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记忆

2017-05-19 作者: 空谷幽兰
芬芳记忆

长期透析,不可逆转的是后遗症,严重贫血,营养流失,引发心血管疾病和并发症。在最后的日子里,每一次透析都会发生突发的抢救,一次次看着父亲生不如死的在死亡边缘挣扎着、煎熬着,所有的人都看不后都很心疼,希望宁可父亲在抢救中不治而亡也好过在这种痛苦没有尽头的日子里慢慢煎熬。

每一个来探望父亲病情的亲朋好友,看到曾经谈笑风生那个烧得一手好菜练就一身技术的上海男人,瘦小委缩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没有一人不落泪,家人亲友眼看着生命的气息在父亲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抽离、消散,而束手无策,那种锥心之痛并不比一个病人少到哪里去。

大家商量着要给父亲在厂里募捐换肾。因为父亲的工友们都知道,父亲的病纯粹是因为没日没夜的带头技术创新而累出来的,几个热心的同事把父亲的事迹写成大字报准备贴在工厂门口,并且让母亲把父亲所有获得的嘉奖证书全部都拿出来准备同时贴在募捐启示旁,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的技术创新曾经获得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六级部二等功勋奖,大大小小的奖励证书摞起来居然有一尺多高,大家都说,就凭这些无数的荣誉肯定能捐到换肾的钱。那个时候父亲所在的厂是国营大厂有上万职工,但是效益不好,经常发不下工资,更别说公费医疗了,九十年代初期换个肾要三十多万,那个年代三十多万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就是个天文数字,根本换不起,换不了肾就只能等死。眼看着病情一天一天恶化,大家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当父亲知道后,强行制止了募捐行动,做为厂里的中层干部他深知工厂的实际困难,工友们也都并不宽裕,所以父亲坚决不给组织添麻烦,不同意募捐,只能靠透晰维持日渐消散的生命。病床上那个瘦弱萎靡的父亲在我的心里却越发的高大伟岸。那三十多本红彤彤的证书从来都安静的躺在家中抽屉的一角,从来没有向世人炫耀过它们的存在,从那一刻起,父亲在我的心中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病房外,70多岁的姥姥和姥爷早就赶了过来,看过父亲的情况,他们把母亲拉了出来,在我面前一直坚强隐忍的母亲看到姥姥姥爷的到来,突然之间,泣不成声,扑倒在姥姥怀里,这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最悲怆的表述,那种无奈和不舍,让二位老人红了眼眶,终于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姥爷冷静理智,当了一辈子的老厂长,虽然年纪矍铄但心思清晰,拍着母亲肩膀说:

“素歆,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强,云松的后事都准备了吗?景毅呢,老二、老三呢?”

母亲红着眼回复着姥爷:“他们都在,景毅去给他姐夫做寿衣了,老二和老三去接燕子的姑姑和叔叔了,应该在回医院的路上。”

正说着,我听到了那地道的上海方言:“大哥,大哥在哪个病房?”一路糙杂的声音聚拢而来,我用力握了握父亲的手,哽咽着说:

“爸爸,姑姑和二叔他们从上海赶来看望你了。”那只尚带一息温热的手一动不动,但是我从心电图的跳动上看到了父亲的感应,他说不出来,但是依然能感知外界的声音。

第一个冲进病房的是我的二叔和三叔锐,看到弥留之际的父亲,全都红了眼圈,“大哥,我们来晚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大哥!当二姑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大哥的时候,我感觉到父亲的手凉了下来,心电图慢慢成了一条直线,父亲咬牙坚持着就是为等到所有的亲人见到最后一面,哪怕是听一听声音,对他而言也是满足的、安慰的。他终于可以放心的安静走了,这世上除了让他牵挂的妻子和女儿,再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了,他在天堂再不用经历病魔带来的痛苦了!

