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卫央不能教她毫发无损回归沙坡头联军营里,一旦我军为联军所乘,以锦娘子的反问便是:“咱们区区几个妇人的周全你卫率正也满满放在心里,莫非咱们的锐士成千上万,你竟忍心一时不查教贼得了手生取了去?”
这女子是个真胡搅蛮缠的能手,许是潜伏这些年里心性改变甚大,只消为了胜利,她甚么撒泼耍赖的法子也使得出来,将本就心里不安的卫央纠缠地烦躁不已。Www.Pinwenba.Com 吧
若只是他单枪匹马,前头千军万马里也来去自如无人之地般,然既要成轻骑精骑,这一遭出来便是检验他的预算能不能成的关键。虽他也有满肚子的三十六计诸般兵法,那都是比这时代的真读书人更纸上谈兵的经验,单只这鹰骑的操训练法,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几分能成的底气。
行军至此,整日风餐露宿,军中已有数人染了疾病,忽而体冷如寒冰,忽而火热似灼烧,休说药材,便是每日三餐也不得保障,长此以往,此去尚未见到敌军,这二百余将士都教寒冷困苦先磨杀了大半。
唯一能教卫央稍留些信心的是,这时代的人体质真是强健,甫一上来便冬日里山林中无暖无食地操训,若放在后世,恐怕至此早已瘫倒了一大片,而如今,便是窦老大那厮也只胡须拉碴一派野人的模样,精力却还算充沛。
于是,卫央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后勤辎重无法供应得及时,医药技术不能保证军中有老道的医师随从,他预想中那支红色雄师的具体,那是怎样也学不来了。
既如此,那便该变通一下,如今是该将这群山林里孤独冷饿折磨地眼里都是凶光的野人放出去闯闯祸了。
一味地静默,在这个心理素质不能与近现代人相比的古老军队里,一旦物极必反就再也难将人心收拢起来了。
至此不过只开了个精骑雏形的头,远不是已见了影踪,是该让这些半野人在现阶段的心理承受能力快濒临界点的时候松口气了。
譬如硬弓,初用之时自然不能扯成满月,一次扯开,一次加些力气,渐渐三番五次,必能使适应扯成满月的力量。
因此,卫央在犹豫去不去沙坡头,怎样去。
士卒们都已依着战马睡了,避风处不能生火,只好人与战马彼此取些温暖,寅火率里主事的几人,周快,窦老大,乃至王孙等几个得力的队正也在这里,如今又添了锦娘子一行,他们靠着山壁处,眼瞧着卫央笼着手抱着龙雀在面前来回地愈来愈慢地踱步。
徐涣抱着呼延赞赠卫央的那直刀,他颇喜爱这刀的锋利,暂且借来为己用。
入夜来,卫央只去看过发热发寒的那几个士卒,自此便在这里沉默着来回踱步,谁也不敢搅扰他。
便是徐涣也瞧得出来,这才三五日,寅火率少说也有一半的弟兄已濒临忍受的极端了,再不想个法子,只好这二百余人打道回府,受人嘲笑罢了。
窦老大目光随着卫央的脚步左右挪动,半晌眼也花了,胸膛里恶心的很,便将眼目来瞧周快,示意他先发声问问。
周快皱皱眉,心中甚为踟蹰。
这时的卫央,定在心里有天人交战,轻易打断,怎是好?
然若不问,莫非就这长夜里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下去?
锦娘子也不敢再像往常那样胡搅蛮缠,这半日来彼此接触过了,她方明白了这究竟是要行怎样事的一群人。
她是密营里的老人,甚么样的孤独苦楚没有自受过?然身为密营间谍,总还有保暖,总还有敌营里相互彼此慰藉着的同伴,也还有日日相处下来得心了的寻常的朋友,这一支人马,倘若真要成那前少古人的一支偏师,凶狠的照面便要分生死的敌军,行走在刀刃上的凶险,更是轻兵配军待家眷的思念,那样的孤独黑暗,恐怕不在密营间谍之下了。
这倒是她妄自菲薄了,至少卫央是清楚的,这些潜伏在敌营的密营间谍,他们才是真的英雄。只因无声,所以岁月难熬;只因许永不得见光明,所以愈发孤独。
纵是日前得见光明忘形了的锦娘子,在她心里也不曾以为自己便比沙场里浴血的将士伟大,他们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平凡的小人物。
卫央恫吓她,但心中敬重他们这样的人。人就是这样古怪,若面对的是敌国的间谍探子,卫央自会恨的要死,因为他们要图的是自己脚下的土地。而待自己族人里的间谍,尤是锦娘子这样将最宝贵的都奉献出去的密营间谍,他唯有敬重。
去沙坡头,不去沙坡头。
这是个简单的选择。
而设法将锦娘重新送回那虎狼之穴里,与将这女人送回她早该回到的唐营里,这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选择的问题。
卫央始终认为,好男子生下来有三种义务是天赋的,最伟大的。其一挥戈上阵为国出力,其二赡养高堂侍奉父母,其三便是保卫自己族人里的老弱妇孺,这正如天赋予男子封侯拜相的得意,乃是世间最荣耀的事情。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注目锦娘子问她:“高继嗣其人如何?”
