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也是这个季节,四五月间。Www.Pinwenba.Com 吧皖赣交界的深山密林里,早已林木茂盛,满眼都是翠绿,野花野草遍布山间土路的两边。杜自远跟着张伯为,正走在这条土路上。
他们都穿着长衫,头戴礼帽。所不同的是,张伯为的长衫质地更好一些,是灰色的细洋布,脚下蹬着一双皮鞋,手里提着他的大皮包,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打扮。杜自远则是一身粗布长衫,脚蹬一双旧布鞋,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更像是一个跟班的随从。但在两人的态度上,张伯为对杜自远要更恭敬一些。
他们正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快速的马蹄声。张伯为拉着杜自远退到路边,向远处张望。
前面很快出现一支约有七八个人的马队,一路小跑着向这边跑过来。
杜自远抬头望过去,前面是一匹毛色光亮的黑骏马。马上的人裹着一袭黑缎大氅,头扎黑头巾。待走得近了才看出,竟是一个年轻女人。只见她一张俏丽的白脸,和一双乌黑的凤眼,透着凌人的英气,像极了江湖上的女侠。
张伯为小声说:“杜先生,这就是落凤岭大名鼎鼎的凤夫人,武凤英。你要见的人,就是她。”
杜自远闻言有些吃惊,更加注意地看着。
马队见路上有人,稍稍放慢了速度。马上的武凤英已认出张伯为,只是向他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就把眼睛落在旁边杜自远的脸上,且一直注视着他,仿佛是在审视这个男人,直至与他错身过去。武凤英的后面,是七八个兵丁,一色的黑衣黑裤,身上背着长枪,骑着杂色马,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杜自远的目光追随着马队,更多的,是看着前面的武凤英骑在马上的身影。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张伯为笑着说:“怎么样,好威风吧?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土匪,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马队过了路上的行人,便加快了速度,向前方的密林里快速跑去。那密林里有炊烟升起,似是一个村落。
杜自远来了兴致。他将要和这位英姿飒爽的凤夫人打交通,就很想了解她的为人行事。他说:“老张,那里是一个村子。他们去村子里干什么?咱们也去看看吧。”不等张伯为回答,他已经带头向炊烟升起的那边走去。
密林里果然有一个小村子。村子很小,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多是茅草房。杜自远很快就看见数十名村民聚在一户小院的外面。七八匹马拴在旁边的树荫下。杜自远知道,就是这里了。
杜自远和张伯为走到小院门前,站在村民们的后面,向小院里张望。
杜自远看了两分钟,很快就看出来端倪。这个小院,此时已经成了“法庭”,用民间的说法,就是“公堂”,并且,正在审理着一桩民事案。他也看出来,山里的人,对法庭是个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这个“法庭”的上下内外,以及他们说的话,都来自于乡间戏曲舞台上的“公堂”。
小院里的房门前,摆着一张旧方桌,算做公案。桌上放着两盏油灯,虽未点燃,但也算是明烛高照了。几个兵丁,都拄着长枪站在两侧,似是大堂里的衙役。仍裹着一袭黑大氅的武凤英,此时并没有坐在方桌的后面,而是坐在一侧。她的对面,坐着一位头戴瓜皮帽,鼻子上架着黑框老花眼镜的老先生。他手里提着一管笔,却并没有写,只是从眼镜的上方,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这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有四十多岁,黑瘦黑瘦的。女的大约二十岁上下,一条粗辫子斜在右肩上。这两个人张口闭口,都叫着青天大老爷。
武凤英后来告诉杜自远,她办案一向公正,从不偏袒。所以周边的村民有了纠纷,都请她断案,当然也都是这么称呼她的。
只见那个中年人连连向武凤英叩头,“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小民是给了她彩礼的,给了彩礼才定下亲的呀,她应了唦,她应了唦。求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给小民做主呀。”
这时,武凤英就回头看着跪在旁边的姑娘,“我问你,你收他彩礼了?”
那姑娘十分不安,已快哭了出来,唠唠叨叨的说:“青天大老爷,我娘死了唦,死了三个日头了。得的是喘病,咳得不行了,硬给咳死了。死了三个日头了,莫钱下葬唦。青天大老爷,我莫钱葬我娘唦,急不了得唦。”
武凤英又问:“这么说,你是为了葬你娘,是不是?”
