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离我很近,所以听清了我说的话。她的动作完全停顿住,一脸古怪的看向我:“你……”
我眨了眨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是有些茫然。
她突然凑到我面前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点点头,她谨慎地瞥了一眼身后等着的众人,发现一时没有人察觉这里的异样,然后继续提问:“你记得自己的职业吗?或者说……”
她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我却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便也小声回答道:“我是个军人,是来打仗的……”
不过说完之后我却有一丝犹豫,因为我的一些印象渐渐回来,自己对于军队和打仗有强烈的反感。
不等我细想这女人又指了指自己早已不白的白大褂:“那你不认得我了?”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这女人的脸,她留着短发,虽然神情严肃,但是在眉目间透着化不开的疲惫。白大褂上一片片洗不净的血迹,可还是能看出她的干净利落。
医药水的味道充斥近我的鼻腔,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个人与她对上:“你是……佳医生!佳医生你怎么在……”
“你先别问我,再看看他们都是谁。”佳医生神色有些许的缓和,但是却仍没有松下那口气,她让开身形让后面坐立不安的几人进入我的视线,然后一个个指着。
我努力抬头看过去,久违的记忆这才一点点重新回到脑海:“那是细嗓子,然后是老王,刘湖水和李乐……大贵怎么哭的这么难看,恩,那是董卯书还有吕丈。”
那一个个人都甚是狼狈,头上、胳膊上、腿上不同地方有的都打着石膏绷带,甚至只能虚弱地露出一只眼睛。虽是这样,可也还能认得出来。
我一口气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却不知怎么了脸上突然凉凉的。我的四肢移动还都很困难,还是佳医生一直注意着我的状态,伸手抹了抹我的脸。
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掉眼泪了。
我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又有一点没反应过来,佳医生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有点了然:“在你受伤昏迷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们进山、部署,然后,然后往外走,好像是在水边……然后……然后――打起来了,我们被炸了!”
我顺着记忆说出来,佳医生好不容易缓下来的目光又犀利起来,她慢慢引导我:“你的战友……都有谁还记不记得?”
“不是都在这儿了吗?”我几乎脱口而出,但随即有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抬眼又费劲地看了看那些人,他们都和佳医生一样强打着精神关注着我的状况,现在也正瞄着我这边。
我挨个儿数过去,董卯书和吕丈都不是我们班的,其他……还真少了几个人。
都是谁?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五个人,加上我那还差着呢,我记得我们班人数还是挺齐全的,而且记忆里也有几个模糊的身影离我很近。可现在我却没看到一个眼熟的,那他们……
心里空落落的,我的鼻头一酸,这回是真的有想哭的冲动。不过我强忍住了,收回目光犹豫地反问了一句:“其他人都战……死了?”
我并不太确定,只是明确的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浓郁的悲伤瞬间将我笼罩,透不过气一般。我低下头缓了好久才把这股劲儿压制下去,然后就是一阵恍惚。
我说不清那种感觉,说是悲伤也不尽然。强烈的茫然好像把我的反射弧又拉长,别的事情都还是挺清楚的,但是总觉得自己脑袋里空白太多,像是进山林之后的事情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在自己昏迷前也只是知道自己在战斗中被炸伤,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佳医生帮我把身上的几处绷带都解开,她看见我失神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倒是不再继续问了,直接开始给我上药,顺便转移我的注意力。
疼痛遍布全身,根本无法适应。
我还低不下头看自己究竟伤的怎么样,佳医生便告诉我:“你掉进水里可是救了你一命,身上幸好没有太多的烧伤,只有后背脖子那儿被撩上留下痕迹,剩下的内伤也不太清楚,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大的损坏,只是现在没条件给你仔细检查,比较麻烦的就是外伤。你的右腿骨摔裂了一些,不过打了夹板,身上多处都有挫伤,手肘和腰部最为严重。还有皮肉组织发炎溃烂我给你割去了。你的头部之前就撞过一次,这次也受到了撞击,可能近一段时间内很容易产生眩晕。”
“还有,你的手。”佳医生叹了口气,“就那样吧,你自己一定一定要注意。”
“恩。”
我的命一半都是佳医生救回来的,她说什么我肯定要听,再者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佳医生,那我现在在哪儿?”
