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父亲告诉她,明天是她的生日。
金静梓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七月十三生日一说。
在中国,她过的是八月十七,那是养父母在葛根庙捡到她的日子。她在产科工作,每回给新生儿填写出生卡片时,几月几日,几点几分,都记得一丝不苟。对她来说,这是工作的一个细节,对孩子来说,却是一生的重要记录,一个贯穿一辈子的节日。可是认真记录的她,却没有自己的记录,可悲极了。她给前夫苏彬写广封信,告诉了自己的生日,并不是有意要与苏彬接续什么,完全是为了排遣寂寞。她从那些熟悉的汉语结构,从那些有图画色彩的方块字中获得了许多乐趣。她写了霞光里的慰灵塔,写了思乡的南韩孩子,写了开杂货铺的姨妈……她相信苏彬会从字里行间揣摸出她的感觉。他聪明,情感细腻,善体贴人……他不是个合适的丈夫,但他不失为一个聪敏、忠诚、机警的伙伴。
父亲给了她一张一千万元的支票作为生日礼物。父亲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家当,有女孩子的开销。刘丽见了这张支票差点没晕过去,她说这是一个太巨大的天文数字多少日本人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个数,吉冈家的老头了玩似的,一撒手就是一千万!金静梓问一千万合人民币是多少,刘丽说得看当天的汇率,大概有十万块了!金静梓想,十块钱一张的票子,十万块搁那儿得多大一堆呢?国内现在最推崇的是万元户,万元户在大伙眼里是阔得不得了的富翁,现在自己一夜之间成了十万元户了,怎的竟也高兴不起来。
韩国的丙哲由他妈妈领着,郑重其事地来了。在吉冈家的豪华面前,丙哲显得很拘谨,他将一个包装很精致的盒子递给金静梓,说是他自己亲手做的。金静梓打开盒子,里面是个白磁盘,盘子上用淡红的小石子粘成“故乡”两个汉字。
丙哲说,这些石头是我在家乡的湖边挑选的,它们是地地道道的韩国石头,字是我姥爷教给我写的,这里是静子小姐的故乡,西归浦是内哲的故乡,静十小姐回到了故乡,丙哲将来也一定要回到故乡。
金静梓觉得丙哲在那儿弄错了,他觉得她回到了故乡一定是如愿以偿的幸福,可是她想得跟他完全拧着,把这想法跟小孩子讲清楚还真不容易。
丙哲还送了她两条蓖麻蚕,一条红,一条蓝,说是从韩国带来的种,红的叫赛力,蓝的叫玛亚。金静梓问蓖麻蚕吃什么,丙哲说吃蓖麻叶子就可以,他已经看过了,吉冈家的院子里有这种东西。
送走了丙哲,金静梓有种难以说清的孤独,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被关在家中的,养尊处优的猫。人们想起它了,会把它拢在怀里,摩挲爱抚,想不起它了会面对面地视而不见,那种冷漠,那种隔膜,让人的心冷得发颤。来到了母亲的石塔前,企图和母亲产生一种沟通,石塔默默无语,散发着和姨妈身上一样的太阳的味道……她想,这种生活或许就是母亲当年腻歪的,拒绝的,母亲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得并不舒心。
石塔的后头是父亲的书房,那是父亲不允许家人进入的地方。在她回来的第二天,枝子就特意交代了这件事。现在,书房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开着,在低垂厚重的帘子后面有着一片神秘。鬼使神差,她捏手捏脚地闪了进去,灵活的倒真如同一只猫。
就是一般的书房吧,两面墙都是书,中央有大写字台,有转椅。金静梓不明白这样的地方父亲为什么拒绝别人进入……平滑的桌面映出了她的面孔,抬头看,白色的石塔正对着书房的窗户,一抹夕阳照在塔上,冷冷的,如同母亲哀怨决绝的目光。金静梓明白了,父亲就是在这个桌子后面,曰曰与母亲相对,当然,过去也与她相对,是对亡妻的思念,抑或是对灵魂的一种拷问,只有父亲明白厂。她在写字台前坐下来,桌面上有水晶墨水瓶和青铜的烟灰缸,她看见了一幅发黄的照片,嵌在镜框里,醒目地摆放在桌的一角。照片里的军人高高地举起刀,刀光下,跪着一个被绑缚的年轻农民,刀的落下只是刹那间的事情,年轻的农民求生已经无望,他不再想什么,不再请求什么,他平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举刀的军人,大概是为了照相,也为了突出对刀下人的精神折磨,似乎有意在延长这个时刻。年轻人的身前身后,散乱着十几颗人头,地上黑糊糊的,是血,军人那双钉着马刺的长靴,就站立在浓重的黑色之中。
这幅照片金静梓在囤内看到过,刊在某个画报上,那是南京大屠杀的一个场面,但是她绝没有想到,照片会出现在父亲的书桌上照片上的军人,不是父亲,可是父亲却保留了它,珍贵地放在重要的位置,念念不忘。金静梓屏住气息仔细看那幅照片,仿佛自己变作了刀下的青年,灵魂与肉体在那把锋利的刀下,嚓地分离开来,永不能再重合。父亲坐在桌子后面,看到窗外的慰灵塔的同时,也看到了这幅照片,金静梓明白了,这是一种复仇快意,父亲是在用这张照片,用照片上的头颅和鲜血,来祭奠在这场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妻女。如同丙哲错误理解她的思乡之情一样,她也锩误地理解了父亲,她和父亲之间有一条跨不过去的深渊。
