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甲屯是轻兵营的出身,倘若换做由罪犯配军组成的军卒进入自己家中查验,卫央也不甚待见。以己度人,那便作罢。
当下笑道:“老窦说的好,换防咱们来守备,那便是大头力量该放在军事一方,查验文凭这类事情,大半还是要劳烦赵乡将才是。这全镇的镇民怎样点查检看,我看咱们守备军也就不必一一过问了,明日起,老窦你须与我四面去探看地形设置望哨巡逻,还须分配人手,诸多事宜脱也脱不开身。这每日里检看过问文凭的事宜,那就只好劳烦赵乡将。”
赵某心下大定,他并不怕又奸细密探混进镇子来。这马家坡子镇之所以要紧,就在于只要勒住这里,三五百人马便可制约原州开往北地前线的辎重部队,党项要东进也好,契丹要南下也罢,便是那些蛾贼要占据京西抗拒大唐,那也必定能想到这马家坡子镇的要紧,怎会不遣密探奸细前来?往年连番征战,赵某也见识地多了,检看文凭的职责,不消上司责令,他这个乡将也全力以赴往最好了做。
这是他赵某的家,哪能有连自己的家舍都不着紧的?
最怕的,本便是这甲屯籍检看户籍文凭祸害镇民,如今卫央将这一最怕托付给了他赵某,赵某哪里能不知人家早瞧出了自己的担忧,只好连声保证:“没甚么劳烦不劳烦的,这是咱世居之处,无论胡虏蛾贼到了,那必定祸害地不成样子,为咱们自己计,赵某也定全力以赴。”
至于驿舍,赵某便不敢打保证了。
这驿舍并非传递军情的,马家坡子镇地理要紧,不可不有一军驻守,又这里是往四方去的交通要道,本镇有镇民许多,因此将本该一县一处的驿舍在这里也立了一处。驿舍的驿丞驿将,都是正经官府的告身,乡将哪里能有权抗衡?
百将便不同了,虽那驿丞驿将的告身与百将本身持平,但这里是军州,百将身为守备,倘若驿舍强势不肯饶门检看,一刀杀了他,那也只是寻常事。
驿舍与几家食坊并不相隔甚远,靠着溪畔,建起了颇为不小的院落,设前后二堂,拢共十三四所住舍,其中执事者驿丞驿将之外,另有驿卒四五人,在本镇聘的帮闲打杂七八人。
驿门敞开着,进门便是廊下设的饮食桌椅十多张,大半已有人坐了,三三两两凑着说话打发等待,也有几家饭菜已布上,这里二十余人见外头进来悬刀者,讶然往这边瞧来。
不见驿中执事的,赵某教驿卒后头去叫,站在门口团团一揖笑着道:“劳烦各位,请取出随身文凭,如今战事将起,咱们不得不防着那些个胡虏蛾贼,但有不方便处,烦请各位见谅。”
至于其他的话,赵某不肯说了。
窦老大见卫央皱着眉四下里打望,忙也循着目光所落之处细看,不见有反常处,低声问道:“百将敢是有甚么发觉么?我这便回去叫人来围了这里。”
卫央摇摇手:“没事,好好看着赵乡将的行事,往后每日三次检看驿舍,这可就是你的活计了。”
他自然感觉到了反常,可那只是自己一种隐约的感觉,怎能对窦老大说?
甫进门之时,卫央眉心陡然鼓胀地跳了几下,敏锐的感官让卫央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那是一种甚为探究的打量。
李成廷这王八蛋,这么快就把监视的送上门来了?
自出轻兵营以来,卫央总有一个疑惑挥之不去。这一次的换防调动,将轻兵营的骑军大数调往马家坡子镇这等仅次于边关重镇的要塞守备,这到底是大都护府的主张,还是巡边事使行辕的主张?
在卫央判断,巡边事使行辕力主这次换防的可能性比较大。
呼延赞是忠君爱国的老将,用兵那是十分的稳当,轻兵营战力确有可观之处,但这里的老卒充满了不稳定性,将这样的军卒放在要地,若有一丝的差池,那便是弥补也难的境地,这一点,相信不惟呼延赞深知,柴荣也了然。
而卫央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若论冲锋陷阵,呼延赞或许相信他是个好手,但这率一屯百人守备一地,怎样安置巡哨,怎样排查奸细,并不曾见识过,呼延赞焉能信任?
