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8章

阳光透过阁楼的老虎窗照到还崭新如初的栗色榉木地板上,形成两大块晃眼的光斑,光斑又像两块反光板,将阳光折射到手拿毛笔正端坐在硬木南官帽椅上的岳贤的身上、脸上。岳贤才意识到自己已坐了好半天了可还一个字没写,望着红木书案上铺开放着的宣纸上被叠岀的印痕,他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原本想用隶书写副中堂,可中堂的内容他一下记不起来了,于是他重新拿笔舔墨,同时去想那副中堂的内容,但涌进他脑子的却是早上电视上播出的文物专家们鉴定那个涂满红漆的大罐子的一个个画面,他极力想把鉴定专家们、也包括那个多嘴多舌、乱用儿话音的主持人都驱赶走,只留下照到大罐里面和罐底的那几个特写镜头在脑海里,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有这样的镜头。他想根据记忆好好地揣摩一下,那大罐究竟有没有可能是老的!凭他的眼力,看图片和电视画面也完全能够看出来新老,可惜当时他光顾冷嘲热讽了,关键是他认准那个大罐是假的,所以也就完全没拿正眼去看。真要是当初自己判断有误,那可就……岳贤马上又感到一阵燥热,他的思绪跟着也集中不起来了,那几个大罐的特写画面也突然变成了蝴蝶,他越想捕捉就越是捕捉不着……突然响起挂钟“当”的打点声,竟把岳贤吓了一个激灵。挂在墙上的一只德国老挂钟的指针刚好指向十一点半。岳贤慨然长叹一声地将毛笔放到一只古董笔床上,之后目光失神地也跟着停留在古董笔床上。渐渐地,原本呈现在他面部的那种心神不宁之状开始消失,很快消失殆尽,一种爱惜之情随之溢于言表。岳贤马上把毛笔又移放到一只清代的哥瓷笔架上,之后小心地拿过笔床,他把笔床托到左手手心上,先迎光欣赏,再继续托在左手手心上,用右手像抚摸一个有生命的活物般轻抚起来,眼神中甚至还流露出几许脉脉的温情。突然传来脚步声,岳贤条件反射地马上把古董笔床又放回到了书案上。

孙凤娇端着杯茶原本欣喜地走进阁楼,马上让丈夫的神态弄得一愣,她明显思忖了一下,才疑惑地走上前去,先急切地往书案上看——白色的宣纸上空空如也;她明显嗔怪地又去转看丈夫,刚回过神来的岳贤一怔,马上歉疚的一脸苦涩。

孙凤娇掩饰起失望之色,很有几分心疼地把茶杯递到丈夫手里,说心里话,尽管丈夫不是事事都能让她如意,但她从心里还是真爱这个脸上自始就胖嘟嘟,有点儿婴儿肥的大男人。“没心思写,别强写,一上午没动地儿了,喝点儿水,也活动活动。”孙凤娇略顿一下,不无温情地又说:“去吧,自己下楼到小花园儿转转去,等《午间新闻》一完,我就去叫你……”

岳贤差点儿被茶水呛着:“嗬,我原本正感动着呢!嘁,用不着,也根本就没有那个可能……”

“万一呢?亲爱的!我可担心你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万一……”

岳贤讥笑地把妻子的话打断:“我谢谢您的关心了,也请您一百二十个放心,我们这代人是从打击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多么沉重的打击我们都承受得了。”

孙凤娇立即歪着头格外审视起丈夫:“看看,自己已经虚了吧?已经开始相信大罐那大呆是真的了吧……”

岳贤反应很快:“哎、哎,是大呆的大罐好不好?”讥讽地又笑出来:“看来是我应该劝你到楼下小花园儿转转去,并在八角亭子底下多坐会儿。要是大罐那大呆真是真的,您还不……”

“不是大罐的大呆,是大呆的大罐,亲爱的!”

轮到孙凤娇讥讽地纠正丈夫,同时还夸张地伸手去摸丈夫的额头。岳贤带有几分气恼地将妻子的手推开:“我纯属让你给带沟里了!”马上又转成乞求的口吻:“求你了,我知道我能娶了你这么个好媳妇儿是我三生有幸。好媳妇儿!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行吗?”

