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什么,却得不到什么,于是,你就去求索,你就去抗争……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这就是生活。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
生活流淌的轨迹,勾勒出这幅村景,是善是美?是丑是恶?任你随意评说。
——文前小记
春阳收尽最后一缕光线,田青洲才回到家来。朱美花告诉丈夫说,第三排房基,村长给了杨翠云。田青洲一愣,早说死了,咋又变了卦?朱美花低头思忖一下,说,许是为了那晚的事。哪晚?那晚。田青洲急道,那晚咋啦?朱美花吞咽了几回,才说,村长把我搂住了……
那晚,雪花潇潇洒洒。吃罢饭,村长溜出院中来。他老婆韩焕芝,赶贼似地撵上来。听见脚步响得紧,他不禁怔住,回眸一瞄,见老婆佝偻着虾腰,已拱至近前,便撒起莫名火来,我走,你咋就紧跟?我这称杆儿,不缺你这称砣!我偏坠。韩焕芝说,你又去牌桌上搓呀?老和那臊娘儿们磨蹭,迟早会闹出麻烦来。你当着一村之长,管全村的人和事,自个儿站不正,咋向人说嘴?陈白水脖儿一梗,怒唬道,你这臭娘儿们,少来管我!你怎知我去搓去磨去蹭?韩焕芝腔柔气顺着问,雪天湿地的,不在家呆着,又去外边闲逛啥?陈白水墩腔说,商量村事!韩焕芝鼻孔轻哼一声,你嘴可对着心说?来,来!陈白水招手呼唤她。她以为男人要对她施暴,寸步不敢朝前挪。这时陈白水又唤,快过来呀!把你绑在我裤带上,干啥,你都知道,省整天的疑神疑鬼了。听罢这话,她噗地笑了,瞧你说的,绑个啥?真办正事,我哪会儿拦过你?陈白水说,你咋知我办歪事?韩焕芝说,我这身子,没有出息,所以就瞎思瞎想瞎琢磨。陈白水说,那顶个蛋用?韩焕芝咳叹道,由不得自己呀。好了,好了,陈白水扬扬手臂,别让雪淋了。说完拔脚出走。韩焕芝就拿话嘱他,可早些回来,别忘了,我还是你的一半呢。陈白水满应满答,话落时已钻出大门洞来。
雪,扬扬沸沸,下得凶极。不大的时辰,就把另一半世界涂抹的如诗似画。陈白水噗哒噗哒走在大街上,脚下如踩一层棉绒。他往北往西再朝南拐,钻进一条狭巷,在巷中间的地方,推开了一扇座西朝东的大铁门。
走上廊檐,跺脚拍雪。惊出来女主人郑丽霞,喊声惊惊诧诧,暧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白水叔哇!快屋里暖暖。陈白水咝咝哈气,随她进屋来,两手放至火炉上,烙饼般翻动搓蹭了几个回合,算解凉意。这时候郑丽霞提壶沏茶,她男人陈金生开橱拿烟,俩人忙乱一片热情。
烟茶敬毕,郑丽霞朝陈白水身前靠靠,喜眉笑眼地问,叔呵,你说办木材经销公司的事,怎没声响啦?陈白水嗯了一声,道,咋没声响?我来就是和你商量这档事哩。过了正月,你先到东北跑趟,问问你舅,看能给咱搞多少?搞它二百方,有啥大问题。郑丽霞说,我那个当林业局长的舅哇,可神通啦。陈白水吐个烟圈儿,说,别夸海口,先探个底再说。郑丽霞一屁股蹲在他一旁,两眼温情地睇视着,说,叔啊,咱先说死,跑不成,你不能白我,跑成了,更不能白我。陈白水说,你真算小气,村里二十多万呢,怎就白了你?我早对你讲过,跑不成,给你出盘费,跑成了,采购让你当。郑丽霞嘻嘻一笑,又叮嘱,叔呵,可别黄了你这话?陈白水说,黄,黄,咳!你叔都快四十啦,哪事哪话,打过哇哇?闻听这话,她有些喜不自禁,赶忙端来一盘葵花籽,嘴里不住地礼让,嗑吧,五香的。陈白水还没抓取,两个孩子已争抢着探过手来。郑丽霞阻遏儿女说,住手,住手!怎没个够的时候?陈白水见他们想抓又不敢的窘样,笑道,抓吧,抓吧!孩子嘛,谁家的不是这样?两只凝滞在空的小手,这才于盘中活动起来。
