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的亮了起来,徐斌彻夜未眠。也许只有在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心底最深切的悲伤才会显露出来。现在,天亮了。他擦干眼泪,重新用坚强的外表包裹起脆弱的内心,又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徐斌的脚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黑色的尸袋。他和陈飞用口罩和胶皮手套武装自己后开始一具具的识别尸体身份,然后装车。尸袋中有些是完整的躯体,有些只剩下了烂肉和可见的白骨。队友的尸骨宁静的躺着,耳旁似乎又响起他们浴血奋战的呼喊。
他回回神,右手伸进装尸袋,将一个扭曲的银色臂章拽了出来。接着,用满是血迹的布擦了擦上面的污血,当可以看到臂章上的名字时,他便小心的把臂章收在了多功能战术背心里。“施勇。”徐斌低沉地说,内心中好像有一只黑狼不停的啃噬他满是伤痕的心脏。“死于7月18日。”他将装着施勇遗体的尸袋拉上。起身、敬礼。三十秒之后将尸袋搬进特警重装防弹车的后车厢中。
陈飞也是彻夜未眠,满脸憔悴掩饰不住丝丝入扣的伤痛,这个庞然大物在车厢里接过尸袋,默默地用银色的油漆笔写上了施勇的名字和死亡日期。
“王强,壁虎队,死亡时间未知。”徐斌打开装尸袋,拽下臂章,擦干血渍,将臂章放在多功能战术背心中起身,敬礼。三十秒后,默默地拉上装尸袋,放进后车厢内。陈飞接过来,写上名字。
“宋向东……棕熊队,死亡时间未知。”他拉开尸袋,里面只剩下一滩烂肉和夹杂的黑色制服碎片,只有英雄才有勇气会在最后一刻与尸群同归于尽。徐斌想。他翻捡出被炸得歪七扭八的金属臂章,上面刻着的棕熊已经面目全非。血和肉都挂在上面,他将肉和金属分离的时候,撕拉的声音让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敬礼!”这次徐斌喊了出来,身姿挺拔,站的时间比以往都长。他眼中泛着泪光,将臂章放进口袋,然后拉上装尸袋。这个袋子与其他的都不同,好似一滩没有骨头的血肉。当放进后车厢时,他看到外表粗犷的陈飞眼里噙满了泪水。
“可以把宋哥的臂章给我吗?”陈飞抽噎着说。
徐斌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将黑熊臂章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谢谢。”陈飞郑重的接过,一直盯着那被污浊了的名字,而后就像伤心的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这是徐斌第一次看到这个像熊一样的汉子哭的这么撕心裂肺。
哭泣声音在黎明的光芒中痛彻心扉。远处的阳光憋在浓雾中,周围的景色也盖上了一层白雾,朦朦胧胧。徐斌拍了拍陈飞的肩膀,强忍着心头的苦闷,转过头走向另一个尸袋,“李雅。”他拉开尸袋说,“机场地勤,死亡时间……”言语说到一半便哽咽了回去。李雅的面容已经很难分辨,眼窝深陷,大脑上一处贯穿伤口,浑身腐烂水肿,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徐斌送给她的结婚戒指因尸体的水肿而嵌在了肉中,他试图从苍白略泛青紫的无名指上摘下这枚戒指,却因腐烂、水肿而手指皮肉分家。那一刻,他分明的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先开始只是裂了一点小缝,随后一路摧枯拉朽的撕裂下去。他知道,李雅回不来了。接着徐斌内心最后一道防护彻底崩溃了,积攒已久的痛苦,再也无法忍受,他使劲的咬着牙不想让自己出声,可到最后连呼吸都会泛上来一阵带有血腥的阵痛。
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凌冽的寒风不停的撞击到心底,直至撞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刺骨的寒风就不停地从这个黑洞中灌进来,扩散在身体中,随着血液横冲直撞。他再也干不下去了,伴随着心中的痛楚,靠在车厢侧面由白色线条勾勒出的狼头上。红色的狼眼如同他的双眼,憋得肿胀而通红。
