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李养顺本意,回归不回归已不是主要,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哪儿生活都一样。但从日本寻来的叔叔上野胜治不答应,叔叔说你是上野家的长子,长了流落在国外不但给上野家丢人,也给日本国丢人,你得回去。”胜治叔叔在中国当过兵,会扯些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还自认为是中国通。儿子胜利也极力怂恿父亲回日本,他是听说日本有家产可以继承才坚决要回去的,他在汽车配件商店工作,是临时的,二十了,还没找到合适的职业,所以他对日本抱的希望很大。出国才有发展,这是他和他的一帮朋友的普遍认为。女儿小春是医院护士,她的意思比较折中,她觉得这不是家家都有的机会,父亲不妨去看看,那边好了,大家都过去,不好了,父亲还可以回来。叔叔不同意,叔叔说要走就都走,彻底地走,不留后路,勇往直前,这才是日本人的精神。”大家向李养顺要主意,李养顺就看王梦莲,王梦莲犹犹豫豫地说:“这是要连根拔啊……”
胜利说:“连根拔就连根拔,海那边也是祖国,我们不能老在国外待着,爸您说是吧。”
李养顺觉得儿子的话不中听,却又挑不出毛病。
一家四口就这么连根拔,从中国的士地上拔出来了,带着中同的气息,坐在“全日空”的班机上,飞往日本,飞往久违了的,应该说是从来没回去过的祖国。
王梦莲有一种初为人妇的紧张,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想象过未见过面的日本婆婆,倨傲、威稜、挑剔、冷漠,她没有过与任何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不知能不能和那个叫上野秀子的老太太相处好,当然,还有那个叫上野贞子的弟媳妇,日本女人结婚后都随婆家的姓,梦莲想人们说不定也把她叫做上野梦莲,要那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看见了陆地,是许许多多红红蓝蓝的房顶,没见多少高楼大厦,跟中同也差不了多少,但广播里说脚下是成田机场。
日本的机场。
李养顺用手扶着窗玻璃喉头有些发紧,究竟是想起了五年来的辛酸境遇还是重新燃起接近所依赖的生身母亲的亲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儿子胜利比李养顺还激动,胜利看见日本简直要发狂了,“咱们到家了!”他呼喊着向母亲和姐姐告知这一消息,倒像他是这次回归的主角,飞机尚未降落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拿行李,被空姐制止了。
在儿子坐下来的刹那,梦莲有种失重的感觉。
三十九
“到家了。”
来机场接他们的胜治叔叔把车停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前回身向大家这样说。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李家四口有些发蒙,不知如何迈开进家的第一歩。有美丽的中年女性从院里奔出,拉开车门,鞠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快而脆的陌生语言使车里的一家人更不知所措,大家望着不住点头哈腰的女人闹不清她是谁,她要干什么。
叔叔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李养顺的弟弟上野次郎的媳妇,叫贞子,梦莲脑袋里立即反应出“妯娌”两个字,她上下打量着贞子,贞子身上围着淡粉红的围裙,像是才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太阳地里的贞子皮肤显得很白,还涂了口红,眼圈是淡蓝色,头发高高地绾在头顶,碎花的连衣裙剪裁得合体又讲究,这一切是中国家庭妇女所少见的。梦莲推算貞子的年龄,贞子比她小三岁,今年该是四十七了,四十七的女人作如此打扮,看起来比自己至少年轻二十岁。
贞子向梦莲笑,向梦莲伸出手来。
梦莲把手也伸过去,梦莲第一个下了车。
另外三个人也跟着梦莲下了车。
大家随着贞子往里走,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有绿色的水池有光滑的石径,还有修剪得很有现代派味道的高低树木。一望便知,上野家的女人是能干的,善于洽家的好手。胜利为精美的院落而暗自得意,这些在电影、电视上才领略到的舒心与精致如今很现实地就在眼前,胜利已经很有主人意识了,“这一切将来毫无疑问都是我的”,他想,他是上野家的长孙,叔叔次郎没子,只有一个女,按日本法律,他是这个院落的合法继承人,这些他在国内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他不傻,他知道自己在上野家的位置。
李养顺急于要见他的母亲,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日本母亲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按日本叔叔的说法,一九四五年母亲秀子把自己托给中国人抚养是极正确的选择,大人的生存已经到了极限,孩子跟着只有死……但上野家族不这么认为,秀子的婆婆,上野家的老袓母至死也不能原谅儿媳妇在危难时刻放弃上野家长子的作为,她认为这是秀子的失职,说秀子不配做母亲,尽管秀子反复解释太郎没有死,是寄养在中国人家里广,老太太却怎么也不相信她的话,老太太说:“战争中的日本人落到中国人手里,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你再不要做孩子活着的梦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晚上,天很黑,驻扎哈尔滨的日本军队和家属陷入了极度混乱,滨江站的支轨上长长地排了一列列的专用列车。有消息说,苏联军队已逼近哈尔滨市区,军人及家属要立即登车,随军家属每人只许带两件行李,两件行李包括孩子,—切行动要争分夺秒地快,掉队者部队概不负责。