这时庭院里忽然响来脚步。郑丽霞的耳感极强,一听便知是谁的律动。她故意问他,白水叔,你说谁来了?他淡然一笑,摇头说,我猜不准。郑丽霞笑笑说,杨翠云呗,你的老牌友。果然是。杨翠云见了陈白水,满脸挤开笑花。陈白水故作沉稳状,眼角乜斜乜斜她,便拿话搭讪。翠云,今天咋这么喜幸?翠云说,见大侄子啦,能不喜幸?来,给你姑拍拍身上的雪。说着掉过脊背来。陈白水怪她说,大妹子,你这怪性子,啥时才能改?嘻,改了,还是翠云?又催促,拍呀,拍呀。陈白水拿捏她,叫我句哥,我就给你拍。杨翠云就叫,余韵滑出一缕香甜。叫了,他也不拍。杨翠云说,今天算上你当了。便兀自拍打。完毕,兜出牌来,放置桌上,问陈白水道,打不打?陈白水嘿嘿一笑,说,功夫多不搓了,手心有点痒痒。杨翠云说,那就让牌给你抓抓。陈金生说,我出去找俩瓦匠,过几天就跟班走啦。你们再找个手儿。陈白水说,翠云,叫朱美花去,上次,不是全让她卷了。对,今夜让她给咱倒倒。杨翠云说着,就朝外走。郑丽霞蹬男人一眼,说,还不快滚蛋,在家猴猴个啥劲儿?陈金生听她这话,屁丝也不敢朝外扯,披上大衣,蔫蔫溜了出去。
电视演动画片《大灰狼》,俩孩子看的勾了眼。郑丽霞瞟瞟陈白水,口说帮我一下忙,就朝外屋走。陈白水问,啥事黑夜做?郑丽霞说,你来嘛。稀哩糊涂跟到西屋。屋黢黑。陈白水说,黑灯瞎火的,咋不开灯?她也不回话,扭过身来,猛地把他抱住。他登时上来情绪,顺势在她身上抚摸起来。一阵悉悉嗦嗦地颤动,一阵鼠咬架般的吱叫。浪峰涌过,郑丽霞说,早想和你玩玩哩,只是没有好机会。等金生走远了,你可常来呀。陈白水说,不嫌麻烦?郑丽霞说,只要你不,我就不。陈白水问,你真那么稀罕我?郑丽霞说,做梦老想你呢。陈白水自夸道,好多女人都想我呢,可我就是让她们想不到。郑丽霞说,你要的,都是好女人。凡是好女人,都想往你身边靠。又往他身上扭蹭了两下,媚情地问,我呢?陈白水道,当然让你想到了,要不,怎会让你跑木材?
这时狗叫的很狂乱。怕她们来了,才走出黑屋。不一会儿,杨翠云和朱美花就嘻嘻哈哈着进来。杨翠云说,美花不来,是我硬拉来她。陈白水连连说道,好,好,我这麻将局局长,先给你记个头等功。引逗的三个女人,笑声不止。陈白水含笑不露,眼勾死搭在朱美花身上。她穿了件黑裘皮大衣,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她的到来,使杨翠云和郑丽霞在他心目中倏然失去了位置。朱美花三十三岁,和翠云丽霞的年龄几乎相差无几。她风姿卓约的体态和脸上迷人的笑魇,把许多男人平静的心湖搅扰的漪漪涟涟,有几个好色之徒,曾想偷偷染指这朵村花,但考虑资格差矣,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让那只馋虫在肠胃里蠢蠢而爬。陈白水早就想上了朱美花,他想别人不能的,我还不能?整个陈家庄都是我的天下,要钱要粮要女人,还不是凭我一句话?
他想要女人。
他想要好女人。
他想要个花朵般的美女人。
天下的男人,都想要美女人。
他想要朱美花。朱美花确实长的艳丽迷人。
陈白水不错眼珠地在朱美花身上打探,使郑丽霞和杨翠云心里,不由翻卷出酸涩的味道来。杨翠云心里酸味极浓,心说你就是把天下的女人尝遍了,还不是一个味儿?你爬在我身上不也照样痛快的哼哼唧唧,让我把出了毒水?你要忘了老交情,我要轻饶了你才怪哩!郑丽霞撇撇嘴,心想就是你朱美花真的想他,我也让你想不到。要论勾搭男人,你手腕低多着哩。
各怀心思,仁人仿佛都忘了是来麻局上班的。
朱美花率先坐下,连喊,来呀,坐呀,你们还愣啥?这时陈白水才大梦方醒似的,噢噢着从炕沿欠起屁股,于朱美花的对面蹲下。杨翠云坐后,边从牌里翻捡东南西北,边说,我调调你们,让你们随风动动。郑丽霞附合道,对呀,不管东西风还是南北风,站哪全凭牌上说。陈白水摆摆手道,还调啥风?打骰子争大点,算啦。美花,你说呢?朱美花淡淡一笑,说,咋都行,我随大溜。
闹腾了半天,还是打骰子定庄家。四人掷过,数美花的手气好,做了庄家。于是纷纷码牌,准备开战。
约摸两个来钟头,方休一局战事。朱美花一败涂地,几乎把囊中之钱输个精光。付了钱,口喊着背透了,拔身拎起裘皮大衣。陈白水刚上来瘾头,见朱美花欲走,赶忙拦劝,美花,别走哇,再陪大伙儿玩玩嘛,上局输,说不定下局就赢。打墙板儿还有个翻上倒下呢。
朱美花说,不啦,不啦,输点儿赢点儿,我全不在乎,关键是家里还丢俩孩子呢。
陈白水眼望朱美花,问道,青洲兄弟不在?
