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这是个四人间病房，其中两个病友主动友善地向刚随护士走进来的、业已换上病号服的岳贤扬扬手打招呼。护士马上把病床指给岳贤，之后立即走向隔壁病床，去观看另一个不知是处于昏迷还是沉睡中的病人的输液情况。三个病友虽年龄不一，但有一共同之处就是头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并都静静地躺在各自的病床上。

岳贤只看了一眼自己的病床，马上又走了出去，他来到走廊深处才拿出手机熟练地去按妻子的手机号码，手机马上通了，并传来妻子急切的询问声：“怎么样啊？！”

“噢，亲爱的，已经住进病房了，你还没走吗？”

“瞧你说的，我能走吗？”孙凤娇站在住院部外面的走廊里已泪流满面了。

岳贤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传出来：“进到病房才知道，开颅手术病人的病房和我以前保守治疗时住的病房完全不一样，进来就不许再出去啦，亲爱的！而且也才知道，这边儿病区的探视管理也极严，因为都是开颅手术，就怕感染，所以手术完了只许家属隔着玻璃看看。另外，非探视时间绝对不允许家属前来探视，即使来探视，也只能隔着玻璃打打电话。要那样，我看你干脆也甭跑了，在家通通电话完了……”

“别废话了，我可能不来吗？！我现在就去找你的主治医生张大夫去，跟他要求一下，看能不能陪住？”孙凤娇说着用纸巾拭去泪水转身便走。手机中马上响起岳贤急切的声音：“别瞎耽误工夫了，不可能的！我已经都问了！病人只要住进这边儿病区的病房，一切就都由医院管了，包括护理。另外，听医护人员的口气，最快也得三天之后才能手术。所以你这几天也不用往这儿跑，正好把我拜托你的事办了，记住，我跟我姐姐说我又去广西参加笔会去了，而且估计这次走的时间有点儿长，你可别说漏了！再有，也先别告诉岳跃，包括你们家人，最好等我手术完了，有了结果再告诉他们……”

孙凤娇为了制止丈夫再说，于是抢过话：“行了，你自己安下心，好好儿和医生配合，就别操心别的了。告诉你，岳贤！我可等着你哪……”孙凤娇一下哭喷出来，忙捂住嘴推门而去。

和张主治医生的交涉结果只让孙凤娇记住了两件事，一是开颅手术的病人需专业人员陪护，家属只管放心好了，医院也不允许家属陪住！二是这月的二十七号，也就是三天后的早晨八点，岳贤将进入手术室。如果一切顺利，四至五个小时便可结束手术。之后张主治医生还说了许多宽慰话，孙凤娇都没记住，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是怎么来到医院院子里的凉亭下的，直到手脚都冻得僵疼起来，她才意识到如果再站下去会冻病的，这可不成！绝不能在这会儿生病！丈夫的手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全要倚靠她来撑住啦！她必须挺住！而挺住的最好办法就是强迫自己做点儿什么。目前的状态，她能做点儿什么呢？她一下想起丈夫昨天晚上打印出来并托付给她的那几件事情，于是坚定地转身向医院外走去。

孙凤娇在医院旁边的工行办汇款时，孙凤霞的电话来了，一见来电显示孙凤娇便鼻子一酸。孙凤霞的声音明显直抖：“喂？凤娇，怎、怎么样啦？”

孙凤娇这才想起来，早上临出门前她偷偷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把岳贤今天就去住院的决定告诉了姐姐，而且答应办完住院手续马上再打电话给姐姐，于是赶忙忍着泪水说：“喔，姐，岳贤已经住进医院了，而且定了，三天后手术。”

“你倒是来个电话呀？急人劲儿的！”手机中马上传来孙凤霞的埋怨声。

“那什么，我正在工行办汇款，想办完再给你打。”

孙凤霞显然没听明白，立即说：“岳贤不有公费医疗吗？”

“是有，我是给岳贤大舅汇款……”

孙凤霞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嘿！这时候，该他大舅给你们汇款才对呀！”

