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回头,看见朴允浩站在我身后,还是那件格子外套,运动裤。只是多了一顶帽子,阴影一直遮到鼻梁。
我勉强笑道:“怎么戴上帽子了。”他今天有些怪怪的,我有些不适应。
他一言不发,又打开我刚刚合上的电脑,打开刚才的网页,坐在我身边。一字字说:“那个女人是你最讨厌的人,她借着请你喝酒套你的话,剽窃了你的创意,她对客户说你的坏话,对上司也说。你因为她被迫离职,在电话里你骂她bitch。怎么,忘了?还坐在这里装哀伤?”
今天的他怪怪的,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气息,让我不太舒服。
“这个叫花子也很可恶,有一回你看到他在街上买烟,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狠狠地瞪你,骂你臭娘们,追打你,那次你还报了警。后来你再路过那个地下道,他总是用那种下流猥琐的眼光看你,他看你一眼,你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忘了?”他的嗓子也变沙哑了。他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至于水里的那个人……”
“水里的那个人……怎么了?”我颤声问。他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仔细地注视他,想找回以前那个胖子,可是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孔,连他的下巴也变尖了。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又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他。我跪坐在地毯上,沉默了一会,回身关掉那几个浏览页面,开始做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专心。房间里一片静默,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嘶声,这是一种紧张的沉默,和以前那种自在的宁静完全不同。然后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朴允浩站在金鱼缸前,静静地盯着黑金鱼。
他忽然抱起鱼缸,挟在腋下就走。黑金鱼仿佛意识到某种危险,在鱼缸里疯狂游动起来。我跳起来拦住他,叫道:“朴允浩!你要干什么?”
帽檐下朴允浩的眼神很无辜:“我要把它带到河里去放掉。就是我们厨房下面那条河,水多清啊,你也喜欢。”
我抓着他,说不出话。他挣开我,向厨房走,却被墙给挡住了,他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墙。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我紧张地站着,看着他回过身来。
“厨房呢?你把厨房封死了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压抑着可怕的情绪。
我赶紧摇头。
“你骗我。你一定是讨厌我在厨房做饭,才封死厨房的,是不是?”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抬起双手伸向我的脖子。
“我、我没有,我没有封厨房,我……我根本就没有厨房啊!”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大叫。
门被咚咚敲响了,我转身跑去开门,门外站了几个年轻男女,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在隔壁听见你在喊,出什么事了?”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呆了呆,努力让表情回到平静,才转脸对着他们:“没有事,我刚才头特别疼,才喊出来的。”
有个女孩问:“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不用,吃过药就好了,谢谢你们。”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我回到床前抱头坐下,这下真的头痛欲裂。一切正在走向失控,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夜里,我侧身躺在小床上,盯着窗帘那一点隙缝发呆,树梢和着月光一点点晃动,似妖气乱舞。有一口气吹在我颈上,针扎一样疼。
“你生我气了。”朴允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我不敢说生气。真是滑稽,他明明不存在,他不能伤害我,我在怕什么?然而我就是很怕。我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腿、髋、腰线,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的手停在我腰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和你一样喜欢小黑,我只是要保护它。”
“保护?”
