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山是个山区县城。东庭租的房子距离城墙很近,站在屋门口可以望到葱茏的壁山。单门独院,一连三间,还有披屋,青砖黛瓦,虽有些年头了,但不残破,院墙上爬满木质的青藤,和苏家大院院墙上爬的青藤属同一品种,爬得满满实实,结了小秤砣大小的青果,婆婆叫它凉粉果,炎热的夏天,浆果成熟的时候,她叫李嫂把凉果摘下来,洗净,将里面肉质果粒挖下来,做成凉粉羹。一见到这满院墙的青藤,她心里不由一喜,立刻想到婆婆、公公和父亲,心里就有了思念和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仿佛回到了苏家大院。尽管这房子久没住人,显得苍凉荒芜,但她感到这就是她所要的。
她拨开杂草,从前院走到后院,心里就有了个想法,除去杂草,把它深翻成菜地,种上粮食和蔬菜,有这么一块地,就是东庭分不到多少配额,他们一家也饿不着肚子。
她走进草丛,在齐腰深的东墙附近,发现了一口水井。她搬开压在最上面的石头,掀开井口上布满灰尘长了细小茅草的厚重木盖,探头向下一看,一股清凉气息扑面而来,井深水清,井周长满了深绿的青苔,水位很高,好像伸手可掬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惊喜地自语着,有了这井,什么都不用愁了。洗衣做饭种菜,不用出门担水了。
邱大夫和勤务兵把她们送到之后,帮她将行李搬进室内,领她看了下屋子对她说,医院里很忙,我们不能帮你整理了,我们现在就回去跟苏大夫复命,他会抽空回来的。说着就走了。
室内没有大的尘土,看来在她到来之前,东庭已叫勤务兵做了简单的清扫,两张高架木床分别架在了东西两间大卧室中,中间堂屋当做客厅和餐室,有张旧方桌,两把椅子,四条长凳,还有张木条台依北墙而置,方桌依条台而放,桌椅都有了位置,披屋是厨房,有现成的大锅台,小木桌,碗橱,水缸。她把与厨房相连那间屋子做了她和孩子们的卧室,便于她做饭烧水处理厨房的一应事务。东头那间给东庭住,中间隔着堂屋。她在厨房做事弄出的响声也不会影响他休息。他在医院太辛苦,休息不好,怎么能在手术台边站下来哟。如果他乐意住在家里,她就得让他休息好。把通向堂屋的门一关,孩子就是吵翻天也影响不到他睡觉的。她们进出院子可以走厨房通向院子的边门。她穿上给公公当助手时的工作服,系上头巾,从井台担回一担清水,开始打扫卫生。
她先擦拭堂屋的桌椅板凳,好让孩子们有个地方看书写字,云儿要帮忙,她没让。她想好了,到了壁山,相对要稳定一些,她要送云儿去上中学,不能误了孩子,如果有合适的学校,也要让雪儿去上学。她要她们抓紧时间准备功课。她的清扫顺序是,堂屋之后是厨房,厨房之后是她们三人的住处,东庭的房子安排在最后。第一天只能粗略地抹抹灰,以后再慢慢收拾,她要让东庭觉得像个家,可以让他安心地歇息一下疲惫至极的翅膀。
她抹完灰,就安置床铺,铺上被子。这里的阳历五月天还是比较凉的,需要盖棉被。做好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她拴紧院门,再关上通向院子的门,点上梓油灯,熬粥。她对雪儿说,妈妈明天给你做煎饼,今天不早了,就喝点粥睡觉吧。
雪儿到了一个新地方,跟在她身边,兴高采烈地跑前跑后,到了晚上,也很累了,喝了碗稀饭,没洗脚就上床躺下了。云儿更懂事,去盛第二碗粥时,见锅里剩余的不多,就放下碗,从碗橱里拿出只干净碗,把剩下的盛进去,端到她面前,妈,您不能老这样饿肚子,看您瘦成什么样了,爸爸都要认不出您呢。
我不饿,你吃吧。你爸不会认不得我的。她对她微微一笑,没事的。
不行,云儿执意要她吃,把碗口抵着她的嘴,你喝一口。就一口。
她不能再推了,再不喝云儿要难过了,她喝下一小口说,好孩子,你喝。妈真的一点不饿。转身给锅里舀水,见云儿还端着碗没喝,就催道,快喝呀,我要洗碗了。
云儿只好把碗里的粥倒进嘴里,妈,您去歇一会,我来洗碗。
你去看一会书吧,明天,我就要去给你联系学校,入学要考的。她从云儿手里接过碗,快去呀!她洗完碗,就烧水。水烧热了,她叫云儿洗澡。云儿上床睡了,她开始洗澡。刚洗完,听到有人敲门,她匆忙穿上衣服,站在窗台后对着院门问:哪位?
