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区寒冬的夜晚降临得非常早,晚上七点多钟,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九镇。Www.Pinwenba.Com 吧那个年代不像如今有这么多做生意的人,大家都穷。可也正因为都穷,穷着穷着也就习惯了。大部分人都自觉或被动地认为古今中外老百姓的日子本来就应该这么过。自然也就没有了今天这么大的生存压力与奋斗精神。几乎每个人下了班就径直回家,去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偌长的街道上,除了我们几家做生意的人还在忙碌着清货、收摊子、关门面之外,只剩下千家万户的袅袅炊烟中带来的香气,街道上已少有行人。
我正在与北条一起抬着一大筐橘子上车。按理说,这是收购站每天开始装车的时辰,我们站里下午六点多就开始装车,已经走了一辆,现在还停着三辆货车,搬运工们正在寒风中大汗淋漓地埋头苦干。
可同样堆了一些货物的市里人摊点前,居然连半辆车都没有,请来的搬运工悠然自得地站在门外抽着劣质烟卷闲聊,而那几个白天与我们打架的年轻人则守在门面里面。灯光下,可以看见他们满脸焦急地窃窃私语,还隔三差五地跑出来对着十字路口的方向抬头张望。
我们兄弟都隐约猜到这种状况肯定与唐五有关,但是无论我们怎么讨论,都想不出唐五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来封锁市区通往九镇的交通,居然可以做到不放一辆对方的货车过来。
尤其是我在明知道唐五安排了将军他们那批人之后,怎么还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来安排另外一批人去办这件事?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乡土气,比我大上十岁不到的男人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他到底已经强大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正当我低头思考时,突然感到肩膀被身边的北条狠狠地撞了一下:“义杰,义杰,你看,你看。”
声音紧张、仓皇。
我顺着他看向前方的目光望去。
几道雪白的车光扑面而来。
“嘎”的一声,一辆有些破旧的小巴车猛然停在了我们面前的公路上面,随着那声让我直起鸡皮疙瘩的尖锐刹车声响起,我甚至看见了车头在骤停之时向着前方颤动了几下。
“刷刷”两声,两边的车门都被人飞快拉开。一个熟悉的硕大无朋的脑袋率先从面对我们这边的门里伸了出来。
将军!
这时的他完全不再是之前与我说话时那种极为真诚的讨喜模样,如同完全换了一个人,面如寒霜,杀气腾腾地拎着一把砍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转身跑向了对面的收购站。
“搞死他们!”
当车子停下时,有几个市里人也许想要看看什么情况,朝着车子迎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一把雪亮的马刀直接从车厢里面对着市里人飞了上去。市里人大惊之下,四散逃开,车里众人却不依不饶,在大街上紧紧追赶。
这一战时间非常之短,几乎刚一开始就已完结,就像来的时候那般迅速,转瞬间小巴车就已经扬长而去,无影无踪。
长街更为空旷,空旷到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和身边兄弟们“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那一刻,我们好像大梦初醒般清楚地意识到,其实我们和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唯一的区别,只是结局到来得早晚。
除了老一哥先回家之外,我们其他人都按照唐五的嘱咐,默默地坐在门面里头等他。外头的气温越来越低,收购站里的炉火在老一哥走时就已经熄灭,彻骨的冰寒让我们手脚都开始有些僵硬起来,这也让等待的滋味更加难受。
时间越来越晚,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钟,门面外才传来了敲门声与唐五的说话声。
走进门来的唐五一身酒气,笑容满脸,身后的秦三却还是一贯地冷静沉着,古井不波。
“哥,你搞什么去了?冷死哒。”一林不满地抱怨道。
“呵呵,今天有些事,刚刚陪几个朋友吃饭去了。你们都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已经在旅游大饭店点好菜哒,等下就去吃。今天都辛苦哒,等下我和各位老弟们好生喝一杯。”
我猜到唐五应该是陪那个坐在吉普车上的瘦个子喝酒去了。因为当时摸清了路之后,将军在车上跟我说,他们办完事马上就会赶回去,今天没得时间了,要我下次去他那里找他喝酒,而他们的老大,也就是那个极为干瘦的人则会留下来吃饭,玩一晚上,明天再走。
遇到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唐五连一林都不带,只会带着秦三。想到这里,我心底蓦然一动,看向了不远处还是一脸不高兴的一林。
我以为今天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剩下的就是如同唐五方才所说的,一场只属于胜利者的狂欢。没想到唐五继续说:“反正今天也辛苦哒,我当老哥的也不和你们假客气了,等一会儿我还想你们跟我一路去办件事,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找个人说几句话就要得哒。搞完了,我们再去喝酒。要不要得?”