面对着苏联军队和愤怒的中国老百姓,谁都明白掉队意味着什么,人们都无言地收拾东西。
秀子背着三岁的儿子太郎,急匆匆从柜里抓了几个饭团就上车。秀子将才满月的小儿子次郎留在日本,自己带着大儿子太郎来中国与丈夫团聚,丈夫是部队军官,在这种时候他根本顾及不到妻小,他已经随着大部队于一个月前就开走了。
临开车时,上来个女军医,依次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玻璃瓶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请把这个呑下去。”秀子认识这个军医,她没想到年轻、漂亮的女军医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着虡鬼的勾当。她不知道,一旦她服下毒药,儿子将是怎么一个结局,总不能叫小孩子跟着她一块儿服毒吧。女军医看出她的不安,轻声说:“这是部队自己配制的氰酸化合物,只是两三秒钟就过去了,没有痛苦,小孩子也可以用的。”秀子望着女军医那张秀丽的脸,突然觉得阴森可怕,鬼气逼人,她没有勇气接小瓶。女军医拉过她的手,将瓶儿重重地放在她的手心里。小瓶如同一颗燃着的火炭,灼得她的手瑟瑟地抖。她从恐惧变为厌恶,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儿子,她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儿子,一直到最后。
秀子一扬胳膊,将那个要致她母子于死地的小瓶使劲扔了出去。
女军医看到了,女军医毫无表情,继续分发她的药物。
火车开了,走走停停,晃了两天,后来停在了一个叫芳井囤的小站,再不往前走了,有士兵在车下跑,说前头已经让苏联人占了,这里就是终点了,让大伙早做安排。
谁都明白终点的意思。
火车一停又是两天,没有粮食,没有水,不少人支持不住了。这时,前面又传来消息说,开车的中国司机逃走了,中国人不愿意帮助自己的敌人逃跑。这消息令所有日本人感到绝望和恐怖,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用头使劲撞车厢的板壁。傍晚,全体人员被赶下火车,面东而立,聆听天皇颁布的投降诏书。人们一边听一边掉泪,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就这么一下了完了,彻底完了,包括他们的生命。
有几个青年军人,当场解开衣扣,跪在铁路边,将锋利的刀扎进了肚子,内脏由腹腔流出,滑落在铁道上,秀子看见有人吞服了氰酸钾,并非如女医生说的“没有痛苦”,那个人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咽气;有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母亲拉响手雷,烟消人散,什么也没留下,地上只有一个坑;有军人用机关枪向人群扫射,人群一片片倒下,脸上竟溢出感激之情……
秀子靠在车厢里大口喘息,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弥漫着血及尸体和内脏的恶臭,这里那里,车上车下,到处是衣物、兵器、血迹、肢体,苍蝇嗡嗡地飞,围着发绿的肠子,围着缓缓流淌的血,带着死的气息,叮在她身上,轰也轰不走。秀子再没什么可想的了,再没仆么可盼的了,她开始在车内爬来爬去地寻找那个被她扔掉的小瓶。
在一个人的身底下她看见了女医生,女军医的脸青紫,满是血污,眼睛可怕地突着,她是被人掐死的。秀子一阵恶心,她在车厢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背起太郎奔向漫无边际的玉米地。
她或许已有所预感,那里有她的儿子太郎惟一可选择的生路……
就要与母亲见面了,李养顺难以抑制怦怦狂跳的心,激动得脚步有些不稳,母亲给了他生命,母亲在最艰难的时候保护了他,他与母亲在八月的乡村土地上,在血里,火里滚过,他扪同生死,他们共患难……
母亲!母亲!
一别五十年的母亲!
贞子将他们领进一座日本老式房屋,在一个叫玄关的地方脱广鞋就直接进入了正厅。
厅黾,低矮的方桌旁坐着个瘦小的老人。
贞子说这就是母亲。”
四十
母亲前后摇晃着身体,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干瘪的嘴里时时发出“伊豆……伊豆”的奇怪声音。
李家人再一次蒙住了,谁都不知该怎么办。
李养顺看着单薄、虚弱的老人,诸多滋味涌上心头,他跪行几步,抱住老人的肩,叫声“妈”往下再知说什么好了。
梦莲听过日本婆婆的事,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当年曾背着孩子在死人堆里挣扎,在玉米地里奔跑,以至她每每想起这位婆婆的时候都怀了女人的理解与同情,怀了无限敬意与感激,闪为婆婆当年背上背的毕竟是她今日的丈夫。王梦莲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妈,过去攥住了老人的手。
母亲将目光由墙上收回来,看看李养)喷,看看梦莲,又看看他们身后不住用中国话喊“奶奶”的胜利和小春,咧开嘴笑了。母亲问李养顺:“你是谁?”
