大的雨,你过来干嘛?淋湿了没有?”
我拧开保温桶,取了他办公室里的闲置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热汤。
赵正南接过茶杯后,我又拧上了盖子。坐在他身边,只是微笑静静看着他。
“没有,我走得慢,一点儿都没有淋着。”说着,还抬脚让他看了看。皮鞋上只有少许的水迹,却没有一点能透进去的痕迹。
他笑了笑,喝完汤后放下了茶杯。执起我的手摸了摸,“嗯,不错,还算暖和。”
笑着抽回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儿能不懂照顾自己啊。”顿了顿,我又想起,“你晚上吃什么了?”
被我问得一愣,他结了结,才说:“还不都和平时一样。”
想到他刚刚未及掩饰的表情,我不由瞪了他一眼,“你看都几点了?肯定又忘记吃了吧?”
抬眼看了看他办公桌上的文件,似乎没有几份。“这些明儿再处理吧,回去我给你煮点儿面条。”
他也看了桌上的文件一眼,“好。”说着,动手整理了一番。
“走吧。”他支起伞,走在了我的身前,将伞下的大半空间都留给了我。
我失笑,像个孩子一样揽住他的腰,“这样,伞就够大了,你也不会淋到雨了。”
赵正南回搂着我的肩膀,“嗯,这样就都淋不到了。”
今夜的春雨格外冷,可是我却觉得心里特别的暖。原来,他并不是嫌弃我,而是,心疼我。原来,他一直都像现在这样,为我挡风挡雨,为我支撑起了一整片的天。
“刚刚的电话,你都听见了吧?”赵正南突然出声,问道。
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我笑了笑,点点头,“嗯。”
“藤原律对你并未死心,他还想着和你再续前缘呢。”在赵正南话里,我似乎闻到了浓浓的酸醋味道。
“藤原律是谁?”我装傻充愣,只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
他低下头,用下巴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说是谁?”
我忙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布日固德啊?”
“布日固德?是他的名字?”没想到,赵正南竟然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博尔济吉特?布日固德。”终于叉开了话题,我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聊着一个并不相干的人一样。
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接着说了下去,“他原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台吉的儿子。从小失了父母,他郭罗玛法怕他小小年纪,在那个环境里活不下去,所以接到了京里养着。所以他和郭罗玛法的感情很好……”
“台吉?郭罗玛法?”我无意中带出的一些词,让赵正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奇怪地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一点解释。
我捂住嘴侧过脸去偷偷笑了起来,倒是忘记了,他不懂这些。“台吉……嗯,是蒙语的一种说法,意思就是部族的继承人或者储君的样子。郭罗玛法,就是外公。”
赵正南认真地听着,微笑着让我继续下去。我眨眨眼睛,看他似乎很有兴趣。
一路慢慢走,对他解释着满蒙和汉族的一些区别和习俗。赵正南甚至还时不时地问上两句,他多年未曾认真问过我这些话,也没有刻意了解我以前的生活。今天,却是想要把未认识我以前的日子都要弥补起来一样,甚至让我把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都说了出来。
失笑地看着他,年纪越大,他反而在有些事情上就越显得稚气了许多。
我自顾自地讲着,而他沉默了很久。
“当年我强掳了你走,你,恨过我吗?后悔过吗?”我看得出,赵正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变得很是紧张。他不确定地看着我,似乎在布日固德面前时的那股子自信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笑了笑,我看着他的眼睛,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他的手,还是那么炙热,就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样,一直是我心里最踏实的源泉。“我现在,以后,都是爱着你,只有你……”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抽出手,按住我的颈后,深深地吻上了我的双唇。他的吻带着深深的眷恋,亦有着不同与往日的急切。
虽然他心里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是亲耳从我嘴里听到,又会是另一种感觉。我像是带着宣誓一样的表白,让他的心里终于有了肯定。
结束了漫长而又缠绵的一吻,他一手支撑着雨伞,一手将我搂在怀中,轻声低喃:“我爱你,很爱……很爱……所以,不要离开我,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好吗?”
紧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
十指交缠与他相握,“执子之手,与子同老。”
赵正南后,扔掉手中的雨伞,将我打横抱起,飞快地步伐抱着我往回走。
似乎雨声也没能湮没他肆意的大笑声,他似乎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热情、而又疯狂。
是的,他的肆意张扬,他的沉稳内敛,他的激情和勇气,都是我所深深迷恋着的地方。我爱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爱上了他,深到……至死不渝!
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我吵醒,睁开眼睛环视一圈,赵正南已经去了军部。
起身起来接电话,清了清沉哑的喉咙,我拿起了听筒,“喂……”
“报告长官,门口有一位姓藤原的太太求见。请问是否放行?”一板一眼的语气,我听出是门口岗亭守卫士兵。
藤原?本来不是很清醒的脑袋突然醒悟了过来。她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见我,是要……示威还是怎么的?