孙凤娇懒于解释，于是说：“回头再跟你细说吧，姐，对了，你打电话没背着岳跃吗？”一提到岳跃，孙凤娇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这时汇款刚好已办完，她忙低着头转身快步向银行外走去。

“放心吧，我特意到楼下用手机给你打的！既然岳贤住院了，你就别一个人挨家待着啦，打个车也到我这儿来吧！”

“不行，我还有事要办，回头再给你打吧！”孙凤娇坚持把话说完，之后再也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子呜咽起来。直到发现引得几个路人驻足观看，孙凤娇才忙站起身用纸巾擦着泪水匆匆离去。

一辆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刚好驶来，正朝医院外驶去，孙凤娇忙招手拦下并迅速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孙凤娇用钥匙打开房门的瞬间，立即便强烈地感觉到她不可能有勇气一个人在家里等上三天，于是马上决定按姐姐说的也到姐姐家去，但去之前，她想把丈夫托付的另一件事也办了，办完就踏实了。于是她连拖鞋都没换便径直走进和丈夫的卧室，双膝跪到地板上，从红木架子床尽里面拖出装着散了架的红木小地桌的麻袋，她起身试着提了提，才发觉沉得超岀了她的想象，于是微皱眉头，想了一下，之后费力地把麻袋先拖到楼门口，又用放客厅茶几上的座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住一个小区的出租车司机庄师傅打去电话。

电话另一边马上传来庄师傅的声音：“喔，当然记得，岳跃妈妈，您要这会儿用车最好，我正从水立方过来，打把轮儿正好路过您那儿。”

孙凤娇欣慰地笑了：“太好了！那您来吧，庄师傅，只是麻烦您来了先上楼帮我拿点儿东西，之后就去德胜门外孩子姑妈家。”

“得嘞，您放下电话吧，我大约十几分钟准到！”

孙凤娇放下电话，长长地松了口气，马上又给岳贤姐姐家打去电话，电话通了，但始终没有人接。孙凤娇奇怪地想了一下，马上拿出手机，从手机电话簿中调出一个手机号，这次手机另一头立即传来岳贤大姐夫霍文亮带有大连口音的声音：“是哪位？”

“姐夫，是我，凤娇，您身体恢复得不错吧？”

“噢，凤娇，谢谢！我还行！你和岳贤都没在家吧？刚才你们大姐还让我给你们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可都没有人接。”

孙凤娇顿一下，赶忙说：“那什么，我去送岳贤了，岳贤刚好又去外地参加笔会去了。我才进屋，刚也往您家里打了个电话，想一会儿去您那儿呢，您和大姐是不是在楼下遛弯儿哪？”

手机另一头先传来霍文亮沉重的叹息声：“咳！我和你们大姐正在医院呢！一个多小时前，你们大姐去厨房说给我洗个水果儿，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咳！就摔了那么一跤，大腿能骨折了！”

孙凤娇下意识地一下坐到沙发上，马上带了哭腔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呢，姐夫？”

霍文亮又沉重地先叹口气：“咳！120直接把我们拉积水潭医院来了，你要方便就来一趟吧，弟妹！我虽然不用拐了，可还拖着条腿让你大姐瞅着就起急……”

孙凤娇不等听完便抢过话说：“您别着急，告诉大姐也千万别再着急，我马上就到！”之后边问岳贤大姐住的病房号边起身拎起手包冲出单元门。

庄师傅开的出租车刚驶进楼区，孙凤娇已迎着出租车跑上前去……

孙凤娇赶到病房时，被岳秀两口子已视为一家人的那个来自安徽的小阿姨小香正费劲地一手抱着岳贤大姐的头，另一只手拿着瓶矿泉水在给岳贤大姐喂水，岳贤大姐骨折的左腿已挂上牵引，她脸色蜡黄，连喝水都倍感吃力。

孙凤娇顾不上放下提着的果篮，便扑上前去：“大姐！这都是怎么啦！……”话未说完已泪水盈眶了。

岳贤大姐倒很坚强，强笑一下说：“该着的呗！大概老天爷看我总伺候别人，也让我感觉感觉被人伺候的滋味儿！小香，快把东西接过来！”