朱美花觉得陈白水问的话外有话,因此她回答的非常含糊。她说,青洲在不在,对我打牌,都不碍事。陈白水说,好哇,好哇,那就再玩会儿嘛,又不晚呢。郑丽霞见陈白水瘾头还没过够,上前扯住朱美花,让你来你就来呗,干么净扫大伙儿的兴?杨翠云也向她递着眼色说,美花,来,咱仁人合着,啃村长,他肉头厚,搁住咱啃喽。陈白水嘿嘿一笑,慷慷慨慨说,好啦,就让你们啃,凭你们三张嘴,能把我陈白水啃瘦喽?朱美花坚持说,瘾头儿全跑了,改日再来嘛。见怎么也拦劝不住,陈白水恼丧地说,那就吵锅吧。
雪,已不再疯狂,只稀稀拉拉的,于天地间悠悠飘洒。朱美花朝家走着。回想打牌的情景,真令她作呕。桌上,陈白水拿眼瞟她勾她,桌下,拿脚磕磕碰碰的,有时还扒拉两下。弄的她心慌意乱,魂不守舍。所以,她接连包了俩诈和。正暗自想着,忽听身后响来突嚓突嚓的脚步。朱美花扭脖,于朦朦胧胧中看出是陈白水的身影,登时起了疑窦。他该朝北拐呀,怎跟我走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陈白水紧撵,片刻就追上了她。美花,美花。陈白水轻轻低唤,停下呀。朱美花打个愣,陈白水扭身闪过来。你输了十块,我给你五十,咋样?边说边朝他手里塞。朱美花推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这是给的我什么钱?陈白水轻轻摩挲她的手,这钱……朱美花一嘻笑,说,白水哥,少点儿吧?陈白水道,只要你顺了我心意,我管保那处房基钱,不朝你要了。一千二百块,还少吗?朱美花说,是不少,可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损公肥私呀。陈白水说,这年头,公也是私,私也是公嘛,美花,你真傻。说着,猛地把她扳过来,喘着粗气说,我可想死你啦,我可想死你啦。美花,咱俩玩回吧。朱美花又气又怕,连推带搡着慌说,不行,不行,我身上来了。陈白水道,那再让我亲俩嘴儿。又伸手搂她。朱美花惊说,来人了!陈白水手唰地缩回,朱美花这才顺势溜开。陈白水呆愣着,见四下无人,方知朱美花诈他。象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朱美花的背影说,好,我看你们还冲我要不要房基!
陈白水失败了。
陈白水觉得,他不应该失败。
陈白水不甘心,他要让她,不抹油儿自转。
狗日的村长!田青洲怒骂。他这不是明明欺负我吗?狗娘养的,自根儿就不干好事。朱美花边往灶堂里添柴边问,有啥说法?田青洲说,你没见他左眼角下那块三棱伤疤吗?朱美花说,见是见啦,咋落的?田青洲说,十八岁那年,他去田庄看戏,挤到人家姑娘堆里,拿小剪刀剪掉了人家姑娘的一根大辫,被姑娘发现,怎么也不饶,问他为啥剪辫子,他说我看你长得美呀。问他哪村的,他说陈家庄。问他姓啥,他不说姓陈,说姓刘,再问他叫啥,他说叫白水。姑娘怒道,好哇!你这不是故意占我便宜吗?陈白水嘻皮笑脸说,是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那姑娘说,我不把你怎么样,怎么剪下来的,你怎么给我接上就是了。陈白水说,我给你接个蛋!那姑娘死咬说,你不给我接上,不行!陈白水蛮横道,咋不行?不服气,你捅捅我刘白水,你摸摸我刘白水!刚说完,便挤上来几个年轻人,口喊打兔崽子,就把他放倒在地,扳着他的头,接二连三地磕碰,直到被地上的瓦片,放出一大摊血来,才饶了他。朱美花听了,惊讶道,暧呀,你说的那姑娘,是我二姐呀!田青洲睁大两眼,问,真的?朱美花说,那还假,我二姐的辫子,就是在田庄戏台下,被剪的。田青洲说,你看这小子坏不坏?朱美花说,脑瓜长疮,脚底流脓,从头坏到脚根了。就这么坏,还爬抓着当了个村长。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田青洲又气又恼,瞅机会,我非弄弄他不行!朱美花说,你能把他怎样喽?人家可是狗尿苔长在石板上,根硬。他在村里的势力甭说,乡里县里,也拉拢了不少人,都说他有保护伞哩。田青洲说,他犯到那,谁也保不住。朱美花说,还没犯到?陈老大串通的那拨人,告他贪污,说他几年来吞吃的砖窑承包费,不下三万。