“你一个人已经清静一上午了,可还是一个字儿没写不是。咳,当初该把那大罐买了吧?”

岳贤冷笑有声了:“嘁!干吗总往那儿扯呢?挨不上嘿!”

孙凤娇马上弯下身子,有意去审视丈夫的眼睛:“哎,大呆要是现在抱那个大罐来,还卖给你,你买不买?说实话!……啧,跟自己妻子,干吗不敢说实话呢?”

岳贤讥讽至极地先冷笑一声:“好,那就实话告诉你,让我买那个大罐,除非我脑袋让故宫大门给掩了!”

“算了吧,亲爱的,别嘴硬了成吗?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别提多后悔了!”

“我永远不会!”岳贤坚定地说罢马上又反唇相讥:“还是把你自己的心态放正了吧!再有,想着抽工夫到银行把那一万八给黄振甫划过去!”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即使是发小儿、好朋友,也该如是。趁妻子这会儿有心情和自己斗嘴,岳贤不失时机地再次提醒妻子。

孙凤娇条件反射地马上又一皱眉头,心有不甘地正想还说点儿什么,门铃突然响了起来。见丈夫明显一愣,孙凤娇立即讥讽地说:“哟!没准儿真是大呆抱着那大罐又卖你来了!”之后故作亢奋地兴冲冲就走,到阁楼门口时又停住,充满讥讽地又说:“亲爱的!别愣充行家了行吗?求你了,咱们也赌一把,把那大罐买了得了!”

岳贤马上坚定无比地回答:“我不说了嘛,除非我脑袋让故宫大门给掩了!而且还得掩两次,进去掩了一次,岀来又掩了一次!行了,快开门去吧!”

“臭德行吧!”孙凤娇这才转身下楼,同时故意亮开嗓子:“来啦,大呆!”

岳贤虽然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但还是思忖地侧耳细听起来,大中午的会是谁呢?

孙凤娇快步来到单元门口,先急切地从保险门上的“猫眼儿”往外看:透过“猫眼儿”现出黄振甫变形的面孔。孙凤娇顿一下,才思忖着将门打开,黄振甫脸上明显憋着笑,立刻走了进来。

“真对不住了,振甫!昨儿家里来客人了,今儿上午又忙点儿别的,我下午再去银行给你划款,不耽误吧?”孙凤娇认为黄振甫是急着要账来的,所以话语中明显带着些揶揄。

“随便您,嫂子!我可不是催钱来的,那什么,我宝哥呢……”黄振甫嘴上问的是岳贤,可是目光却贪婪地落到放客厅一隅的雕龙小方角柜上,不等听到回答,一下又笑起来。

孙凤娇马上奇怪地去审视黄振甫:“哟,遇上什么好事儿啦?振甫!”

黄振甫这才收回目光,边换拖鞋边真的问起岳贤:“我宝哥呢?嫂子!”不等听到回答,忍不住地又笑出来。

孙凤娇被感染地也乐了:“倒是什么事儿这么可乐呀?振甫!”

黄振甫努力忍住笑,先看一下手表:“快叫我宝哥,嫂子!之后打开电视……”

孙凤娇一下想起来:“是看《午间新闻》,是吧?”

黄振甫笑着用力点头:“业丝儿(英文‘是’的意思)!怎么?我宝哥不在?!”

说着话岳贤已从阁楼走下来:“在!哪能不在?”他在旋转楼梯半截处又停住,急切地往黄振甫脸上看,四目一对,两个人立即心有灵犀地说起来:“孩子呀,孩子!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啊!只要孩子们还能有口杂货面儿粥喝,就说什么也不能卖呀!”两人说罢一起开怀大笑了起来。

黄振甫的到来,让岳贤突然找到了自信。孙凤娇也舒心地笑了,但她马上又收住笑,奇怪地问黄振甫:“大呆那天抱那大罐子来我家,我没记着你也在场呀?振甫!”