我!
哦!是你呀。她听出是东庭的声音,不由一喜,来了。她开了堂屋的门,快步跑到院门前,边抽门栓边说,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呢。
孩子们呢?他答非所问,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
都上床睡了呢。她插上门,反身跟在他后面问,你吃晚饭没有?
吃过了。他没问她吃没吃,就往屋里走,屋里就只点了盏梓油灯,闪闪烁烁,幽暗摇曳。他心系着女儿,她知道,就拿起灯往她们卧室走去。孩子们都睡得很香,她舍不得叫醒她们,他伸出手想摸摸她们的脸,她拦住他轻声地说,刚睡着。就反身走出来,把他领进厨房,声音仍然放得很低,这里比南温泉好上一百倍,什么都有。
他点了下头,也小声地说,战争期间,能找到这样一个住处已不错了。
去看看你的屋。她举灯走在前面。床上擦拭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矮柜上放着他装冬衣的皮箱,她怯声地问,今晚在家住么?
他点了下头。
那我去给你烧水洗澡。
不用,他坐到床上,我累了,现在就想睡觉。说着就躺下去。他的身子像散了支架的马车,一下就瘫在床上。她看着他疲惫已极的样子,心里立时泛起心疼的潮头,那些心底的怨怼蓦然化作了怜爱,消失得无影无痕了。她给他脱去鞋袜,把他悬在床沿的脚搬到床上,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到他身上。仅仅一瞬,他就发出了深重的鼾声。怎么就累成了这样?唉——她长叹一声,移步出门,随手掩上门,她本来想跟他商讨云儿雪儿上学的事的,只得等到明早了。她在堂屋桌上放下灯,将通向院子的门关上插紧,回到厨房。把换下的内衣浸泡到澡盆里,她有个习惯,当天换下的衣服不留到第二天,不管怎么累,也要当晚洗净晾好,否则她没法安睡。
她蹲下去搓洗,突然头一晕,心里想吐。她知道这不是病,是饿的。她停了一歇,站起身端起晾在锅台上的开水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的胃感觉好了一点,它上当受骗了。她匆匆地把衣服清了一遍,晾在窗口。吹灭了灯,依着雪儿在床边躺了下去。
受了欺骗的胃这时回过神来了,胃壁互不相让地咬在了一起,胃壁磨得像钝刀割样难受。她双手紧按着胃区,闭着眼睛,想让自己早点睡着,只要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难受。可就是睡不着,越是要强迫自己睡越是睡不着,沉淀在心底的往事就像落在湖底的草叶和泥土,被船桨搅得泛了上来。自从父亲找她谈话那天后,东庭的影像就不时浮动在她心头,他虽然长她二十岁,与她年岁相较算是两代人了,可她并没觉得他老,有时她偷看他一眼,他帅气的身条,清秀的眉眼,白净和有棱有角的面庞,斯斯文文的书生味道还很有魅力,她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不曾想到苏府轰轰烈烈把她娶进门,并不是他的意思,她哪知道这个呀,更不知道他心里已有了另一个人。虽然心里矛盾,可婆婆公公把她看得很重,而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从一而终,即使是名义上的夫妻,他们也是夫妻,她已没有别的想法了,把云儿雪儿培养好,是她的责任,但愿早一天赶走日本鬼子,回到家里,继续她医生的职业。至于东庭,只要他不休她,她也会继续与他保持这夫妻的名分。可那个人已走失了,他心里还忘不掉她,这个却让她心里像有小刀割那样不好受。她竟然羡慕起那个人来,我怎么就这样不讨人喜呢?她多么期盼有个人像他爱那个人那样爱她啊!