“车上,你们这些伤员都直接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
“回……家。”佳医生把一些血迹不多的纱布重新拿过来给我固定,随即又抿了一下发梢,“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伤势也急需休养,所以会直接送你们到广州治疗,之后你们就可以提前退役了。”
我听到这消息没由来的一阵欣喜,也没去细想退役的事情,想来佳医生知道的也不多,她嘱咐我再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就强行叫着所有战友给我留出安静的空间,一块儿和她走出车棚了。
我躺在军用的折叠床上,这才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状况。车厢顶上角落搁着折叠杆晾着几件洗下来的外套,旁边还插着几根管子,大概是战地的医疗车,也够几个伤员躺了。挂在车棚顶上的灯泡被纱布兜着并不是那么刺眼,车子还在行驶当中所以一晃一晃的。我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地段,只觉得有些许的颠簸,看着那灯光没一会儿脑袋就昏昏沉沉的。只好忍受着疼痛,琢磨着自己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似乎过了很久,我的肚子产生一股饿意,可是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回来。我估计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也不想再继续躺着,就想挣扎着坐起来。
没等我有所动作,墨绿色的篷布被掀开,大贵肿着一双眼睛走进来。
“你们干嘛去了。”我作势更想起身,他几步跨过来把我扶住,瞪着我没说话。
我也瞪回去,心里却又涌起那阵难过,任由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先解解渴。
“大贵,大贵。爆炸之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佳医生我没好意思问,但大贵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拳头攥紧,背过身子找出药箱给自己换药,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那个时候……你、老王还有董卯书是完全失去了意识……李乐受伤也很严重,我们剩下……四个人虽然比起你们要好很多,但是也很难自保。”
“两边人打的不可开交,我们只有躲在水里一阵,然后碰到了刘班长,刘成功。他是从村子赶来的,看到我们的情况就赶紧把我们都救了回去。”
“他?”
“恩……之后,我们就被佳医生接管,因为你们的情况都不乐观,所以连夜就派车让我们离开,去有条件的地方治疗。佳医生给我们先做了紧急处理,现在……应该快到岑溪了。”
“以前可没听说这规矩,那为什么要去广州?咱们没人是那的啊,而且要治疗……”
“潘子。”大贵打断我,“……因为……你知道吧,我们进山的时间很长……”
“恩,是待了很久。”
“……部队,以为,我们都阵亡了。”
“啊?”
“我们就是不退役也没地方去。我们……”
“你等会儿,说清楚点,什么叫我们都阵亡了?”
“就是我们在档案上已经变成死人了!我们不用再被人骗了,我们活着……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你懂不懂!”
大贵有些激动,他转过身,一道疤痕从肩膀贯穿到前胸,吼声明显使他很难受。我看到他的眼睛就说不出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像是……像是心碎了一样,只费力地拽住他的胳膊。
大贵看了我几眼然后突然弓下身子颤抖起来,他一只手反握着我的手臂,一只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让我整个人都懵了。
大贵从来没有脆弱过。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把眼泪抹去,定定地又看向我,然后不让我开口:“我们去广州是因为马班长,马宝杰在那里有关系,我们可以在那里放心治疗……还有周转。大家都想早点回家,绕点路也是不得已。广州的人多,待着也方便……还有一天就能到了。”
“潘子,这是给你的饭。”
他话音刚落,吕丈和其他人像是说好了一般一齐进来,根本不再给我细问的余地,然后一个个又都过来说点这个那个。刘湖水被起哄地说了说回家后的打算,董卯书倒是安静了不少,只是不时看向我的目光让我有些发毛,细嗓子就和我抱怨他的声音变得如何如何,我的注意力不由得就转向他们的伤势。
等我吃了一点流食再次躺下,都没能再问出个所以然。
但是大贵的样子实在搅得我很混乱,我清楚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情绪崩溃,可是他们之后陆续又离开了棚内,我也再没找到机会仔细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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