李养顺没听瘇,叔叔在后面替他回答是太郎啊,秀子姐,太郎回来了!”
“是太郞?”母亲侧着头好像在仔细回想。
李养顺跪在母亲身边大声说:“妈,我是太,太郎……”
母亲说太郎死了,在品川让电车轧死了。”
贞子说:“不是那个卖竹竿的太郞,是咱们家的太郎,您曰曰想着的,从芳井囤回来的太郎,您不认识了吗?”
母亲说:“怎么不认识,他是太郎嘛。”
李养顺听出了“太郎”的发音,他高兴地回身对大伙说妈认出我了!认出我了!”
贞子说是老年痴呆症,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两年,家里这些人这些事她已经搞不清楚了。”
母亲看着李养顺,李养顺也看着母亲。李养顺希望母亲能就此想起更多,他甚至想到他的回归对母亲的病或许是个转机,说不定母亲会因此而痊愈,而神志清醒,而在她失向复得的儿子的爱护下做一个幸福、快乐的老太太。
母亲向他伸开手掌说“砂糖。”
李养顺听懂了,母亲跟他要糖吃。
李养顺没有糖,贞子拿了一小块方糖放进母亲口中,母亲满足地、孩子一样地咂着。
李养顺心里一阵酸涩,他想他是回来晚了,他应该在养母一去世就回来,那样也许能给生母一丝慰藉,老人也许不至于病成这样……他很难过,母亲亲情充盈到他的血液中,这个在“孝悌为仁之本”道德准则下长起来的汉子,此时感到万般的对不住日本的母亲。
母亲对跪坐在旁边的贞子说:“来了这么多客人,快做饭吧。”叔叔说这阵看起来还好。
贞了说“哪里,全是下意识。”
贞子起身去准备饭,这时上野家的二儿子,次郞下班回来了。
次郎一边在门门脱鞋一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这情贵胜利和小春已在日本电视剧里已看过多次,当时以为是台词,没想到家家如此,他们也学着次郎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奶奶突然在旁边纠正你们应该说“‘欢迎您回来’,不能说‘回来了’,懂吗?”
胜治把老太太的话翻了过来,胜利说“奶奶不糊涂啊。”
李养顺已经站起身在门口迎着次郎了。
两个男人蓦然相见,都小―知如何举动,一时僵在那里。
上野次郎痩高的身材,狭细的眉眼与李养顺有着血缘的近似,这使互相审视的双方都有了亲切之感,次郎一句“哥哥”还没叫出嘴,已被李养顺紧紧抱在怀里。李养顺拍打着弟弟的后背,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几十年来他都是独子,都是他一个人挑着家的担子,他何尝不希望有个兄弟,有个他累了能帮他把担子换换肩的兄弟啊!现在,他的弟弟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温和、恭质、端正、整齐,李养顺感到了满足,感到了手足之情存在的温馨与快乐。
次郎的眼圈也红了,他似乎比哥哥更能控制自已的感恬,尽量不让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不显得儿女倩长是日本男人追崇的做派,他很不好意思地从哥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哥哥的手。
李养顺把老婆孩子依次介绍给次郎。
次郎跪在榻榻米下认真地给嫂子梦莲磕了头,礼节周到得一点含糊。
倒把梦莲弄得很不好意思,她在围内没受过这么大的礼。
母亲说:“是次郎吗?”
次郎说:“妈,是我。”
母亲说:“今天是天皇陛下的生日吗?这么高兴。”
次郎说是哥哥回家的口子,比天皇生日还要高兴啊。”母亲说:“老大回来了,是要高兴的。你们高兴,我也高兴,我饿了,从上星期到现在我还没吃过饭呢。”
这话李养顺一家自然听不懂,但次郎却很不好意思,他的脸一下红了,说您怎么这样说呢,今天早晨您不是和我一起吃的早点嘛,火腿煎蛋,您忘了吗……”他又回身对李养顺说,“这种病,全世界也没办法,母亲在健康的时候若念叨哥哥,一到哥哥生口的那天,连饭都不吃……”
李养顺听不明白。
次郎摇摇头。
兄弟俩借助纸笔,通过叔叔这个劣等翻译,进行着艰难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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