想到这儿她眼里不觉滚出了一串晶莹透亮的东西。她匆忙用手背去揩,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了,她们还不知道她和她们爸爸的真实关系,即使心里有些不平,但表面上她不能让孩子们看出来,她答应过他,他们间就算有了这样的协议。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她得守信。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在国难当头之际,他没有弃她和他的心上人飞走,而是带着她一起出逃,就算是不弃不离了,她还能有何话说?看他为了救治抗战将士,累得都直不起腰的样子,她还能有什么想法。就是这样过一生,她也认了。她这样一想,胃壁的绞杀也缓和了,睡意慢慢覆盖了她,她走进了梦乡。
又饿又累的她,在梦中也没歇着,她顶着灿灿的夏阳在一片广阔的河滩开荒,四野无人,热浪滚滚,汗水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焦渴无比,想去河里清凉清凉,可河水干枯了,突然,她感受到一阵凉风,她醒了。云儿坐在她边上,正给她摇着扇。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我睡过了。
妈妈,您做梦了吧?
做梦?她忽又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大喊大叫,热死了,热死了。
她心里好不感动,伸手把云儿搂在怀里,所以你爬起来给我打扇?谢谢宝宝!在她发间亲了一口。放开她,我要起来了,你爸昨晚回来了,我起来给他做早餐,你再睡一会。她快速地把双腿移下床沿,刚要站起来,头一阵晕眩,眼冒金光,天地就旋转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觉就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妈,您怎么啦?云儿慌了,她顾不上穿鞋穿袜,从床上滑到地上,扑到她身上,推搡着她,妈,您这是怎么了啊!
她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云儿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惊骇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您醒醒哪!
雪儿被她的哭叫声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见她们的妈妈倒卧在地上,也大哭起来,爬下床,扑到妈妈身上,哭喊着,摇着。
云儿突然想到妈妈刚刚说过父亲回来了,仿佛突然遇到了救星一般,她赤着脚哭喊着往父亲房间跑,撞开门,大声说,妈妈死了!她扑到床边,抓住父亲的手,您快快去救救我妈呀!
东庭自从进了重伤医院,一直住在值班室里,每晚都要被叫醒几次,没有一晚睡过安稳觉,在自家的床上倒下后,就睡沉过去了,他的心非常安定,知道该起床的时候她会来叫醒他的,他放心得很,不怕睡过头。他睡得酣畅淋漓,突然被云儿的哭声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攥住女儿的手,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妈妈死了!不会说话了!云儿哭着拽住他的手就往外走,快救救我妈。
东庭不知面对过多少死亡,可当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惊慌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他来不及想,就向西屋跑去,他拉起雪儿,别哭,我来看看。他蹲下身,打量起妻子,她面色苍白,眼睛微阖,像是睡着了似的。他用手试了下她的鼻息,还有气,翻开她的眼皮,没有一丝血色,拿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膝头上,切住她的手腕动脉,脉象虚玄缓慢,凭他的经验,是低血糖引起的休克。伸出双臂,一手挽起她的颈脖子,一手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把她平放到床上。她怎么这样轻,轻得让他惊奇,好像都没有云儿重。昨晚灯光昏暗,他也累得四肢酸软,没有打量她,他虽然从未接触过她的身体,但夏日透过单衣,他觉得她虽不胖但不失丰满匀称哪!他再看了下她的脸,一个多月不到,她怎么一下瘦成这样?他被突然发生的事惊骇了,她像睡过去了那样,他呆了痴了,她怎么会这样了?猛然间,他想起了他离开她们到壁山时家里没有剩下几个钱,几乎没有粮食,物价又一天翻几番,他的配给粮也没时间送回去,她这是饿的!