“外面太危险了,你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心里。”他说。
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放在记忆里,再把它永远遗忘,从此,它就安全了。
夜里我挣脱他的怀抱,走出房门,想要按电梯下楼,可电梯永远不来,我就一直按啊按,最后按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醒过来阳光耀眼,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光刺得睁不开眼,撑坐起来,竞觉得浑身酸痛。也许是躺多了,我想要下地去网上订餐,刚想要站起来,却突然失去力量,砰地摔在地上。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竟吓傻了,从脚踝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黏在床单上,扯得一阵生疼,我的衣服上,地毯上也有血迹。我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今天又是哪天?愣了一会,我按住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小指杀手又杀人了。
Five
失去的记忆
这两年来,城里出现了一个摩托车队,车手们普遍未成年,大的十七岁,小的才十五岁。这些飞车党总是深夜在马路上疾驰,追车挑衅,在居民区外放震耳欲聋的金属乐。居民忍无可忍报警,警察把这些少年带回去,也只能训诫一番放人。第二天他们又到小区外放音乐了。这群煞神平日被大家深恶痛绝,可是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回的被害人就是其中一个少年摩托车手,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早晨被人发现趴在马路中央,又是被勒死的,循例没有右手小指。
新闻公布了那男孩的照片。金黄的头发,尖尖的脸,眼睛被遮住了。我立刻打开电脑上网。网上又炸开祸了,每个人都在讨论小指杀手。这次人们的反应不比上次的激愤,甚至表达赞赏的也占了相当一部分。还有人说小指杀手这次没杀错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样的。
也有人表达了忧虑:无名尸不说了,老乞丐,女白领,少年飞车党,想不出来受害者之间有任何交集,凶手明显是随机杀人,警方侦破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有一个帖子愤怒地痛骂凶手,骂了好多脏话,还说了些要找兄弟报仇之类的言语,我想也许是受害者的朋友,就点开他的网页细看,果然看到了被害少年不加面部遮挡的照片。那是他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上他是红头发,皮肤白皙,五官还算清秀,只是眼角长得有点斜。
不出所料。就是他。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深夜的下班路上,过人行道时被一辆摩托车给擦撞了,当时我坐在地上,看见那辆摩托车向前驰了几十米,打了个弯横在路当中,车手摘下头盔,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绝尘而去。我至今记得他路灯下斜斜的瞳孔盯着人看的眼神很是吓人。
我关掉电视电脑,静静坐了一会,一拐一拐地走进卫生间擦洗伤口,换衣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在朴允浩回来之前离开。
一小时后,我来到绿藤诊所。
林凯给我开门,他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肿,腿上的伤口流着血,一定是憔悴难看之极。不过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脸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问道。
“还不是物业闹的,谈不妥,说要断水断电,唉。”他说着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摇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给我重新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话,“其实,我也有话跟你说。”
“什么?”
他低着头,一会才开口:“以前我说过,你那个虚构人物朴允浩的人格与你类似,我可能错了,他,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凯继续说:“那天你跟我说,他最喜欢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觉得不简单,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会喜欢的音乐。然后,我把那首歌找来听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将一张歌词纸交给我。然后起身去放音乐。
我从前听过这首歌,印象中只记得那男人反复嘶吼着这两句,“My girl,my girl,don′t lie to me.Tell me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听懂这两句,当时以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现在我一句句努力看着歌词,听着响起的吉他,忽然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去的地方冷风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颤抖
丈夫的头颅在车轮下,
他的身体却从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还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头颅一瞬间也被巨大的黑暗轰开,音乐止歇,我一动不动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
我竟然不了解朴允浩,或者说,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艰难地开腔,把这些天的事都说了出来。有关我的反常,朴允浩的变化,还有那些杀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认识,我不喜欢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凯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怀疑那些人的死与我有关,他问的是:“你刚才说,朴允浩对你表现出了占有欲?”
我抬头望望四周,我发现,只要有林凯的地方,朴允浩就不出来。努力回想一番,我说道:“昨天夜里我感觉是的,可是同一个晚上他也试图掐死我。”
“**和伤害都是占有欲的体现。而占有欲又是内在更深层情绪的引爆。具体到你身上,我认为你所隐藏的情绪是,压抑。”
“压抑了什么?”我木然开口,其实并不是在问。
“这只能问你自己。”林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沉声说,“还想继续上次的催眠吗?”
我听了他的话,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遗忘了现实的一切。
画卷展开,又是那个天台,一样的小草,蚂蚁一起,细细的天线,蚂蚁就顺着天线一字爬上去。晒衣服的女人还在。她还站在夕阳的光里,只是换了一件白衬衣。幻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
“不要怕,我陪着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随时带你走。”林凯飘渺的声音好像从外太空传来。
我点点头。“嗯。”然后恐惧再度笼罩,夕阳一瞬间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撑开眼,告诉自己说,不要逃,要不带情绪地看下去。
有一个男人从后面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微微地弓着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抬起脸跟她说话,女人站在凳子上没有看他,微微斜着身子,要将一条裤角在绳子上夹好,她的衣角晃动在晚风里,像小花一样。男人生气了,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始终没有看他。接下来,毫无征兆地,男人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衬衣一瞬间被风灌满,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飞奔到平台边,扒着栏杆向下看去。她还在下落,我听不见她叫没叫,只看见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优美地向下方飞去。
“想离开这里吗?”林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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