病房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医生、护士、各种医疗器械针剂,终于还是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那一刻,对所有人来说未偿不是一种解脱。

父亲死于并发症多功能器官衰竭,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挣扎没有痛苦,他终于可以卸掉身体上所有的管子,可以不再有痛苦,可以不用皱着眉喝下那难以下咽的苦药了,可以幸福地在天堂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我握着父亲的手,冰凉如水,越来越硬,就象握着一块生铁一般,毫无生机,生命的气息刹那间消失怠尽,原来生与死真的仅在一度之间,生与死仅在一息之间,生与死仅在一念之间……

父亲走后,家里再也没有了中药的味道。母亲把家中熬药的中药罐子全都砸烂,保存的中药书籍也全都焚烧了,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受病痛之苦。但是中药的味道却在我心里余味绕梁。每每路过中药店门外,都会停下勿勿的步伐,驻足回味。从那飘出的缕缕药香中寻找经常给父亲煎药的蒲公英、黄芩、豆蔻、茯苓、泽泻……几味熟悉的味道,让世人苦不堪言的苦口中药早已在我心中熏制成沁人心脾的芬芳记忆,这个味道无法取代,弥漫不去!

父亲走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回过家中的旧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套老屋,会勾起许多沉重的回忆。我一直以为那间老屋是有生命的,是我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驿站。任何人――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布履的庶民百姓,都需要在那生命的驿站里驻足休憩。为了给父亲收拾旧物,我又回到了与我朝夕相伴十几年的老屋,去倾听一回我的喜忧,去俯视一次我生命的足迹!

我家的旧宅是早年父母亲节衣缩食才买下的,带一个独家小院的二室一厅,每一间屋子都有一些难忘的故事,故事的户主已经逝去,但我始终保留着那份记忆。老屋里藏着我短暂青春的全部故事,重回老屋思绪万千,即使是最苦最累最心酸的一刻,在重新回味时,都会令人陶醉和感慨!站在遍布灰尘的老屋里,记忆的弦在一砖一瓦的崩解着,空荡荡的墙壁上遗留着几张旧照片,桌子上散落着几本旧杂志。往日的影子,在今天让我一览无遗。

父母亲房中那张打了补丁小我几岁的旧沙发,疲惫的蹲在地上,这是父亲亲手做的。七十年代有沙发的家庭是很少的,父亲早年是个热爱生活,喜爱钻研,动手制作能力很强的男人,家里的家具都是父亲利用业余时间动手做的。二十多年前父母亲的工资加起来也只有六十多元钱,为了当年春节时家里有件象样的家具,年三十的晚上父亲赶了整整一夜的工,母亲在一旁打下手,连夜用缝纫机缝制出了沙发套。初一惊天炸雷的鞭炮声中把我从睡梦叫醒时,我欣喜的发现家里多了一对天蓝色的沙发,从此也多了一件能让我到处炫耀的家什。长大后才知道父母亲一钉一锤一针一线打造沙发的艰辛。

五斗柜的抽屉里散落着父亲吃剩的药瓶,由于早年的操劳,中年时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后院的煤炉上总炖着草药。淡淡的草药味弥漫在老房的三间屋子里,每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家后,总是蹲在院里的煤炉前,不厌其烦的为父亲煎药。看着父亲喝下才肯离开做家务。父亲病重时家里的西药取代了草药,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想尽一切办法省吃减用,跑遍大江南北托人买药。每次有人从外地带回药品,母亲总是如获至宝。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小小的药瓶凝聚了母亲无限的期望。

那张老式的双人床沉沉的睡着,这也是父亲亲手做的。父亲病重时一直躺在这张床上很少出屋,母亲也总是不离左右,每天下班我总会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总是慈祥的看着我问长问短,病情反复时,眼看着父亲在床上痛苦的挣扎,我和母亲却束手无策的站在床边。如今再次站在这张沉重的床前揪心之痛依然感同身受!

老宅的一桌一椅,一针一笔都包容了太多的回忆,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锁碎的点滴故事让我情难自禁的泪如雨下。如今这些故事的主人或已远离或已逝去,但“涛声依旧叙往事,家中景物已全非”,那份记忆却始终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记,不会忘记......

“爸爸,不要走,你回来,我听话,我再不任性了,我不去云南了,我哪也不去,我会留在妈妈身边,爸爸,我发誓,我会努力,会照顾好妈妈,我没有实现你的梦想,但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你骄傲!爸爸你听得到吗?爸爸,你原谅我的不懂事,爸爸你不要走……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里往事如潮,而我早已泣不成声!

父亲走了,也意味着我和云南的再会无期、和吴欣再会无期……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