爸,雪儿仰起脸抓紧他的手问,妈不会死吧?快救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说,你妈是饿的,他想若有支葡萄糖就好了。他就问云儿,家里有没有糖?
不知道。云儿低声说。
他撒腿就往厨房里跑,拉开碗橱,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晨光,翻找起来,把所有的瓶瓶罐罐的盖子都掀开来,碗橱里除了一只小瓦钵里还有点盐,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剩饭剩菜,更无红糖白糖。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拍拍屁股就来了壁山,把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子扔给她,连配给粮都没来得及送回去,她怎么不饿,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父母把她交给他,他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他心里只想着多救一些抗战将士,忽略了她,忽略了这个家。心里突然像被利刃刺了一下般锐痛。是不是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他问跟在身后的云儿。
家里有米还有小麦粉。
你妈为何不煮饭吃?
她煮的都给我们吃,她说她不饿。
粮食在哪里?
云儿从小方桌下拖出一只洋铁桶,米在这里,又从橱柜下面搬出一只陶罐,这里还有粉。都是妈妈拿耳环跟女房东换来的。
耳环,什么耳环?
金耳环呀,奶奶买给她的聘礼。
他的心不由一抽,他知道她十分珍爱这件东西,自从他们出逃以来,她就摘下来,缝在棉衣里了。他没时间多想,救人要紧,吩咐云儿,快给你妈煮点麦糊糊喝。你把锅烧着。他找只碗,舀了半碗全麦粉,兑进一点凉水,挑了点盐放进粉里,调制成稠浆。云儿却没点着灶火。他急了,你怎么点个火也点不着呀?他一把将云儿拉到旁边,抓把茅草放进灶口,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忙活好一会,才点着了柴火。又手忙脚乱地在锅台上下忙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把水烧开,把粉浆倒进锅里,用筷子反复搅拌均匀,直到糊糊煮熟。他这也是破天荒第一次烧火做吃的。他把麦糊盛在一只干净的碗里,又找来一把勺子,急急忙忙端到房里,放到台子上,把扑在她身上哭泣的雪儿牵开,劝慰道,别哭了,你妈喝下这碗糊就会好的。他舀出一点糊糊,吹了又吹,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往她嘴边送。
可她还处在昏迷状态中,不会张嘴也不会吮吸,这糊怎么才能送进她胃里去呢!这得先让她苏醒,才能喂得进东西!救人要紧。他放下勺子和糊糊,向她俯下身去,一手捉紧她的鼻孔,一手攥住她的嘴,紧吻住她的嘴唇,使出全力向她嘴里吹气。一下一下地吹,大约十分钟后,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醒了。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
妈妈,妈妈,云儿雪儿齐声唤着她,快吃点糊糊吧。
他端起糊糊舀了半勺子送到她嘴边说,张开嘴,吃点东西就好了。
她使劲想张开嘴,双唇似有千斤重,就是张不开。他把糊碗递到云儿手上,端稳了。他一手拿着勺子,一手助她抬起嘴巴,把麦糊送进她嘴里。他一边弄糊,一边帮助她吞咽,一匙一匙,送下去十来匙后,她觉得有了点气力,不用借助外力嘴就能张开了,雪儿激动地叫了起来,妈活了,妈活了!她破涕笑了,拍抚着她的头,妈活了。
她想对他们笑一个,却未能如愿,竟然成了个苦笑,又耷下了眼皮。半碗糊喝下后,她感觉好多了,用力想支撑起上身,我好了,不用喂了。
他们就把她扶靠到床头,她却说,我饱了,给雪儿吃吧。我要去给你准备早餐,你还要到医院上班呢,就想滑下床。
你给我好好地把碗里的东西吃下去,好好在床上躺着,他对她吼了起来,听到没有!