明里暗里的告,都半年多啦,发誓非把他告倒不行。到现在,还稳稳当当地坐着。是真是假,怎么也没人来查查?田青洲说,查与不查,谁来通知你?再说,他有漏洞,也早珠联壁合了。眼下,人都猴精了,对着比心眼,看谁鬼点子多。朱美花对丈夫解释说,要我看,你就别志那份气了。一个穷文人,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谁把你放眼里搁?调出文联,换个好摊儿,他陈白水还敢拿小眼儿瞧你?田青洲咬定说,不调!就这堆这块,我也得和他抗抗,即使抗不倒,也让他知道我田青洲这个穷文人,在陈家庄老少爷儿们眼里,并不是三孙子!朱美花疑问,你咋个抗法?田青洲说,办法有的是。明日,我就去找狗日的,先拿话给他扳扳这个理,看他怎么说,再作道理,也不算迟。
这时候锅烧开了,朱美花站起身来,于烟雾中一边下面,一边对丈夫说,快拿几个鸡蛋来,我给你们做几个金丝儿钓蛤蟆。
晚上,两个孩子已酣酣入睡,还起不来兴致。朱美花扭过身,扳扳他的肩,说,四天不回来了,咋还这么蔫?田青洲说,让狗日的气的,胸口闷的慌。朱美花撩开被边,鼓弄过来,甜甜地说,来,我给你揉揉。
翌日中午,田青洲来找陈白水。陈白水家在村中央。院墙是红砖实砌,筑起老高老高的霸王墙。门洞修的阔阔的,能吞吐一辆大卡车。院面用混凝土浇筑,水泥罩光,溜溜平平。五间旧屋,翻盖成挑梁,全是瓷砖壁画贴脸,极耀目辉煌。檐下垒一道花墙,上摆几盆花草,有红有绿的。还在花草中间,摆放了一鱼缸。见田青洲进来,拴养的恶犬,一扑一撞着狂吼。引出韩焕芝来。他压着火问,嫂子,我哥在不在家?韩焕芝说,去保定送丽霞上火车去了。你找他有事?
田青洲口里嗯嗯着,打个愣,才说返回,忽听一辆摩托,叭叭地爆响一串长屁,开进院来,是陈白水。支上摩托,边摘头盔边呼他进屋。跌进柔软的沙发,村长递过一根希尔顿,燃着,田青洲便阐道,让丽霞跑木材去了。
陈白水干咳两声,叹道,没法子的事啊!上边又提倡发展乡镇企业了。县里开会,逼乡里,乡里就往各村压,要每村至少上一个项目。赶着鸭子上架,不愿上也得上嘛。暧,这年头,弄什么都不太牢靠。木材嘛,家家,户户都用。听说丽霞她舅在东北那块地盘儿玩儿的挺转,就想办个木材经销公司,要没这门子,村里还真愁想不出来干什么项目呢。
田青洲说,那好哇,真办起来,人们买些檩条什么的,就方便极了。又改口说,听说第三排房基,你又应了别人。正月初七,说在我家酒桌上的话,你忘死啦?
陈白水忙道,哪里?我是说过,把挨村边的那条自留地,割出来打成房基。在没动地前,可以对换地,谁倒腾出来,谁就可以垫土。我应你了,也应杨翠云了。你们两家,都需盖房。想给你霸,也霸不下,想给她占,也占不成。还是人家的自留地嘛,主权还不属村里呢。你要对换出来,就先垫土吧。
这话说的,也在些道理。说了声那我就先换地,弹起屁股来,田青洲想走。这时院里的狗,又狂吠乱咬起来。田青洲视线穿透玻璃,却见来了杨翠云。立刻觉得,鼻前突然飘来一股臊味儿。
杨翠云生得高高大大,恰似一头大洋马,被村长骑了,跨了,且很自然。她生了二胎,陈白水去索要超生费,赶上她那砘子砸不出半个屁的男人不在,就想沾她身上的腥。逗逗嘻嘻地说,翠云,你过来呀。她媚眼笑笑,说,你饥了,想馍馍?陈白水说,馍馍就馍馍。杨翠云撩着衣襟走过来,给你,正憋的疼哩。老娘可不怕,就怕你不敢。陈白水瞅她肚上露出来白乎乎一团,嘴说不敢不敢,手却顺肚皮爬上了奶头山。我摸摸你这俩大电铃算咧。杨翠云不仅不驳,还顺着劲儿说,摸就摸呗,娃娃们就喜欢摸这东西。
陈白水觉得,这女人很开放,从不珍惜那地方。闹分家的时候,她才二十七岁,扇着光膀,才和公爹干哩。众人看了两眼。有人给她披上,劝她把光身裹起来,她又抖掉,一窜一蹦的,拨郎着两个奶子,拳击似的,把公爹干败了。
陈白水想起这,手上就有了胆量。好生摩挲了一阵,才滑下来。不料,这时杨翠云却道,你可不能白摸了我呀?陈白水笑道,怎么不白?杨翠云一哼,那二百块的超生费,你得给我免一半。陈白水摆着手,道,免,全免了。不过……咽住话,手又不由向她纵深发展下去。杨翠云说,干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算啦。陈白水说,晴天白日的,不大方便吧?杨翠云道,那就晚上,前两天,我就打发俺那窝囊废,看桃园去了。