这马家坡子镇周边方圆数十里之内并无重兵接应,一旦这里出事,敌军使一个千人队把守住这里,送往前线的辎重用度那便要绕好大一个弯子,倘若边关重镇是头等的要地,这马家坡子镇怎么也能算此等的,这等要紧地带,大都护府不能不知其重要性。
因此,大都护府不可能只为了检看卫央本领便这样行事,大约只有李成廷那样的人物,才想方设法置战事于不顾了。
可转念想起其余骑军都去换防守备,卫央又不敢确定这是李成廷的一己之私。
他现在就想知道,往常以轻兵营换防守备的地带是在哪里,这一次战事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最要紧的是,轻兵营其他骑军这一次都守备去了哪里。
终究心中偏向着李成廷在其中捣鬼的猜测,呼延赞说地很清楚,自己承蒙抬举为老将们及柴荣所赏识,他们许是出于人情考虑,待自己的本领倒不是十分相信,终归没有眼见为实,换做卫央,他也这样的心态。而李成廷这样的诸侯王,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满心都是排斥异己,当年陈礼之故事,那些个诸侯王折损的利益不小,如今眼看着自己尚未成长起来,轻轻地掐灭在这大战当中,这样的事情,这些个人是做得出来的。
这两日难得安宁,卫央将这样的猜测稍微方放在心下,哪料甫进驿舍大门,有尖利的目光直刺而来,那并非探究的目光,虽未亲眼所见,其中讶异而信心十足的不怀好意,躲也躲不过卫央的敏感。
“是时候找个机会回一趟原州了。”一面瞧着赵某点查随身文凭的诸般套路,卫央心中想道。
赵某突然停下了不慢的脚步,这一桌是与满座客商行旅截然不同的一个路数。
客商行旅哪一个不是一身劳碌满面风尘?当座这人白净面皮,颌下生三缕柳絮,相貌堂堂文气十足,手边压着一柄长剑,一手擎酒盅浅斟慢饮,意态潇洒满座无一人可比他。
这样鹤立鸡群的人物,应该说不太可能是密探奸细,窦老大也觉搅扰人家的雅致情趣并不好,瞥了卫央一眼,倒没敢说话。
赵某并不像待别的旅客般,工工整整先施礼了,笑容满面道:“搅扰先生雅兴,好是过意不去,然王事多赖勤操,还请先生取随身文凭,咱们该走一走这过场。”
那人目不斜视,放下酒盅立起来微微也还了一礼,直视着赵某,自袖笼内取文凭一手递来,一边笑吟吟道:“乡将职责所在,自然理解,请自随意。”
而后才扫了一眼卫央与窦老大,微笑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按说这样的人,望之如沐春风,心中该有好感才是,不见窦老大情不自禁错开身低下头去了么。
卫央却觉着有些别扭,这人的目光并不锐利,安静而平和,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说不来为什么,卫央只是觉着别扭,他不敢肯定这人便是方才白驹过隙般盯了自己一眼的那人,但他能确定,这个人如今内心里绝不像他表面上流露的这般颜色。
“先生是读书之人,自原籍来么?战事将起,先生一人一剑轻身东来,恐怕不甚妥当,还请早些归去为好。”检罢文凭,并无异样之处,赵某双手递还过去,笑容可亲劝道。
那人将目光又转回了赵某这里,直视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道:“乡将过虑了,以大唐之繁盛,御天下而有余,区区胡虏蛾贼何足道哉?某学书三十年,值此知天命之时,方觉纸上得来何其之浅,游学四方,余年来所遇凶险也不计其数,贼虏既不能长驱而入,在这里游学,无非碰到些魑魅魍魉而已。”转瞬面色一变,不悦道,“怎么,乡将疑我身是奸细密探么?”
赵某摇摇手笑道:“先生想多了,以先生的人品才学,那些个胡虏蛾贼中怎能出这样的人物?便是今日当面有人说先生是奸细密探,某也不信。唯好心耳,不必多虑。”
那人方和缓颜色,笑道:“那倒要多谢乡将好词夸耀了,实在是不敢当的很。某是河北人氏,这口音乡将也听得出来,是么?”
他这便是明明地送客口吻了。
赵某不以为意,拱拱手四方一瞧已没有不曾检看之人,转身目视卫央,卫央点点头,一行几人正要走出离去,外头马蹄声作,一骑来到驿舍门前,门口驿卒接应缰绳,笑着道:“买到马匹了么?怎地只这一匹?你家先生乘了,却不要跑断你的腿?”
马上跳下黑瘦的汉子,短衣皂靴,与那驿卒说笑毕了,转头直奔里头而来,劈面撞见卫央,这汉子吃了一惊,警惕瞪了一眼,越过众人往后头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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