他们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没有交流,有些隔膜,可他对她一向还是客客气气,从来没有这样吼过她,她觉得有些反常,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对她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觉得有点像真正的夫妻了,她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眼里不禁有些湿热了,她乖觉地从云儿手里接过碗,没用勺子,把碗口凑到嘴上,两下就喝完了碗里的糊。拿下碗,像个娇妻对着深爱她的丈夫的责备那样对他娇媚地一笑说,我真的没事,昨晚睡得很好,不用再睡了。她双腿往床下一滑,站了起来,真的没事。你说的很对,我是饿的,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这样了。她一手牵着雪儿,一手牵着云儿,对他说,你有了稳定的工作,我们有了安定的居所,她们俩该上学了。云儿应上初中,雪儿该进小学。这里可有好一点的学校?
哟,我还真没想过孩子上学的事。一丝愧疚漫上他的心头,我托人去问问。
你没时间,还是我带着她们去找吧。她说着就进了厨房,先给你们做吃的,你吃了好去上班,说不定医院里正等你做手术呢。
现在还早,你们自己吃吧,我上医院去吃。他叹了口气,我的配给扣除我的伙食,还剩余了一些,不够我再想办法,你不要再那样克扣自己,饿过了度,会把身体毁掉的,到时想恢复就难了。今天是我在家里,若我不在家发生休克,孩子们哪见过这种事,那可就不得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走吧?晚上可回家?
只能周末回来。等会我让勤务兵把配给粮送回来,今天煮顿干饭吃吧,苦了你了。我不能回家的时候,隔两三天,我会叫人来看看,有要出力的事,你尽可叫来人帮忙,没事的。
哦。她应着,突然想起他还没洗漱,我去烧水,你洗洗脸再走吧。
我洗冷水就行了。
她连忙舀了一瓢水进面盆,从晾衣绳上取下他的洗脸巾,放到方桌上。
不用你这么服侍,我自己来。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声。洗完脸泼掉水,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她说,给孩子们交学杂费吧,伸手在俩孩子头上抚摸了下,转身走了。
她顺利地把俩孩子送进了学校,插进了理想的班级。云儿进的是省立壁山中学,雪儿就在这所学校的附属小学,同一条路上,相距不过百米,离她们的住处也不远。她每天接送雪儿,实则是接送她们两个,附小离家更近一些。她嘱咐云儿放学后就到妹妹学校,和她一道回家。有了东庭的配给和薪金,虽然不多,但比起在南温泉要好得多。早晨她起得很早,给孩子们做吃的,有时是擀面条,有时是贴面饼,有时是炒米饭,不管粮食如何不够,她都要让她们吃饱去上学,她乐意克扣自己。午饭也给她们吃干的。开始的时候,她买些南瓜、红薯、豇豆和着配给的糙米煮,把能充饥的瓜蔬放在锅底,上面放上不多的米,她把上头的饭盛给孩子们后,再把所盛不多的米粒和着瓜菜一起搅拌均匀后她再吃。
在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她开始着手实施开发院子的计划。第一步是铲除齐胸高的杂草,她买了一把短柄镐和一把锄头。她可以扶着镐上把手,用脚踩镐的上部,借用身体的重力将镐深深扎进土里,再把脚拿下来,双手使劲压镐柄,把土撬松。开荒种菜看似简单,可要实行起来可不那么容易。她虽然自幼生长在乡村,可八岁就随父亲到了苏家,在苏家,她虽然不是小姐,但她除了读书,就是跟着公公学医认药,从未干过粗活,是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出家园后,她才开始学习家务,可砍柴割草的活还是第一次。
她换上旧衣,头上扎条毛巾,右手握紧镰刀,左手抓紧杂草,躬身就割。可这些杂草并不那么甘愿被割,在它受到压迫时它也奋力反抗,在她的右手使劲用力的时候,她的左手却被杂草咬伤了,虎口拉开了几个细碎的口子,血珠子渗了出来,很痛。