走出书房门口,她有些失魂落魄,头重脚轻,仿佛头颅和身体已经分离开来,疼得厉害。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了一天。
她变得沉默寡言,脸色也出奇地苍白。
枝子几次动员她到外面走走,让刘丽陪她到箱根住几天,她都拒绝了,她不想动父亲的支票。在心里,从她进入吉冈家族第一天开始,她就没有接纳这位父亲,她开始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回到久津的娘家,不单单是父亲性格的褊狭,不单单是为了那个陪酒的喜梅是观念上的差异。
她不愿意见到父亲,甚至再不愿意跟父亲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父亲坐过的椅子她绝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也绝不再去碰,帮助枝子收拾碗筷的时候,她常常将父亲用过的餐具原封不动地留在桌子上,别人以为是她忘了,只有枝子用关注的眼光看着她。
饭桌上,她没有一点儿食欲,什么也吃不下。桌子的尽头,父亲正把煎得鲜嫩,带着丝丝血迹的牛排用叉子送进嘴中,很有风度地嚼着。牛排上的血,在粉色的肉中渗出,让她想起照片上的青年。她越发的烦躁,在她的眼中,不但是饭桌上的盘子里,就连椅子的坐套,沙发地趙,以及她的卧室、床单被褥,到处都沾满了血腥气。这种腥味包围着她,无时无刻在侵扰着她。
有一次在饭桌上,她忍不住问父亲,当年在中国杀过人没有。父亲淡淡地说,当然杀过,没有杀过人叫什么军人。金静梓做了个挥刀的手势,问父亲干没干过这个,父亲没有回答,用手指在椅子抉手上敲打出一套军乐的鼓点儿……
二十八
金静梓开始注意每天送来的报纸,那上面有求人的广告,她想她应该出去工作,换一种环境。在中国,她是个职业妇女,有着精湛的产科技术,每天是忙碌的,每天是充实的,可是在这儿,她算什么呢?初时,求人的广告还有不少,可是后来,这类广告渐渐不见了踪影。她问过阿美,阿美说不知道。她在门口堵住了送报的小伙子,询问广告的事,小伙子说是吉冈家的夫人吩咐过了,吉冈家不接受任何厂告,每次给吉冈家送报之前,都要把夹在里边的广告剔除干净。
看来继母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行踪,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在暗中和她较量。
有一天,继母问金静梓,要不要给苏彬写封信,把苏彬也接到日本来。金静梓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啊。
继母说,离了婚还可以再复婚呀。我看得出,你对他也不是太反感,你不是经常给他写信吗?
金静梓说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间题。继母说,要是中国的苏彬不合适,也可以让父亲在日本的实业家里寻找,这都是日本的精英,其中不乏出众的人物。金静梓不客气地说,她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來料理,别人不要干预。继母说那当然。
金静梓推说头痛,结束了婚姻的话题,早早上楼了,在楼梯上,她听见继母对枝子说,这个静子啊,性格太内向,像她的母亲。
在有限的广告中,她发现了一则征求护士的信息。说的是济民会下头的一个大冈诊所,征求护理人员,年龄要求在三十五岁以下,月给十九万元。金静梓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岁上,她想,凭借自己在中国三十年的护理资格,对方说不定在年龄上会给以通融。
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为保险起见,她让刘丽陪着,乘山手线在品川站下了车,没走几分钟就寻到了胡同里那个小小的医院。蒙着白纱的玻璃门紧闭着,门口摆着两盆花,不像医院,倒像住家。
金静梓说,怎么这么安静?
刘丽说,不是济民会的医院吗,性质就跟咱们的街道医疗站似的,到这儿来看病的都是附近的居民,这个地方,大病看不了,小病看不好。
听刘丽一说,金静梓心里有了底,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在国家正规医院干了几十年的,应对这小小的医疗站,她的技术绰绰有余。
推开纱门进去,里面是个整齐的厅,一个穿连衣裙的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缠毛线,见进来人,老太太赶紧站起来,朝她们笑笑说,您来了!