那姑娘就磕头,“青天大老爷,是唦,是唦。”
“他给了你彩礼,你才葬了你娘,是不是?”
“是唦,是唦。”那姑娘不住地磕头。
杜自远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出来,武凤英脸上有些疑惑,眼睛盯在那个姑娘脸上看着。杜自远也感觉到,这个案子很简单,却很难办。
武凤英轻声问:“那,他给你什么彩礼?给你钱了?”
那个姑娘就叫了起来,“没得钱唦,他莫给钱,只给了一口棺材唦,菲薄菲薄的板子,才钉的棺材唦,漆也莫得,就是白皮子棺材唦。”
武凤英转向那个男人,“你说,你是不是给了她一口薄木棺材?”
那男人就磕头,“青天大老爷,是好棺材唦,三个大洋买的,当当响的三个大洋买的棺材唦。青天大老爷,她当日个是答应了的呀,她答应我的唦。”
“你答应他了?”武凤英转向姑娘问。
“当时个急唦,急死人唦,顾不得了唦。”姑娘的声音低了许多。
“那你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呢?”武凤英问。
“青天大老爷,民女跟不得他唦。”姑娘此时已经抹起了眼泪,说话也带了哭腔,“他赌钱,还抽大烟,一个家都给他败完了唦。他前面的一个媳妇,就是带着儿跑了。青天大老爷,您问问叔子婶婶,左右邻居,就知道个唦。民女进不得他那个门哟,进了就活不得唦。”那姑娘已经拉着长腔哭了起来。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他?”
“急死了唦,三个日头了,等不得了,急唦。”
“现在你又反悔了,是不是?”
“求大老爷做主唦,求大老爷做主唦。”姑娘哭着哀求。
“你有钱退彩礼吗?”武凤英继续问。
那姑娘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顶在地上,低声地哭。
杜自远听出来了,案子审成了僵局。那个男人是送了彩礼的,那个女人收彩礼时是答应了人家的。现在葬了母亲,跟着就反悔了,却又没钱退彩礼。他看出武凤英有些同情那个姑娘。心里就想,她会不会自己拿出钱来,替那个姑娘退彩礼。三块大洋的彩礼,说起来也不多。
但武凤英并没有这么做。她明显是思考了一下,说:“兰丫头,你过来。”
那姑娘怯怯地望着她,惶恐不安,跪在地上,慢慢地蹭到武凤英的面前。
武凤英俯下身,低声在她耳边问了几句话。那姑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哀求地看着她,又是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武凤英叫她站起来,她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武凤英说:“你转过身去,对着乡亲们。”她用手一指,“转过去。”
那姑娘更加惶恐不安,但还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半个院子的村民们。她更加不安了,手足无措地垂下头。
武凤英也望着院子里的村民们,停了一会儿,她才说:“这事清楚了,大家比我还清楚呢。这个姑娘当初收彩礼时答应人家了,现在又悔婚,又没钱退彩礼。她若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本官只得判她不得悔婚,仍跟着这个男人走。”
那姑娘听到这个话,就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人群里也因此有了一点骚动,村民们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武凤英等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本官还想问一下,有没有人,肯替兰丫头退这个彩礼?”说完这个话,便用眼睛看着面前的村民们。
那个跪着的男人就叫起来,“青天大老爷,你也要给小民做主呀。”
武凤英盯着他,瞪起眼睛,“刘大烟,你闭嘴!你抽大烟又赌博,本官不治你的罪,就已经便宜你了!”
那个叫刘大烟的人立刻趴下去,不敢再说话。
武凤英站起来,走到姑娘的身边,“兰丫头,你抬起头,让大伙看看。”
那姑娘哪里还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面对着议论纷纷的村民。
武凤英便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又拉起她的胳膊,“各位村民,你们都看看这个姑娘,长得还算周正吧,身体也不错,人又懂得孝道,知道卖身葬母。本官想问一句,有没有人愿意要这个姑娘。”
杜自远不由张开了嘴,觉得这就有一点拍卖的意思了,更加注意地看着。
这下,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还有人在人群里拉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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