那晚,陈白水神出鬼没地到了她家。构造之后,杨翠云说,俩小子了,还想要个女儿,你可保我,别做手术呀。陈白水说,反正我不向乡里报你。不过,你可抓紧点儿,你没见计划生育这股风,越刮越紧吗?杨翠云拍拍肚说,实底儿透你吧,早仁月啦。陈白水道,你们两口子,可真能闹腾。流星赶月似的,就不说怕累?杨翠云说,一羊也是放,群羊也是赶,累几年,也就过了。陈白水默思了一下,说,再生一个,罚一大摊钱,日子怎么混?杨翠云说,哼!就凭咱俩这交情,还能罚了我的款?想要钱了,你找别人去!陈白水轻嗯了一声,心说也只有这样了。
田青洲站起来,并没朝外拔身。想听听杨翠云什么话口。见了陈白水,杨翠云便一马三枪地说道,第三排房基,你应死我了,再应了别人,我可不轻饶了你!听罢这话,陈白水也不吱声。田青洲憋不住说,早应的我。杨翠云转过脸来说,应了我,也应了你,看他们最后给了谁?这时陈白水才说道,你俩别争吵,谁先换出地来,就归谁。杨翠云道,我早换出来了。陈白水马上插话说,那自然就归你了嘛。田青洲哼了一声,转身出来。他感觉这女人的话,真打腰。莫非天下的女人,都知道凭那一招,壮自己的胆?要了有权的,身上有了权,要了有钱的,身上有了钱。因此,也就活的张狂了。女人就是这种东西!
胸口又添积了一股闷气。田青洲想,不把这口气吐出来,以后就没法活了。
他陷进了他摆的迷阵。
头一遭,他就失败了。
他要和他较量。
唉唉叹叹着,回家学说了一遍。朱美花说,看来,咱是拧不过那臭婊子了。田青洲手捂太阳穴,沉思默想起新的计谋来。这时朱美花提醒道,咱冲第二排说,行不行?田青洲说,不是应了李满堂?朱美花想了想,说,怕是他还没换出地来呢。田青洲高兴道,要真没换出来,就算又有缺口了,拿第二排,和他较量!朱美花说,我把王兰河叫过来,仔细问问他。换第一排房基时,他把第二排的地,也换过来了。田青洲催促道,快去叫他来!
不大时辰,就来了。王兰河三十二,比田青洲小一岁。俩人自根儿挺好,人称枣木核儿一对。王家势单力孤,在陈家庄算做独门小户。因此他广拉人缘。娶妻养子后,他让头大小子认田青洲做了干爹。自此,两家的关系,就不同一般了。
田青洲问起他来,王兰河说,第二排的地,归我二哥。田青洲问,换给李满堂了吗?王兰河稍思略想片刻,说,去年秋天,他就说换换的,可至今,也没拨给我二哥地。怎么,你们不要第三排了?田青洲说,想要也要不成了。把详情给他复述一遍。王兰河愤愤地说,这个骚货,仗着陈白水,逞开了X能!哼!不行,你们就占第二排。地换给你们,让陈白水和李满堂,都成晒干的小鱼儿,干瞪眼。朱美花说,换地的事,我们再找你二哥商量。王兰河道,商量啥,这主儿我做了。我在第一排垫了土,他浇不过水去,有人给他换,他还不高兴坏了?田青洲说,你告诉你臭货哥,我拿西边那块自留地,给他换。王兰河满应满答,末了,他说,这二排房基的事,可复杂了,就是换出地来,他陈白水也不准让你痛痛快快地垫。田青洲不明其中奥妙,问他怎么一回事,王兰河便道,是张根立,给李满堂要的。你动了李满堂,也就等于动了张根立,动了张根立,也就惹恼了陈白水。这仁人,是一帮小乌合,穿着连裆裤哩。说的田青洲,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这时朱美花插言,这条线,怎这么乱腾?王兰河鼻一哼,关系网嘛。顿了顿,介绍给两口子听。
张根立在乡企业办公室工作,属于招聘的。在乡里,虽不是正宗干部,那地位也是显赫的。回村来,支书村长,也不断地恭敬。说句话,份量也沉甸甸的。他房前,是李满堂丈母娘的三间屋舍,他丈爹死后,张根立见李满堂接走了丈母,挑了屋顶,拉走檩柁,就想把凸进他院中的地皮收买过来,来个三归一。李满堂丈母东边三间,张根立已弄到自己手了。这样,他的院落就出奇的大了,有一亩挂零。张根立想按东边的价钱收买,李满堂不干,拿大价儿扛,要到三千。张根立说,三千就三千。交易谈妥,付过钱去,张根立正准备翻垒新院墙,有人告到土地局,派员下来一盘查,事情果真如状告信所说,便按土地法条文,吹了两家之事。还责令张根立,把已收买的地皮,退出来,两家合并,让村里安排他家。这样,就能为村里节省半亩多土地。张根立和陈白水,当下满口应诺,态度极诚恳。等土地局的走后,他俩便拧在一起,明修栈道,却暗渡起陈仓来。方方面面,疏通的天衣无缝了,又秘密交易。这回,李满堂更牛了,他见张根立非把这块地皮抓到手不行,就想让那屋墙,变成黄金。他知道张根立腰粗肚肥,再多刮他点油水,也瘦不到哪里去,就又高出一招,除上回说定的三千块钱外,还让张根立给他要块房基。张根立觉得李满堂也太过了,明知坑他,也不得不认了这个账。忍着满肚疼,给李满堂要房基。只对陈白水暗过了句话,事就成了。