金静梓问这里是不是济民会的大冈诊所,老太太说是,说诊所开业时间不长,目前还只有内科。金静梓问老太太是不是医生,老太太说她不是,她是医生的母亲,她的儿子大冈正人才是诊所的法人。金静梓掏出广告,说明了来意,老太太说所长在楼上,她马上去叫,说着,将她们让到诊察室里。
诊察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小转椅,几张处方笺,屏风后头有检查床,门旁边有一盆来苏儿液体。闻到熟悉的味道,金静梓有些激动,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产房,浑身每个汗毛孔都伸展开来。在围内,一周一次,她们用这种药水消毒病房,小护士常因浓度掌握不准,将手烧得脱皮……金静梓将一个手指伸进盆内,盆里冰凉的絮状物体被她搅动起来,成了均匀的乳白。
太冈医生进来了,金静梓将自己的履历书递过去,说明了来意。医生用手指梳理着稀疏的头发,半天没有吭声。金静梓又在自己的能力方面做了补充,并且说在待遇方面不计较。
医生说,吉冈小姐,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您的工作能力,而是语言能力,作为医务工作者,语言要求绝对的标准与准确,任何含糊其辞都会造成严重的失误。金静梓说,她在国内学过口语,到日本以后,每天都在做这方面的练习,一般的日常用语问题已经不大。
大冈医生没有说话,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忐,指着几个药名问她是不是都认识。
金静梓拼读着那个陌生的单词,在记忆里捜索着拉丁文、英文,找不出任何印象,只好坦率地说不知道。
大冈医生说,是皮肤外用镇痛膏。
金静梓说,在中国叫伤湿止痛膏,用途很宽泛的外用药。
大冈指着另一个单词说,这个呢?
金静梓也不认识,她看了一眼刘丽,刘丽也在翻白眼。
大闪说,这是来苏儿,一种消毒剂。
金静梓觉得冤枉,来苏儿,在国内天天用的东西啊!
大冈又问一个词,金静梓还是不知道,连想的余地也没有。她摇摇头,大冈说,这是抗癌剂,日本在一九八〇年发现的,现在早已广泛使用于临床。
金静梓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对,对国外医疗界的情况,她的知识实在是有限。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她恳求说不能当正式的护士,她在这里见习也好,并且不要一分报酬。
大冈沉吟了半天说,吉网小姐先回去吧,我要和有关部门商量一下,定下来一准给小姐打电话。另外还有一点,在日本当看护,必须经过日本专门学校的进修,有日本政府批准的资格认证,这些文件小姐也要准备好啊。
金静梓哪里有什么日本政府的资格认证,她有呰茫然无措。刘丽说医生的话没错,在日本干什么都得有资格认证,没有教育资格的认证不能当教师,没有营养师的认证不能开饭馆,就是想当翻译,也得有专门地方的认可,不是想干就能干。
金静梓知道,这回出来找工作是彻底泡汤了。
从济民会的诊所一出来,刘丽就和她分手了,刘丽要赶到第一宾馆去洗盘子,说是今天有几家婚礼,洗盘子的工作量很大。金静梓只好一个人往回走,想起昭子姨妈说过的,她的杂货铺就在附近,就去找。找到姨妈那个两间面门的小铺时,天已近中午了。
小铺里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商品很多,也很杂。店铺里没有人,挂着半截门帘的内房里飘出米饭的香味。
金静梓站在铺子当间问,有人吗?
哈依!欢迎光临!姨妈应声而出,见到她,高兴得嘴也合不拢了,说金静梓能找到这个地方,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金静梓看到,姨妈家外头是杂货铺,里头是两个大间,家具不多,却收拾得利落,没有吉网家那种堂皇的压抑,有的是亲切和随意。金静梓从一进房间就有种到家了的轻松。她告诉姨妈,自己还没有吃饭,姨妈说就在她这儿吃也挺好,不过比起吉冈家的饭来,差了点儿。金静梓说家常饭最好。
姨妈的午饭的确很简单,米饭、酱汤、烤鱼肉。
金静梓边吃饭边说了去大冈诊所的事,姨妈说这种诊所就是个保健站,不去也罢,又说,她所在的老年俱乐部倒是需要个护十,先一个为大伙服务的惠子回家生孩子去了,至少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让金静梓不妨先过去帮帮忙。姨妈说,也没什么特殊治疗,就是督促太伙吃吃药,给老年人做做按摩。
金静梓说,不要资格认证吗?
姨妈说,跟主任说一说,临时先干着,作为一般志愿者,大概没什么问题。不过,可是没有报酬啊。
金静梓说她愿意干。姨妈说下午就跟倶乐部的人去说,让金静梓在家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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