她用一块旧布把伤口裹扎起来,继续割着草。她用包扎好的伤口按住杂草,用手指攥着,手指还是不断地被拉伤。她不再包扎了,咬着牙忍住疼痛,继续割草,实在痛得忍受不了的时候,她才直起腰来,抬手一看,那不是手了,除去拇指伤口和部分手掌裹了布条,四根指头已不成模样,草汁裹着凝固的黑血,很像四根变质的香肠。手弄成了这样,还只割出不到十个平方的地方。她这才意识到这样蛮干不行,得给手做个手套戴上,才能持续下去。
她回屋烧了瓢开水,凉好后,从东庭叫人送来的急救包里找出一根棉签,解开包扎伤口的旧布,用凉开水清洗那些细碎的血口,再涂上红汞。红汞有收敛作用,不再渗血。她找出块还是从家里带来的土布,按照她手的大小做手套。就是那种一个拇指和四指连在一起的那种,专为割草而用。
刚缝好,就到了接孩子们的时间了。她怕孩子们看到她那涂满红汞的手受惊吓,用一条帕子裹着。雪儿一见面就觉得奇怪,硬是掀开了裹手的帕子,见她的手像只血手,一把抱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妈,这是怎么啦?
她忙用帕子裹上,轻描淡写地说,割草时划的,涂了红药水,没事。这时云儿到了,雪儿忙拉住她左臂对她姐姐说,你看妈的手。
她忙往回缩,走,我们回家。她不想让云儿看到,牵起雪儿就走在前头。
您的手到底怎么回事?云儿要看她那只裹了帕子的手。
她让开了说,割草时草划的,早好了。
给我看看嘛。
人家都看着我们哪,回家给你看。
她们一进院门,云儿就揭开她手上的帕子,一见她的手不但变了色,根根指头都肿得变了样,泪水就涌了出来,双手捧起她的手,呜咽着说,我不要您割草种地,不要您把自己弄成这样。妈,她抱住她的臂膀,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你坐着,中饭我来做。
她无比高兴,孩子们晓得心疼她了,这比获得任何奖赏都贵重,都快活,都要幸福。她慢慢地站起来扔掉手上的帕子,活动着手指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让草划拉了几下,涂了点药水,这不好好的?你们去玩,饭一会儿就好了。
云儿拦住她不让她进厨房,雪儿伸直双臂挡住她。她心里像喝了蜜水那样甜,那样舒坦。她搂紧了她们,我们一起来做好不好,我在边上看着你们做。
好。云儿说,雪儿也说好。她们一同走进厨房。她让云儿舀一碗米在篾编的糠筛里,三人一起拣里面的沙子杂物,扬去糠壳、稗子,洗净放进锅里,添上一瓢水,再点火,等饭煮沸就用饭箩沥下米汤。东庭的配给粮食不拣去杂质是没法吃的。市场上的菜也是一天一个价,昨天能买一斤豇豆的钱,今天就只能买半斤,明天就只能买二三两。东庭的配给和薪金四个人用,捉襟见肘。为了让孩子们的肚子饱一点,她就买些比较便宜的芥菜、红薯叶,她让云儿把芥菜焯下水,去除涩味,再切碎放进锅里,放一点菜油和盐进去,搅拌均匀,再把捞起来的半熟米饭放到上面,煮成菜饭。饭菜一锅煮。烧好后,她不让云儿盛饭,云儿必将饭菜一起拌。她拿起锅铲,将面上的饭与少许菜相拌,盛给孩子们,她吃只留有少许米粒的菜饭。她把希望寄托给院子,盼望早早开垦出来,种出粮食和蔬菜。那时她们可以放开肚子吃了。
送走孩子们回来,她就戴上自制的手套,又割了一会儿草,觉得那只肿手用不上劲,若等把草全部割完再来翻耕,或许先割的草蔸新苗又长得很高了。她改变了思路,割一块开垦一块,种一块。翻地可以用脚出力,不会影响受伤的左手。
她换上旧布鞋,包上头巾,把割下的杂草扎成把,搬到阳光下,晒干当柴火烧饭。
她想得太简单了,翻土的活看似不用手出力,实则是个需要全身使力的重体力劳动。她双手紧握镐柄,用力把镐口往土里插,她的臂力太小,加之左手那些细碎的伤口很难一下愈合,一使力就火辣辣地痛,镐口只能划破一点地皮,她得借用脚力和身体重量来把镐头深深踩进土中,再借用臂力敲动板结的土块。好容易翻起了第一块土,她信心受到了鼓励,接着就有了第二块第三块……太阳爬上东边院墙的时候,她已翻耕了两米见方一块地方。她心里仿佛看到了希望的阳光,手也不觉得痛了,扛来锄头,麻利地把翻出来的土块敲松,拣出碎石和草蔸,把草蔸堆在翻松的地上,压上土,点上火烧火肥。碎石搬到院门外。这时她才发现太阳快落山了,急忙到井台洗手,去接女儿。还没出院门,云儿牵着雪儿站在了她面前。她又惊又喜,拉住孩子的手解释说,挖地忘了时间,正要去接你们呢,你俩没事吧?