当然要得!
大概晚上十点半的样子,在一林不情不愿的嘟哝声中,我们兄弟心甘情愿地跟着唐五、秦三一起来到了九镇桥头,又在桥上极度寒冷的河风中苦等了快一个小时,这才听到正在抽烟的秦三小声说:“来哒,来哒。”
对着桥另一边看去,果然隐隐约约间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我不禁万分奇怪地瞟向了秦三。他一直都站在我身边两三米处的位置,而且我明明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完全不怕冷的样子,斜靠着桥栏杆,对着河面抽烟。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看到二三十米开外的黑影?
没有人说话,始终跺着脚避寒的皮铁明也安静了下来,我们都静静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黑影。慢慢地,我能看出那个黑影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再后来,距离我们大概还有十来米的时候,我终于认了出来。
他就是被秦三对着大腿捅了两刀的那个市里人。他应该现在才从桥那边的派出所里面被放出来。我想他一定有些害怕,有些焦虑、紧张。因为在黑暗中,我看见他居然用一条瘸腿走得又快又急,还不断四处张望。他一定不明白,怎么派出所外面没有一个同伴来迎接自己。
“出来哒?”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唐五突然说了一句。在极度的宁静与空旷中,这突如其来的阴森森的一句话顿时把我也吓了一大跳。
那人先是一呆,可能是唐五表现得没有任何恶意的问话让他误解,以为是自己的人;而桥两边的黑暗又让他有些看不清。他飞快地回答着,加快速度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几步之后,他停在了原地。
因为唐五已经从黑暗的桥边走出,迎向了他。此时的唐五再也不是白天那个谦卑地与他争吵的人了,虽然还是那样土里土气的装扮,不过眼中闪烁的却是一种犹如猛兽般冷酷、残忍的寒芒。
我看见,秦三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此人的身旁,猛然抬手,重重打下。兄弟们一拥而上……
唐五一言不发,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此人在我们的击打之下由站变躺,再由躺变瘫。直到我们已经开始打得有些后怕,下手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的时候,唐五这才走过来,蹲在此人面前,说:“你也是帮老板办事,我也是帮老板办事。我老板本来要卸一点你身上的东西。不过,我这个人做事不做绝,点到为止,但是,今天你就给我滚出九镇,再也莫来哒!听到没有?下回,我就不好给我老板交差啊,明白唦?”
得到那人的肯定回答之后,唐五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回去帮我给廖老板说一声,该给的面子,我只可以做成这个样子哒。”
我还记得,那天在旅游大酒店喝酒时,何勇当着大家的面,问唐五:“五哥,你说你有老板,他也有老板,你的老板是哪个啊?怎么没有听你说过呢?我们认不认得?”
“呵呵,是大老板。今后会介绍给你们。”
“五哥,那他们今天运货的车怎么都没有到呢?是不是因为你的老板呢?”