黄振甫笑得直擦眼泪:“就不兴人家从你们家出来,再把那刷了大红漆的罐子抱我那儿撞一把去吗?嫂子!”

岳贤讥讽地用河北方言怯口儿立刻把话接过去:“谁让咱哥儿俩当初住得不老远的呢?”

黄振甫又喷笑出来:“……业丝儿,业丝儿……”

孙凤娇也越发眉开眼笑了:“哎哟,上帝保佑,幸亏不是真的元青花!不然我非疯了不可。”

“哼,差不点儿让你把我弄疯了吧!”岳贤先斜一眼如释重负地出口大气,同时很快地用手画个十字的妻子,之后透着好心情地又转对黄振甫:“振甫!咱哥儿俩楼上?楼下?”

“楼上不没安电视吗?宝哥!哥儿俩就楼下边聊边等着看电视得了。”黄振甫又笑出来,看手表。

“哎哟,快到点啦!”孙凤娇故意一惊一乍地跑过去将客厅新换的电视打开,不忘显摆地说:“这液晶电视哪儿都好,就是出影儿有点儿慢!”突然又表情凝重起来:“你俩真敢肯定大呆那大罐不是真的?万一待会儿专家要说那大罐是真的……”

岳贤就势立即虚张声势地大叫:“还不快上楼?振甫!不然她得折磨死你!快着吧!”马上又转对妻子:“孙大没主意!嘿!说你呢!到了,再喊我们啊!”不再去叫黄振甫,自负地独自转身又向楼上走去。

孙凤娇边用遥控板找台边反唇相讥:“此大酱碗!你忘了吧?你已经带人家振甫参观过阁楼啦!坐,振甫!”

黄振甫又笑了:“没事儿,可以再参观一次!”之后上前压低点儿声音问:“嫂子!给说说,兄弟绝不外传,‘此大酱碗’是怎么个典故?”

孙凤娇继续找台,边讥讽地回答:“侯宝林相声啊!讽刺不懂装懂、又极不虚心的人。明明不认识北大医院四个字儿,偏充认识,结果北大医院念成‘此大酱碗’!岳贤,岳大宝就是典型的不懂装懂!又极不虚心,所以也该叫他‘此大酱碗’!”

黄振甫喷笑着向通往阁楼的旋转楼梯走去:“行,哪次见嫂子都长知识。”

孙凤娇刚好将台找到,新闻还没开始,刚好又是蒋雯丽在为法式小面包做广告,孙凤娇顾不上再说别的,马上到沙发上坐好,之后亢奋地瞪大了眼睛。

黄振甫又贪婪地斜觑一眼雕龙小方角柜,之后才难掩笑意地走上阁楼,边环视边发自内心地发出赞叹:“绝了,绝了,宝哥!别净给别人题匾,大笔一挥,自己给自己也题个匾吧?!就仨字儿:藏宝阁!”

岳贤窃笑了,心里说:“你看到的连冰山一角儿都不到呢,傻小子!”但嘴上则说:“还是谦虚点儿好。坐!振甫!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说着充满惬意地又坐到与书案配套而放的那把红木南官帽椅上。

黄振甫眼睛一亮,马上走过去:“宝哥决定跟我们一起搭帮把那个出租车公司接过来啦?!”

岳贤立即先把手指放嘴上嘘一下,之后苦笑着摇摇头:“不行,还是干不了,兄弟!”

黄振甫明显仍抱着希望地也压低点儿声音:“宝哥不一定非拿四百万,少点儿也行,这样吧……”

岳贤不想再听地抢过话:“打住,振甫!光咱俩合作好说,现在是三个人合作。俗话说,肩膀齐,为兄弟。已经说好三一三十一了,我既然拿不出来,也就不跟着裹乱了,你再找别人吧,别因为我把好事全耽误了。”