我们这不好好的!云儿对她笑眯眯地说,妈,这么几步路,您不用接送的。我放学就去邀妹妹。
你们真的行?她还有些不放心,雪儿,还是妈妈天天去接你吧。
雪儿看看姐姐,摇了下头,我大了,我和姐姐一道上学一道回家,不用妈接送了。
太好了,她搂了下她们的肩膀,把她们往屋里带。烧火肥的烟在院子里弥漫,她怕烟熏了孩子的眼睛,连忙铲土盖上去,烟都闷在了土块里,冒出来的只有晨雾那样的淡淡烟霭。第二天,她起得更早,天没亮她就在院子里割草。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她戴上了自制的布手套,割起草来顺手得多,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割出了有昨天两倍大的一块地方。她把草扎成一束束的,放到晒的地方,再用锄头掏开昨天烧的火肥堆,发现草蔸都烧尽了,土块熏成了黑色,用手探探,还有点余温。她把火肥均匀地撒到翻过的土地上,再拌匀,整理得平平整整,两边留出放水沟。她已想好,待孩子们上学后,她就去市场,看看能买到什么种苗。她在集市上买了萝卜籽、白菜秧。当宝贝似的拿回来,她在整理好的地上栽上白菜秧苗,浇上水,又用割下的杂草盖上,以防太阳晒蔫。又开始深翻早晨割了草的地。她顶着烈日,周而复始,每天开荒不止。小白菜活了,开始伸展叶片,生气勃勃,一天一个样,绿油油的,越看越可爱,越瞧越欢喜。萝卜籽发芽了,叶子伸开了,芥菜籽撒进土里,十多天就出苗了,要不了一个月,就可拔起栽到畦里了,真有点像变戏法似的,椭圆的叶子一夜过来长出了锯齿和细毛,越来越厚越来越乌黑,叶片变得肥大厚实,茂盛得铺满地面,从上面往下看,看不见植株和泥土,浇水只能向叶面泼洒,一棵就有两三斤那么重。半年后,前院已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一棵白菜重到两斤,最小的也有一斤来重。她不用上集市买蔬菜,省下的钱就拿去买粮食,不再是饥一餐饱一顿了。萝卜也是一天一个样,一个个小脑袋似的从土里往上伸,露出又白又嫩的半个身子,喜煞了他们全家。特别是孩子们,放学回来没放下书包就往地里跑,一人拔一棵,拿到井台洗洗就往嘴里塞,像雪梨似的又酥又脆又甜汁水又多。东庭每次回来都有惊喜,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院子的变化让他意想不到。
她一边侍候前院的菜,一边垦植后院。她打算在后院种上小麦和油菜。她一天挖一点,够一畦种一畦。她已很熟练了,下霜前,油菜栽上了,小麦也长出了像韭菜似的嫩苗。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