“哈哈,关你什么事?你安心做事,等着月底分钱就是了。”
“五哥,我觉得你今天够可以,有气魄而且还占理,警察都帮。这些人自己做生意不行,他妈的,还不许我们做。”
“哈哈……”
在这几句言之无物的“哈哈”声中,唐五成功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树立了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大哥形象。
从这晚开始之后多年,何勇更是对他五体投地,始终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不曾想到的是,这居然也是我们兄弟之间那场悲剧的根源。
水果收购的价格在市内人彻底离开了九镇之后,当然立刻就降了下来。果农们肯定也会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后悔。
为什么不在一毛五的时候卖,而要等它继续涨呢?
但是贪心的果农怎么想的,这要紧吗?
当然不要紧了。
一个为了果农的利益可以与人打架的人,就算现在他的价格降了一些,也还是比公家收购的价要高得多。你不卖给他,卖给谁?
何况,除了良心更黑的公家粮站之外,再也没其他的收购站了。
在搞定市里人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从一个亲戚家回来,遇上了已经喝得走路都有些走不稳的一林。一见到我,他双眼中就冒出了非常惊喜的光芒,就好像我们不是几个小时前下班的时候刚分别,而是一别数年,他乡偶然相遇一般。他鬼喊鬼叫着跑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非要再和我去喝酒不可。本来我不是很想去,一林酒瘾太大,一喝又是几个小时,不到深夜不会回去,我明天又还要上班。
但是,我终归还是拧不过他,被他强拉着到了车站边上的一家小饭馆。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李杰与廖光惠两个人的名字,也第一次知道了那一晚发生在市内的长街追杀。
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感受到唐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不可测的气息,这常常让我想起另一位离别已久的朋友——海燕。他们同样都像是一口深潭,清凉诱人,却看不见潭底隐藏着什么。
唐五的手段和实力彻底地震撼了我。我意识到,跟着他也许并不仅仅只是当初想象中的那样反正也没事做,混碗饭吃而已。我很想近距离地靠近他和他身上的那种权威,我甚至想要真正地拥有这种权威。但是,我知道只要秦三还在唐五的身边,我就永远没有这样的资格。
这让我颇为痛苦。
在这样的思绪中,看着一林醉眼惺忪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晚,我们苦等在冰冷的收购站,而唐五、秦三却酒足饭饱、一脸轻松地走进来时,一林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很不开心的神情。
抛开日后那些恩怨不说,我得承认,在刚出道跟随唐五的那段日子里面,他对我和我的兄弟们确实还不错。唐五也的确是一个配得上“大哥”两个字的人。
那个年代的江湖和现在的完全不同,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利益。维系大哥小弟之间关系主要靠的是义气,例如当初的闯波儿团伙。
但是,唐五不同,他超时代地看出了利益的重要。
市里人走了,唐五差不多垄断了全九镇的农副产品收购,利润开始滚滚而来。他的手头活泛了之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几人也随之得到了长那么大以来,所见过的最多的报酬。
我终于骑上了那辆在闯波儿家里看见之后,就始终魂牵梦萦的重庆嘉陵“黑70”摩托车。刚买之后,实在忍不住得意,我还好几次骑着摩托车连跑三百多里路,赶到邻市去找将军喝酒;皮铁明还清了牢记在心中的所有债;何勇给了父亲第一笔拿得出手的钱;鸭子完成了从一个小流子到深受姑娘们欢迎的多金少年的转变;北条很得瑟地以每天十元的价格在新码头边上租了一张台球桌,他嘱咐店家,不管他在不在,只要是他的朋友们来打球,就不许收钱。夏冬在那段时间内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天下班,无论时间早晚,他都绝不回家做饭,而是一个人跑到九镇国道边上的几家小馆子里去吃饭。而且他点菜的方法很特别,不讲口味荤素,只是从菜单上的第一个点到最后一个,吃完一家换一家,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甚至,十月份,我市展销会召开的时候,他还专门跑到市里,买了一件几乎和我那件一模一样的呢子大衣。
“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还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别个吃的,我也要吃;别个有的,我也要有。”那是他第一次实现给予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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