徐斌感到窒息,他再也做不下去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眼前眩晕感带着黑色席卷而来。于是他扶着车厢,摘下手套和口罩,从内兜里掏出一盒带着体温的烟,烟盒上布满着阵阵黑色和红色交汇在一起的血渍。这是张杰的烟,是他在搬兄弟尸体的时候收起来的。徐斌颤颤巍巍的从烟盒里磕出一只,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可却因为手抖的厉害烟掉在了地上。他俯下身去捡,却因内心的无力感塌陷而顺势坐在地上倚靠着车轮。
昨日的战友,今日的离别。
昔日的爱人,今日的送别。
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闪现出这两句话。徐斌苦苦的笑了又笑,手中的烟上混着尘土和血迹,他将烟叼在嘴里,用带着血迹的火机点燃,火光就像如即将烧尽的烛光一样弱小无力,他使劲的吸了一口。土、血、眼泪混合在过滤嘴处一同吸入,那种感觉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浪在心头不停地翻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是他第一次吸烟,也是第一次吸为队友和爱人送葬的祭烟。
再一次深深的吸入,烟入肺的感觉让他憋得更加难受,咳嗽来的更加猛烈,甚至呼吸都很痛苦。当染着血的香烟再次掉在地上时,他没有拾起,也没有踩灭,而是任由烟雾环绕在眼前。就好像无形的荆棘一样包围着他,在身上割出道道血痕。徐斌就放纵这种伤痛侵蚀着身体,腐蚀着内心。
他不知道愣了多久才用手指在地上挖了个小坑。从烟盒中又磕出两支,点燃后连同掉在地上的第三只烟就像上香那样一同插在了土中,思绪开始远走,他对着浓雾中朦胧的日出发呆。为什么不带我走。他内心挣扎着,却又因为咳嗽而说不出口,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徐斌。”随着声音,肩头一只大手放了上来,强壮而有力,不用转头他都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陈飞。“我嘴笨,不太会说话,要是哪里说的不对,请你见谅。”陈飞摘下口罩低沉的说,“宋哥在离队前将指挥权交给你,就说明他信任你,现在参与除虫行动的特警就剩下我们俩人了。”他顿了顿,声音从低沉变成抽噎,“我可以叫你一声兄弟吗?”
徐斌扭头看着陈飞,他看见对方的双眼中充满了泪水,眼眸也因为哭泣而通红、肿胀,强壮的男人此刻就仿佛一个内心脆弱的小男孩。于是他只是点点头却默不作声。
“我从小就跟宋哥在一个在孤儿院长大。”陈飞抽噎着说,“他比我年长一岁。凡事都照顾我,情同手足,甚至比真正带血缘的兄弟关系都要好……”泪珠顺着脸颊滑下,穿过混着血与土的脸颊和浓密的胡须掉落在地上。
一阵微风吹过,挂在陈飞左耳的口罩随着风向不停摇摆,徐斌记得曾经第一次见到他时,脑海中评判出的印象就是那种肌肉发达,头脑简单,感情淡漠的硬汉,从未想到在外表憨厚,强壮的身躯之下,他的内心中却也有最脆弱敏感的地带。
后来徐斌强忍着泪水,递给陈飞一只染血的烟。心中的抑郁情绪好像呕吐物一样开始向上涌。
这两句话在他脑海中像是回音一样不停的耳边响起,随后便是一个个队友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王帅、张杰、张力、施勇、姜宇、王玮、李明、杨月洋、王嘉铭、张天翼、刘振宇、赵军、李军。他们就站在面前,微笑着看着自己和陈飞。
“你也能看到大家吗?我总是幻想他们就在我面前。但是我知道,那都是幻觉。”陈飞摘下手套接过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说道,“在孤儿院的时候,特警们每年过节都会带很多东西来看我们,也就是那时候我跟宋哥候励志成为特警中的一员,后来宋哥先成为了一名特警,他还会经常来看我,鼓励我。终于我也考进了公安大学成为了一名特警。还记得第一次出勤时遇到是一个劫持人质的事件。那时我还年轻气盛,不注重细节。当我将嫌疑犯打倒在地夺下刀子后,便火急火燎的去看人质安危了,没想到那个狗东西还在腿上绑着一把刀。他抽出刀就扑了过来,就在我以为要命丧黄泉的时,是宋哥替我挡了那一下,后来他在医院接受了三个月的治疗才出院……”
徐斌没有回话,沉默包围了这两个男人,空气中只有腐臭和香烟燃烧出来的气味,他甚至能听到陈飞抽烟时烟草燃烧的声音。死去的队友还在前面微笑的看着他,李雅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那画面温馨又平和。
幻觉,一定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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