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在临州火车站,被一干部模样的在站台上拦住,说是姓张,受有关部门之托前来送行。从谈话中可以感到,老张对我在临州的活动已了如指掌。他说因知道得晚,招待不周,又说临州的敌伪档案有限,“文革”时被造反派付之一炬,已荡然无存。昨晚上级已责他查过旧县志,有关史国章情况竟无只字记栽。如若时间宽裕,他可陪我去地区查档,或许能有线索。
我说一区区汉奸,何须兴师动众,不过是某鬼子一时心血来潮想翻旧账罢了。
开车铃响,我登上车老张变戏法儿般变出两大兜土特产来,其中有酒。老张没头没脑地塞给我,我说这是怎么说,老张说东西不值钱都是临州的产品,一包给你,一包给鬼子,让鬼子品品临州的老味儿,或许怀旧情绪难抑,想来临州投资办厂什么的也未可知。如若临州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火车开动,我抱着两大包东西站立不稳地倚在两车连接处。
老张在下面热烈地挥手道别,一再叮嘱请再来!好像我们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我总觉着有什么遗漏,火车开出两站地,我才猛然醒悟忘了问一件大事:我叔父的下落。
二十一
回到东京,我没有急于见西垣秀次,而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室,我要在一九四三年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战斗序列的变化中寻出解决谜团的蛛丝马迹。
宽大的资料室里,除了空调机的嗡嗡声就是我翻阅纸页的声音,年老的女资料员尽职尽责地陪伴着我,不声不响地坐在房间的一隅。
有时她会走过来,善意地冲我一笑,在我桌前放一碗冰镇的麦茶,有时她会提醒我该下班了,查找半截的资料她可代为保存。我看表,时间已超过四十分钟,便满是歉意地赶紧收拾摊子。
华北肃正作战是日军在中国的重要战场之一,由于涉及地区广阔,兵力复杂、分散,参战部队的番号和任务变换频繁,资料十分零碎,查阅十分困难。西垣秀次所在的华北派遣宪兵队又称华北特别警备队,人称“北特警”,司令官为野音二郎。这是一支“专门破坏中国共产党和其他抗日组织的特工部队”,所选人员都是曰军各部精英,总部设有“特高课”从事谍报工作。在我查阅的资料中,有一份“肃正作战”前的会议纪要,会议上明确指出“共产党、八路军是华北‘治安’的致命祸患”,提出“只有打破立足于军政党民有机结合的共产党组织,才是华北治安肃正作战的根本”。为完成这个战略目标,除各宪兵队分队组成情报网以外,还将一批宪兵配属一线兵团,分布于占领区二百多个县城和三百多处主要据点,与情报网随时保持密切联系。具体措施一二三四……部署之严密足令“立足于军政党民的共产党组织”插翅难逃。
但是严密布局下的庞大作战结局竟然出现了“未获战果,只获取了八路的少量遗弃物资‘这一戏剧性结局,这无异于给北特警、特高课们脸上抹了几道滑稽的油彩,使前面的一切行动都变得毫无意义,变得做戏般的假模假式。如一只窥探猎物已久的虎,兜了无数个圈子终向猎物扑去时,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散着猎物体温的空巢。恼怒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必要的报复外,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二下四日,日本大本营下达了陆甲第八十一号命令,改变北特警的编制,由原来的二千五百九十五人减为九百七十人。这次大清洗,临州的北特警人员无一人留用,除了西垣秀次以外3改编后的北特警如一只凶狠暴戾的豺狼,以其精瘦的身材,锋利的牙忠,再次扑向晋察冀的共产党八路军,据日本资料记载,从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日至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北特警进行了一期作战,杀死共产党及抗日人员一千九百八十四人,拘捕一万三千四百三十八人。
―九四三年五月“肃正作战”情报的泄漏是显而易见的。曰军采取临州为报复点,将临州百姓,甚罕为日本人做事的保安队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格杀勿论,自有着他的目的。
史国章究竟为何人?
西垣秀次是个怎样的角色?