“阿姨来啦！”小香忙放下岳贤大姐，礼貌地跟孙凤娇打着招呼并接过果篮。

“小香，带水果刀和金属勺儿了吗？”孙凤娇决定马上给大姑姐弄些水果泥。

小香不好意思地一笑摇摇头。岳贤大姐立刻解释说：“慌慌张张来的，什么也没带着！先坐，凤娇，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孙凤娇还是马上打开手包拿出两张百元的人民币递给小香，让小香除了去买勺，再想想，还需要什么，一起都买了。

小香征询地去看岳贤大姐，岳贤大姐马上说：“不用了，你姐夫回去取我的保单去了，已经嘱咐他把该带的全带来！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咳！坐，凤娇，岳贤这次去外地参加笔会得几天回来呀？”

孙凤娇明显顿了一下，边把钱收回钱包边掩饰地假咳一下才说：“嗯！这次时间可能得长点儿，不止一家单位邀请岳贤去呢。也巧了，岳贤今天上午才走……”

岳贤大姐立即抢过话：“那就先别跟他说了，省得他不踏实再急着往回赶。我已经住上院，牵引也挂上了，就只剩下养了，他跑回来一点儿意义没有！对了，岳跃呢？”

“我让岳跃到我姐姐家住几天，我姐的孩子去年不考上湖北医学院了吗，这次也放寒假回来，正好儿，我让她帮岳跃辅导一下功课，再有一年来的，岳跃就该小升初了！”孙凤娇语调中突然带出些凄楚。

岳贤大姐敏感地瞥一眼孙凤娇：“多快呀，岳跃也要上初中了！那什么，凤娇，你跟岳贤是不是有点儿不和睦呀？”

孙凤娇有些奇怪地愣了一下，但赶忙振作一下解释说：“没有啊，大姐，您怎么会这么想呀？”

岳贤大姐仍审视地说：“没有就好，可别不和睦！夫妻一场，都不容易，好过，转眼也是一辈子，歹过，转眼也是一辈子，干吗不好好儿过呢！”

孙凤娇看出岳贤大姐不想正面回答自己，于是也不想再问，用力边点头边说：“是！放心吧，大姐，我们一直都很好。对了，大姐，岳贤说大姐楼里有个姓何的……”

岳贤大姐反应很快地把话接了过去：“对，没问题！我们楼里不少孩子都是通过他进的好学校，我和你姐夫跟他处得一直很好，为什么没早告诉你们，是担心你们放松对孩子的要求，能凭自己本事考上好学校才硬气！”

孙凤娇苦笑了：“岳跃已经很努力了，大姐，我和岳贤只是担心，万一岳跃没发挥好，再没关系，那就惨了！那姓何的倒是干什么的呀？真有那么大能量吗？”

岳贤大姐点头一笑马上告诉孙凤娇，姓何的虽然就是个包工头儿，可不少好学校的新校舍当初都是姓何的带队伍建的，所以，能量确实有……正说着，大姐夫霍文亮手里还提着个手提包，拖着半身不遂后落下后遗症的一条腿走进病房。孙凤娇忙起身迎过去：“姐夫，您快坐下歇歇吧！咳，干吗那么着急呀？等我来了帮你们去取不完了嘛！”说着将霍文亮扶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去接霍文亮手里的手提包。

霍文亮先拉开手提包拉锁，从里面掏出个白塑料袋儿，再把手提包交给孙凤娇，同时解释说：“你姐非急着要，非说人身意外险在多长时间内必须得跟保险公司说，不然保险公司不管赔。”

“是，姐夫，我好像也听别人这么说过！”孙凤娇忙将手提包递给小香，再从霍文亮手中接过白塑料袋儿转交给岳贤大姐。

霍文亮如释重负地出口长气：“所以说我再怎么费劲，也得给她取来呀！嘿！是废物了，就这点儿路，来回还都打的车，可还愣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下意识去看妻子，突然敏感地问：“怎么啦，大宝贝儿？”