锦娘子一愣,愕然半晌方道:“这人当算是个有骨气的,他恨的是朝廷,世世代代烙印在骨子里的恨,却不是愿与胡虏沆瀣一气为害故土的真贼。这人称得上明智聪慧,蛾贼起事至今数十年,本为义军,后为蛾贼,此既是朝廷称他,也是生民称他,因此这人继为蛾贼首领大将军后,一向约束部下的很,只是蛾贼众匪性难改,终究不是他这个外人所一时能改变的。”
不去问高继嗣为何深恨唐廷,卫央又问锦娘:“若你归营,纵这人疑心你是密营间谍,他会不会一时令教将你军法从事?”
锦娘子这倒甚有把握,摇摇头道:“纵他知我是间谍,那也不会一时将我怎样。我所原想的,本是要教那些个蛾贼上下头领多容我几日闲暇,好将这沙坡头里的龌龊探察个清楚。”
“不必去了。”卫央不容拒绝地挥手哼道,“潜伏蛾贼胡虏里的密营将士,为今日之盼已付出的够多了,这高继嗣既要与朝廷生死为敌,怎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又不留你以为后图,倘若这一番我往沙坡头里一遭走惊动胡虏蛾贼情知图谋难逞,难保不来个鱼死网破的濒死拼争,你即刻回中军处,以我之见,早些将咱们的密营将士尽快尽多地召回来是正理。”
锦娘子立时愤怒,卫央却将龙雀持在手中,冷声道:“京西之地数十年沦丧贼手,身为男儿竟不能复故土明神器,莫非你欲与我等争功么?”
锦娘子言语里的不自信,他怎能听不出来?
当时马家坡子镇里那小儿女的泪眼待他来说便是火辣辣地狠狠一巴掌,现如今这密营里的女子竟也明知或已不可为而要强力为之,这又是重重的一击窝心脚。
古往今来,再多的枭雄英雄那都是别人,若教卫央为图胜利而荣辱也不知,那怎能行?
是为男儿,竟不如锦娘这样的女子一段朴质的报国情怀,怎能教人心里平顺?
与其扭扭捏捏欲拒还迎地教人驱逐着来为锐士,何如自己知耻而勇?
他有些出离地愤怒了,说好了在这世道里要无所顾忌地作个人物,怎能事到临头还是抛不掉那畏畏缩缩小人物的心结?
卫央觉到,面对的敌军再凶狠,他的谋划再隐秘歹毒,怎能有这一时胸中燃烧的那耻辱来的沉重?
这人又发甚么疯?
周快一众深深不解,本当卫央这半晌的难决是为寅火率的前途,谁知他竟似要将更重的担子接过来扛,这终究怎么了?
卫央厉声道:“我不知诸位身为男子心里作甚么想,但我只一个不安,那便是耻辱。”
顿了顿,卫央飞快在地上又走动了起来,急促地挥舞着手臂道:“马家坡子里那一战,是为一双小儿女的无辜,恰似重重一掌掴在了脸上。是为男儿,身为锐士,竟不能守一方安宁,使贼杀我族人,烧我屋舍,恣意嚣张纵横于面前而不曾念过自己的身份。现如今,锦娘是为女子,名节尚且不惜只要国家大事成,这又是重重心窝里踹着了一脚。诸君,我等是配军不假,然镇里小儿女何辜,密营将士名节何辜?上天赐予我们安居乐业的权利,圣洁如这涤荡大地的雪花,如今,我们都是有罪之身,那是玷污了这圣洁。若是为男子不能拒敌于马上,不能守土于边疆,此不为罪,何罪又有?”
将士们惊醒了,能随卫央来的,都是有血勇的汉子,贼配军的名头,实在压地他们狠了,若非不为搏个清白,谁肯来此?
卫央愈来愈意态激烈,喘息渐重,彷佛有一把烈火在头脑里燃烧,将他本便具有的那一片来自炎黄先祖,来自汉唐雄风的桀骜烧地燎原般不能浇灭,他顿了这片刻,无风的山林里也寂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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