黄振甫仍不死心,马上把项目介绍人,也是另一合伙人当初说动他和妻子的话再一次重复给岳贤:“再想想吧,宝哥!一千两百万接手一个有七十多辆车规模的岀租车公司,这样的机会以后永远也别想啦!一年纯利就小四百万……干个三年五载,本儿就回来了……想干接着干,不想干一转手,一千两百万再转出去,仨人每人又各得四百万!”黄振甫有意停顿稍许,又一下提高声调:“宝哥!再不用吭哧吭哧给别人写字儿了吧?您不一直盼着能有一天完全无忧无虑、一心只管搞自己的创作吗?”黄振甫又开始停顿,并示意地翻着俩小眼睛做岀思忖之态:“那一天眼瞅着就实现了,您怎么轻易就拨浪脑袋说不行了呢?!”黄振甫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岳贤看了。

黄振甫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他自己!黄振甫希望由他来做未来岀租车公司的CEO。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公司的另一股东必须是由他找来的,这样才有可能由他来主持运营。为了避免股东多,不利于经营,他和另一合作伙伴已达成一致,股东至多三人,如此,谁拉来另一合伙人,就变得至关重要!黄振甫很清楚,为此另一合作伙伴也正努力着。除了岳贤,黄振甫倒是还有合作人选,就是自己大舅子,不过两相比较后黄振甫觉得首选还是岳贤,因为岳贤无论眼下还是将来,肯定都不会介入公司的运作与经营,肯定只会做个甩手股东。而自己大舅子则恰好相反,而且说不定至今仍在秀水倒服装的那小子还会和自己来争当CEO呢!

黄振甫对未来岀租车公司的描绘确实打动过岳贤,岳贤为此还真是动了一番脑子,但经过深思熟虑后他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为了让黄振甫就此断念不再打他的主意,岳贤决定删繁就简,直奔主题:“不说了,好兄弟!”岳贤主意已定地挥挥手,又夸张地起身向黄振甫鞠了一躬:“谢谢了!说一千道一万,我拿不出该我出的那四百万呀!”

“您别让我折寿!”黄振甫不死心地先拉住岳贤,之后别有意味地又环视一下四周:“宝哥这么多宝贝,肯定还有不少怕露白没搁明面儿的,您瞒不了我。宝哥!拿出一件一变现,资金不就解决了嘛。”

岳贤被说到心里,一下笑岀来,但嘴上还要掩饰:“我哪儿有那么值钱的宝贝呀?!再说好东西不正经上大拍就别想卖岀好价儿来,可上大拍又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说到根儿上,也是最关键的,我也是真的不舍得!如果没了这些东西,光剩钱,我觉着活着都没意思了!”

“手里有了钱,咱们可以再买呀!怎么啦?宝哥!您不至于连这账都算不过来吧?!”

岳贤仍坚决地摇头:“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别说再买,想再见一面都不可能喽!”

“宝哥既然舍不得卖古董,别勉强,那就卖房呀!房子永远都可以再买,而且只能越买越好吧!”黄振甫直喷吐沫星子,都有点儿急了,结果岳贤反而越发理智了,先讥讽地一笑,再稳稳地说:“我们家拆迁是分房不少,可目前还只剩两套两居室,那两套两居室至多卖三百多万,不到四百万,再说你嫂子也绝对不允许卖,说句不怕你笑话的,我们三口子还指着出租那两套房过日子呢!我属于停薪留职的,目前一分工资没有,得等六十以后每月才有退休金,你嫂子退休金一月只有两千出点儿头儿,你琢磨那两套房我们敢不敢卖?!”

“那您就更应该赶紧卖几件东西入股,彻底松快松快,也当把真正的富人啊!”黄振甫又用力攥起自己的右拳为岳贤鼓劲般晃了晃,但已无济于事。岳贤主意已定,还是还以苦笑:“咱哥儿俩也算得上发小儿了,振甫!你该知道我,我多咱(方言,什么时候)卖过东西?!别再说了,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通过这事儿,我也算把我自己彻底看明白了,我这辈子该着就是自己找食儿的命,人不能跟命较劲……”岳贤决意转开话题,忙用力一拍大腿,因为再不转开话题,岳贤担心自己就要得意地笑岀来了:“嘿!你今儿来得正好儿,又让你赶上了,现在就让你再开回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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