田青洲不服,说越这样我越要和他们较量较量,要是老实鱼儿正南巴北的良民,我还自觉着礼让三分呢。王兰河说,那你考虑考虑吧,李满堂仗着他四个浑儿子,事事都想在村里冒尖,都快成坐地虎了,这你不知道?再说,他又有根儿,真闹腾起来,明劲儿暗劲儿都冲你使,你招架得了吗?田青洲分析了一下,说,这三股劲儿,恐怕不好朝一块拧。张根立已经把地皮弄到手了,不会再给他拉劲。陈白水在喇叭上吆喝过房基地的事,话扔出去了,不好拾回来。李满堂再不是东西,他也不敢活吃了人,是个吹大话,拾小钱的货。已和他较量过了,我看他也就那么两斧子半。王兰河问,你们两家,怎么结下的冤仇?田青洲说道,早些年,我四弟青川,拿棍梆他家的枣,李满堂看见,连喊带骂追过来,一个大脖儿戳,把我弟扇了个嘴啃地,我爹见鼻子都磕破了,抄起菜刀,就找到他家,说你也太心黑手毒了,他才八岁,你就这么打他?李满堂说,我打的就是他!谁让他梆我的枣儿呢?我爹火了,骂了一声李满堂,我操你血姥姥!就抡着菜刀,冲他追去。李满堂见势不妙,一蹦三窜跑进屋,急忙把门闩上了。任凭我爹怎么骂,他连个屁也没敢放。算把他叫服了。王兰河瞅瞅田青洲,说,他是真服,还是假服?田青洲说,我看他是明服暗不服,不然,他怎么拿他小姨子和我四弟的婚事,来作践我家?王兰河道,对哟,对哟,那次,你看他反复的,多凶!
回想起来,真是个不该发生的故事。那年正月初四,夜的羽翼,刚朝大地滑翔,田青洲放过鞭炮,见李满堂的丈母娘,扭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歪歪斜斜走进院来。一脸的阴沉。田青洲笑迎过脸去,问她有啥事,她愠怒地说,你们把蓉儿弄到哪去了,在不在你家藏着?田青洲道,大娘,你这话说的,就不入耳了。人家俩人,那般的好,都登了记,又不是偷了东西,掖掖藏藏的。听不进这话,到屋里查看了一遍,返转出来,兀自嘟嚷着朝外走,这死丫头,疯了,锁都锁不住她。田青洲送她出院,边走边解释道,大娘,你锁住了蓉儿,但你能锁住她的心吗?生米都快成了熟饭,不如顺了他们好。她哼了一声,道,我顺了他们?你弟青川,拿刀子才逼蓉儿哩,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没人吗?田青洲道,这我可没听说呀。你听谁这么讲的?她气咻咻地说,蓉儿亲口对我说的。
预示到事情的不妙。田青洲猜想这鬼主意准是李满堂出的,看样子麻烦事就要来了。果不其然,不很大的时辰,李满堂的丈母娘,就率领她女儿和四个外甥,喝喝喊喊着来到田家门外。招惹来满街筒看稀罕的人。田青洲的三弟田青海见他们都带了刀斧棍棒,就抄起铁锨堵住门口。见厮杀之事即将发生,田青洲便迎上去,问李家人这是干啥?李满堂妻子高喊道,寻不上媳妇,就拿刀子逼人呀,你们还要不要脸?田青洲说,你们别瞎闹,事情并不象你们说的这样。是逼来还是没逼,你们比谁不清楚?李满堂丈母娘道,就是逼来,逼也逼不成!我不把我女儿,往火坑里面推!田青洲道,别吵了别嚷了,你们先回去,等青川回来,我再问他,若是真逼蓉儿登的记,就让他把登记证交回,这样行吗?李满堂妻子说,就是真逼来,他能照实说?田青洲马上说,青川不会照实说,蓉儿总照实讲吧。这才平了怒气。临撤场的时候,李满堂的丈母娘说,明日,你们派个人去,看是不是逼的她没路可走了,才去登的记。田青洲忙道,就这样,是成是散,就听蓉儿一句话了。