我在翻阅材料之后打了问号。
我给西垣打电话,他夫人接的,说西垣于一周前犯心脏病住进了医院,现在病情已基本稳定,为保持心情平静,严格控制人员探视,以防发生意外。我让她转告西垣,说我已由河北返回。
星期六下午没事,坐地铁到大浪町去看松村武。
将当铺西跨院的照片拿给他看,他拿照片的手有些抖,说地点没错,就是这里。那时这间屋没有玻璃窗和粉窗帘,是一律的木格窗,窗棂上糊着白纸……井的位置也对,不同的是井口小了许多,也没了并台。
松村将枯井的照片端端正正摆放在佛坛祖先的灵位旁边,献上一杯清茶,焚香击磬,双手合十,默默地悼念了许久。
他的孙子恰巧从厅前走过,被喊进来,松村叫他看照片,说井水中有九条中国人的生命,都是爷爷杀的。这笔债务中国人不会忘记,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也希望他的孙子不要忘记。这张照片将放在祖宗灵位旁,日日供奉,直至子孙后代。
二十二
第二天便接到西垣电话,要急于见我,时间订在下午两点半。
在东京秋叶原车站吃完午饭时间还早,我坐在附近的吃茶店喝咖啡,无聊地看着从窗外走过的行人。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一二三四……数到二百多人时我已经很不耐烦,细想,尚不及“华北肃正作战”中,中国人被杀的二百分之一。
狗曰的鬼子们!
在品川的医院里,我见到了西垣秀次。将河北老张送的土特产一一由包内掏出。
西垣将每件东西都看得很仔细,他最中意的是一种装在黑色草篓里的咸菜,他说多年不见了:还是这个样子,连口上系的麻绳,盖的红纸都没有变。
我说临州可是变了,变得现代化了,路宽了,房高了,人也洋了。我把在临州拍的照片拿给他看,他不住地摇头,说不是临州,不是临州。我从中挑出当铺的照片让他辨认。
他肯定地说,你搞错了,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我说这是临州惟一的当铺旧址,不会错。
西垣又看照片,夫人也过来看照片。
西垣问,史国章——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倒要问你。
西垣避开我的目光,沉献了半晌说,叶桑你是个厉害的人。我知道你去河北的结局就是如此。
西垣示意让他的夫人出去,看那女人轻轻带上门,他才对我说,从在研究所第一天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
我说我想听实话。
西垣说,你知道我的病情吗?三度心衰,经不起任何冲击了。
我说讲出来你的心里就没压力了,不是冲击,是释放,你会像正常人一样健康。
他说他也这么想过,但他不能够,因为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有着自己的道德忠义观念。他说,战争中他是六支队少佐军官,驻扎河北临州,专门搜集八路情报工作。情报的提供者是史国章和几个联络小组。他常去刘三连的当铺找史国章,在那里也认识了老多儿,那个美丽无比的中国女人。老多儿梳着一条长辩子,未开言先露笑,他觉着就是占诗里罗敷女的化身,典型的中国古典美,他为此而倾倒。每回见了老多儿,都身不由己地颤抖,紧张,不知该干些什么。搁别的日本人,或许会毫不费力地占有了这个女人,但他不行,汉学世家出身的他深谙儒家的礼教规范,他不愿破坏眼前这个美好的物件如同不愿打碎一枚精美的玉盏。史国章与老多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凭多年的特工经验,在史国章身上嗔出了只有他和史围章本人才知道的味道。史国章送来的情报千真万确的准确,几乎没有过失误,但日本人又从中占不上任何的便宜,这是史国章欠高明的地方,以史国章的精明和他相比,略差一筹。
他之所以佯装不知,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的反感和厌恶,汉学精深的他对特高课也许是个工具,是难以寻觅的高参,但他毕竟是儒教文化的追崇者,这使得他有了明显的两面性。在执行任务时他无限忠于大日本帝国,忠于天皇,然而在内心的深处他将中国的儒家文化与日本的儒家文化作了认真比较。他认为,日本虽然也划入“儒家文化圈”内,却并没有理解儒教文化的实质。中国儒家把仁义礼智信作为重要美德,以“仁”作为统治国家的原则,待人处赴的根本。“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仁”是一个至高无上不可亵渎的字眼。而日本则将孔孟之道走歪了,与儒家思想大相径庭的是他们将“忠”提到了道德的首位,儒家的以不违背仁而奉君,在日本则成了“以忠君而献身”,与忠相应而生的是勇,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日本的“忠勇”思想影响了整个民族的精神,战争的掀起,美其名曰为天皇陛下而战,为东亚共荣而战,为圣战而战,然而却不知“刑罚不足以畏其志,杀戮不足以服其心”,就连那独崇残刑的韩非也知“世有三亡,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日本之举,貌似勇猛,其实必败无疑。“华北肃正作战”本身实则已显露出日军色厉内荏和穷兵黩武,孤注一掷的艰难。