思虑了片刻我才回话,“让她在门外稍等吧,告诉她,我一会儿就出来。”
“是,长官。”
说完后,我放下了听筒。在这里和她见面,的确是不明智的。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找到军部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的。今天的会面,我想,应该不会是一个很愉快的结局。所以,有什么话,还是到外面去谈吧
收拾整齐,我刻意换上了旗袍。没有什么衣服,能比这身,更能显出我的气势了。
慢慢走到门口,我看到岗亭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墨绿色的汽车。见到我询问岗卫,车门从一侧打开,司机下来后,将车后门拉开。
穿着淡粉色和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眉头不觉蹙了起来。不由心里赞上一声,好心计!
现在正式抗日最敏感的时期,这个女人竟然还穿着一身和服前来找我。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定就会造出什么赵正南勾结日本人的话来。那不仅是**方面会严厉查办,连着周遭附近的一些百姓们,都会彻底失了心。
冷冷地看着她,大步向那辆墨绿色的车走了过去。
“上车吧。”我绕过她的身侧,直径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先坐了上去。
她见我过来,脸上先是一阵如面具般精致的微笑。但在我绕过她身侧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一抹错愕却是让我没有错过。显然,看她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不是第一回见到我的样子。
坐回车上,我这才转过头细细打量着她。高高盘起的和式发髻被打理地一丝不乱,头上点缀着几根银镶翠的发簪。脸上敷着一层细致的白霜,修地细细的眉毛被画得很弯,嘴上被刻意画出的殷红让我觉得并不是很舒服。看起来明明很健康的一个人,竟然被妆面化得有些病态。
“您好,我是藤原佐惠子。冒昧打扰,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操着有些生硬的中国话,微侧过身,对我点点头表示见礼。
我心里不怎么舒服,所已对她的态度,也就只剩冷冷的了。
“你知道冒昧打扰,那还过来干嘛?”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装傻的了。
她被我刺得一愣,恼怒的表情仅是一瞬,随即脸上忙挂上了那副面具似的笑容。藤原佐惠子转过了脸,正视着前方,淡淡地说道:“因为律君。”
“你说的是布日固德?他怎么了?”我坚持地叫着他原来的名字。那个日本名字,我想,不会是他所喜欢的!
“我曾在律君的衣服口袋中,看到过您的相片。”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很深的眷恋,还有,一丝纠结的忿恨。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布日固德曾亲自让我看到过那张相片。不过,那张被他珍藏了几十年的相片,现在在我的手里。
车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很诡异,也很尴尬。我们两人,一个是布日固德的前妻,一个是藤原律的现任。布日固德一直在心里留恋着我的一切,却是她陪了他整整二十多年。
这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说的清楚的。如果不是这混乱的世道,我想,我和布日固德,也许会和老辈子的宗族们一样,安安静静的待在京城的一方宅院里,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吧。
可是,我们错过了。这一错,便是一生。
低叹一声,我满口的苦涩。“你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直说了吧。”
在她车里的时间越长,反而越会造成别人的猜疑。
“想请您,以后不要再见律君了。”藤原佐惠子转过身来,一改刚刚虚假的态度,强势地命令起了我。
冷笑着看着她,我的眼中亦是带着愤然,“你,有什么权利来命令我?见,与不见,是我的态度。不是,你能命令的。”
真的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往日里强势惯了?在布日固德的面前,她也是这样一种态度的吗?
“是吗?”她也笑了起来,不过,她的笑容让我觉得有些狰狞。
藤原佐惠子摇下了一丝车窗,对外面的人用日语说了一句:“上车,我们走。”
我听着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去拉车门下车。手刚刚碰到车门上的锁,门却被突然拉开,上来一个人,坐在了我的身边。关上车门,汽车飞速行驶了起来。
“你想干嘛?”我转过身,恼怒地瞪着藤原佐惠子。
“哼……”她没有答我的话,只是双手交叠在腹前,直视着前方。
“停车,你听到了没有?命令他们停车!”看着车渐渐驶出军管区,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我从手包里拿出枪,抵在了她的头上,对前面开车的司机吼道:“あなたはすぐに停止する!(你马上停车!)”
可是,藤原佐惠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紧张,前排的司机也并没有减慢车速。
我立刻将枪上了膛,“停止したり、私が撃つぞ!(停下,不然我就开枪了!)”
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也微微用力抵住了她的太阳穴。
“小倉くん。(小仓君。)”藤原佐惠子开口,唤了一声。
紧接着,我的手腕被人擒住,口鼻上被捂上了一条倒了乙醚的毛巾。闭上眼睛前,我看到的是藤原佐惠子得意而又狰狞的肆笑。
醒来的时候,我是被手脚捆绑着,扔在了一间废旧的仓库里。
不禁哑然失笑,没有任何的防备,被她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就这么着,将我强行绑了过来。太大意了!
蹭着凹凸不平的地板,我环视了四周一圈。结果发现,出了被锁住的大门,几乎没有地方再出去。即便是手脚没有被绑上,我也是爬不上,那接近仓库顶梁那么高的小窗口的。更何况,现在我被拇指粗的麻绳绑的结结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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