天黑尽了,田青川才回到家来。问他怎么和蓉儿登的记,青川说道,李满堂媳妇,私下堵了村会计,不让给蓉儿开信,蓉儿就拉我找到县妇联,县妇联的人听说我俩是自由恋爱的,就给蓉儿开了信,口口声声,要为她撑腰作主,蓉儿胆量一大,就跟我去乡里,找到马民政员,把记登了。田青洲噢了一声,道,刚才他们打狼似的找过来。蓉儿她姐和她妈都说,你拿刀子逼她登的记。是这样吗?田青川登时火冒三丈,我操他们八辈血姥姥,这不是李满堂摆的弯套吗?他暗中插手瞎搅和,想把我和蓉儿活活拆散喽!田青洲劝道,别急,蓉儿不至于这么说吧?田青川保证,绝不会。她要是挺不起腰来,把红说成黑,我就扔了她。田青洲说,人家留话,说要对证这事哩。明日,就派你嫂去。田青川望望朱美花,嫂子,实话给你说吧,今天下午,她偷跑出家来,让人把我叫去,还商量,说她姐夫再指使她妈压她,破了五,她就跑过来。朱美花说,好,这咱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朱美花来蓉儿家对证说法。见蓉儿的脸神郁郁寡欢,眼角似乎还留有淡淡的泪影。疑心她妈又死里活里的逼她,心下不免掠过丝丝缕缕的怜意。她爹死后,她们娘儿俩的事情,便由大女婿李满堂作主经办。村人们都晓得,蓉儿的婚事,攥在李满堂手中。想挣脱出来,恐怕也不好说。他李满堂,肯定拿这桩婚事,出那口仇气呢。
朱美花想先听听她们话头,是个啥说法。蓉儿妈顿了顿,逼说道,你这不要脸的死丫头,他拿刀子逼你,你就跟他去登记?没他田青川,你就找不到婆家啦?你怎么那样贱?蓉儿姐接过话头,说,那日,怎么讲的,你就怎么说,要是说走了嘴,咱们就没往来。蓉儿听后,沉默无言。这时朱美花才平平和和地说,蓉儿,这桩事情,全凭你一句话啦。说吧。
话是吞吞吐吐说出嘴来的。是……是……是他逼……逼的我呀……说完这话,扭身扑倒炕上,呜哇呜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惊了,愣了。等了一会儿,朱美花听她哭声弱了,又止了,便道,这就说不清了。蓉儿,拿你的结婚证,给我吧,让青川返回马民政员,算完了这档事。
从皮箱里拿出来,蓉儿泪影模糊地看了看她和田青川的合影,愣了愣,嚓嚓撕烂了。那夜,蓉儿就偷偷出走了,三年间,人们也没见到过她的身影。
这个李满堂,真不够人味儿!田青洲想起他来,胸就闷满了气。王兰河说,亲家,你不妨拿此事,也拿捏拿捏他,啥事,不是一还一报的。他给了你田家初一,你回报他李家个十五,道理上也不是说不过去。田青洲道,我一碰他李满堂,他肯定要把陈白水拉扯出来,到劲头儿上,咱们给他们理论,看到底谁输谁赢了。
说定了换地,当日晚上,就分头找来村里的头人。从支书家转出来,返身找村长。村长正和田福山,嘀咕出道不出道的事。田福山紧挨村西边,想从四排上,朝西割出一条道。见田青洲来了,二人急忙打住话。坐定后,田青洲抬眼望着陈白水,不紧不慢地说,我换出地来了。把陈白水弄得稀里糊涂。直勾着两眼,问,你说你换出地来了,她嚷她换出地来了,你们两家,到底是谁换出来了?总不能一女儿,寻两个婆家吧?田青洲解释说,是我换出来了,他李满堂说换,只是向人家耍了嘴皮。陈白水惊愕道,嗯,你怎么和他争?二排早定给他了。你能争得出来?田青洲道,他是怎么的,他也是个人,是人,总得说理吧。陈白水吧嗒两口烟,转个弯子说,你找找支书。田青洲回道,早找过了。陈白水忙问,双利怎对你说的?田青洲学说支书的话,你换出来你就垫。还有啥话?陈白水追问。田青洲说,是说给了李满堂,不过,他要没换出地来,想给,也不好给成。陈白水鼻一哼,挺傲气地说,一把说话了,你就垫嘛。田青洲反问他,你呢,是二把,不该有你的说法?陈白水扯出几缕笑,推说道,我没说法,支书说了,就算了。田青洲道,这话,不也正是你的说法?陈白水道,是,也不是。田青洲心想,你别给我耍圆滑。暗自拿定了主意。抖抖身子,告辞了他。
过两日,田青洲向单位告了假。太阳暖和起来的时候,两口子便于王兰河堆积起来的土垄上,挖土平垫进车通路。天气冻人不冻地了,被酷寒冻僵的地表,已被春风拂化成细碎的粉沫,那酥酥软软的一层,象是从筛箩上漏泄下来的。枯死了叶片的麦苗,已返活转绿,挤着身子朝外挺。去地里做活的人,也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都惊疑着眼神看。
田青洲咋又改垫第二排?
他是不是想报复李满堂?
嘿!看好戏吧,田、李两家,要进行一场房基地争夺大战了!