岳贤大姐突然闭眼皱眉哼哼起来。孙凤娇一惊，也忙上前去问岳贤大姐是不是伤腿太疼了。不等大姐回答，霍文亮已急切地喊小香赶快按铃儿喊护士来！霍文亮说着也想往起站，但被妻子气恼的一声呵斥又吓坐下：“行啦！喊什么护士？！你呀，气死人！还嘱咐你保险单是用白塑料皮夹子夹着的……”

“哎哟！脑子怎么也不够用了呢？我再去取！”霍文亮猛地又往起站，但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幸亏被小香和孙凤娇同时扶住。

孙凤娇立即说：“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去取！”

大姐仍气恼地说：“算了，以后再说吧！过了期就认倒霉，哎哟……”

孙凤娇赶忙劝慰：“大姐，那又何必呢？姐夫，把钥匙快给我，我去趟不完了嘛！”见霍文亮犹豫地与妻子交换眼色，马上调侃地说：“大姐和姐夫要不放心，就让小香跟我一起回去！”

大姐立即说：“还真得让小香跟你回去，小香！你和阿姨回去一趟，把我那件厚睡衣拿来，还有洗衣粉，不用说，他肯定也没给我带来！”

霍文亮一笑，把话接过去：“你确实也没给我说！”见妻子又要瞪眼，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串钥匙递给孙凤娇：“那就辛苦你了，弟妹，你姐要的保险单就在我俩卧室小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咳！刚才我都翻出来了，可不知叫什么鬼迷了心窍了……”

孙凤娇笑了：“您可能把我姐说的白塑料皮夹子错记为白塑料袋儿了，姐夫！”

霍文亮马上摇头否认：“不是，我一直记着是拿白塑料皮夹子！你看，你姐刚一说我拿错了，我马上就知道确实是我拿错了……”

大姐又慨叹地去制止丈夫：“哎哟，怎么还变碎嘴子了呢？”

孙凤娇从心里笑出来：“放心吧，姐夫，我肯定拿不错！大姐，您也别着急上火了，我马上去拿，耽误不了事！小香，咱们走吧！”

岳贤姐姐和姐夫住三层，也是个三居室，单元门一开，小香和孙凤娇同时走进去，孙凤娇要换拖鞋，被小香坚决制止住，孙凤娇这才发现棕红色的木地板上已经布满了脚印，让她立即联想到当时救护车到来后，救护人员用担架将岳贤大姐抬走的场面。孙凤娇顺着乱糟糟的脚印经过客厅，径直走向岳贤大姐、大姐夫两口子的卧室，小香则直奔与迎面阳台毗连的小储物间。

孙凤娇一进卧室，立即拉开床头柜第二个抽屉，一个白塑料皮夹子果然如霍文亮所说就在明面放着。孙凤娇一笑，拿出来，又翻看一下，确认是岳贤大姐要的保险合同才放心地去关抽屉，突然一封特快专递特有的大信封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投递人为岳贤！孙凤娇愣了，立刻联想起曾经在邮局意外撞见岳贤的一幕。她下意识地往卧室外看一眼，手已伸了过去，但终于还是忍住好奇心，将抽屉关上，之后坚决地走出卧室。

小香刚好提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布袋子也从储物间走岀来，但马上一笑，又扭头跑回去：“对了，还有阿姨的厚睡衣！”

“别急，想好了，小香，可别再落下什么！包括你自己的东西，是不是要你在医院陪床呀？”孙凤娇嘴上说着，满脑子想的还是那封特快专递，特快专递鼓鼓的，装的会是什么呢？！再有，做弟弟的有什么东西不可以给姐姐送去，而要选择用特快专递寄给姐姐呢？孙凤娇正思忖时，小香又从衣帽间边说边走出来：“是得由我来陪床，但您放心吧，我没问题！走吧，阿姨，该拿的这次全拿了！”

“那咱们就走！”孙凤娇说罢下意识又往卧室里瞥一眼，之后继续带着满脑子的狐疑抢先推开单元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