在一个傭懒的午后,他放了在大厅学日语的孩子们,自己慢悠悠踱到西跨院,老多儿正在井台前洗衣裳,一双粉嫩的手在水里搓来揉去,这个美丽无比的中国女人,竟把他看得有些灵魂出窍。老多儿看见西垣,微微一笑,站起身闪出小院,再不露面,一会儿史国章进来了,把他让进套间。他坐在套间的南炕上脑子里翻腾的还是老多儿。老多儿的脸很美,洗衣服的姿势也很美,美人谁见了谁为之销魂,孔圣人也喜欢美女呢,“有美玉如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何况他一凡夫俗子。
在等待老多儿绐他上茶的空间,他想应该为老多儿说点儿什么,于是鬼使神差,他讲了不日将去涉县的话,在他的思维深处,也是有意将这一情报透露给史国章,他的心里,已清楚不过地明白史国章会以最快速度将这一消息传递绐某一组织。
他有意无意地说,史国章有意无意地听,谁都知道,彼此的精神都在高度集中,双方的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老多儿端来茶水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气氛的不正常,她看到西垣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史国章端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也就是说在几分钟之内,这间小跨院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重要事情。
围剿涉县的失败已在西垣秀次的意料之中,在到达涉县的第二天,大扫荡情报是由临州保安队传递给八路的消息也传到他耳中。为此,日本人对临州采取了残酷报复措施,使临州保安队在一个上午便全队覆灭。
史国章成了漏网之鱼,或许是赵银匠记忆的错误,或许是史国章在危急时刻得以脱身,总之,在临州大劫之后,史国章还活着。
特高课方面对情报的泄露开始追查,史国章的存在对西垣秀次构成了明显的威胁。西垣秀次以“朋友”之名将隐匿起来的史国章约到刘各庄,借机予以逮捕,押到涉县。
在临去涉县之前,西垣与史国章在刘各庄的一间小屋里有过一次谈话。
西垣说,知道我会逮你,为什么还来。
史国章说,为了让你彻底安心。
西垣说,你得死。
史国章说,我知道。
西垣说,我本来可以让你在八路那边英雄一般地待下去,但那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是北特警的西垣秀次把作战情况透露给共产党,共产党那边会很感激地为我严守秘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关于在西套间的谈话内容你已报告给了你们的人,现在我想知道,关于具体谈话对象你是否已经报告给了你的组织。
史国章说,话是由人传过去的,为保护提供消息者的安全,他没有跟传话人谈及消息的来源。所以,八路军方面至今只知情报而不知渠道。
西垣说,如此甚好。这件事除了你我两个人,再没人知道,你一死,这个谜我将保存到永远。
史闰章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本可以不来,但那样,特高课会一直追查下去,难保你不受牵连,你毕竟为中国人做了件事。
西垣说,我是孔孟的子弟,我的观念跟上峰有差距。
史国章说,你反对杀戮,但你并不反对侵略,刚柔相济,你不过走的是柔的道路罢了,侵略的实质是一样的。你毕竟是日本人。
西垣说,史国章你是该死了。我为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史国章说,正为了感激你,所以我才来了。
西垣说,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史国章这时把一双银筷子交给了西垣秀次,说是为了这次合作,特意叫人打制的。
西垣说,只要我活着,这双筷子便会日日陪伴着我,我用这双筷子向史国章君起誓。
史国章说,最后还有一个要求。
西垣说,请讲。
史国章说,给我一个痛快的死。
西垣说,行。
西垣说,把你后代的名字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他们。
史国章说,我没有后代。
西垣说,还有老多儿……
史国章说,你永远见不到她了。
西垣说,只要她还在人世,我不会找不着!
史国章走到小窗前,临窗站了许久。外面是灰蒙蒙的天,一只雀儿在窗前的枝上梳理着羽毛。山野的风吹拂进来,掠过史国章又掠过西垣秀次,呻吟着,消逝在屋角……
第二天史国章被押往涉县。
审讯史国章的是宪兵队小队长柴田。这样的事用不着少佐西垣秀次出面。
拷打是严酷的,在城隍庙大鬼小鬼的塑像脚下,史国章被打得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涉及情报的问题史国章一概大包大揽,问到消息来源便再不张嘴,任你水灌火烫,全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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