两口子欢欢实实地挖着土,忽见走来王兰河,两脚扯得很匆忙,像有急事。停住锨,却听他道,亲家,亲家,李满堂正走马灯似的,转着找村长呢。我在街上碰见他,问他干啥去,他说找村长,和我一块儿把房基丈量了。田青洲拿的主意挺死,他说,只要你二哥不反悔,他陈白水和李满堂,就啥章程都没有。王兰河摇头道,话也不能一下子说死。他往前凑凑,压低嗓音,作一副神秘之状,又说,亲家,实底儿透你吧。昨晚,我去找他,正和李满堂说道这事呢。口气棒硬。田青洲问,怎个硬法?王兰河说,进屋各听了他们两句话,李满堂拿捏陈白水,说要不给我二排,就把我丈母娘那块地方收回来,在张根立房前,墩上六间。土地局的人,不是给你留了话?陈白水说,早都做死的事啦,还能反口?李满堂又激他,你要反口,我就反口。陈白水忙道,我向来是吐唾沫砸坑,说了就算。你听这话,是不是给他下了死撅?田青洲口气丝毫不弱,他说,他敢下死撅,我就敢给他拔喽!王兰河劝道,亲家,可别蛮干,看势头不妙,就别强争了。咱和陈白水,平常情面又不错,若弄僵了,都显的不好。再说,你正指望他,要房基呢。给个笑脸,事就好办,要给他个霜脸,遇事就遭大难了。别看是个唾沫官儿,使个小绊儿,就能把你放倒。亲家,你说是不是这样?田青洲笑道,倒也是实情。又改口说,我看你肚里还没着凉,怎就想着拉稀啦?哪里,哪里。王兰河赶忙辩说,亲家,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是想,你生来脾气就硬性,怕抗不过他们,栽了大跟头,丢了你的脸。田青洲哼道,你就看吧,栽跟头丢脸的,究竟是我,还是他们!
对完这话,听人隔着村边那片桃林朝这边喝喊,田青洲,村长让你去我家哩。应了一声,看那人,是王臭货。朱美花说,叫你呢,你就去,和他讲理,话要说软些。田青洲点头应允,顶着傍午的阳光,和兰河来到王臭货家。听见堂屋话语嘈杂,挑帘一瞅,却见坐满了一屋人。村里头头脑脑的,全在。还有李满堂。村长看见他,抬抬眼皮,招呼道,来了?田青洲说,来了。有何圣旨?
村长笑了笑,也没多话,其他人默自吞吐烟雾,腾腾烟气,缭绕了满屋。陈白水咔咔两声,把一口痰液射在角落,顿了顿,便引开了话头。今天,把你们三个,锔在一块,解决一下你们房基的纠纷。青洲和满堂,你俩谁先说?
青洲让道,先让李满堂说。李满堂清清嗓喉,便说,二排房基,你们到底给谁了?是给了我还是给了他田青洲?只需你们当众裁决一下,一切纠纷,就全都免了。老半天闷着,没人挑头发言。扭扭脖,陈白水拿头点支书,支书冲他摆手道,你说,你说吧。又吭咔两声,清顺了嗓道,陈白水说,给李满堂了。去年收罢秋,村干部开会商定的。这般讲了,李满堂便神气地说,大家听清了吗?去年秋天,就定给我了。往后,谁在破裤子乱伸腿,我就不客气啦!田青洲意识到李满堂拿话点他,便反讥过话头,这我承认。可现在地归我了,你们村干部,总不能在我的自留地上,给他批房基吧?说的满屋人,没了言语。这时李满堂争辩道,我早和臭货商量好换地了。支书插过话来说,你说你商量妥了,他说他换出来了,究竟地主是谁,让臭货说。臭货,你到底把地对换给谁了?却听臭货笑道,说实的,换给了田青洲,说虚的,换给李满堂了。众人皆被逗笑。让他把详情细说一遍。王臭货便道,论说话的早晚,李满堂在先,田青洲靠后,可人家靠后的,说话就给我拨了地,在先的,都几月了,也没见到啥动静,我疑心拿话哄我哩。李满堂急道,暧呀暧呀,我说臭货,你咋这样不明白?我是说,你那地上,长着十几棵桃树,怕收买你的,作价不准,多了少了,不好说话,就想等你把桃卖光了,再按每棵卖多少,付给你钱。臭货驳道,得啦,得啦,你这心情,我算领了。我不想卖了一份钱,再收人家一份钱。再说,除了桃树,还有几分空地呢,浇不好浇,种也不好种,你怎就不说和我换换哩?如今,比不得先前,地金子般珍贵了,去年,我荒种了两季,除去鸡刨狗啃,没剩几粒,早盼着换给你呢。可你,说换也不换,总那么不声不响地赖着,弄得我想把它扔了,也不好扔掉。李满堂接话说,那块空地,我也想按麦秋收成的多少,赔补你钱呢。王臭货笑道,满堂兄,你这岂不是哄弄我去水里捞月吗?到秋后,地归村里了,你给的我哪门钱?李满堂说,占地补偿费。王臭货道,有这想法,咋不早给我透?怎屎憋屁股门才说?李满堂咳叹一句,臭货,这步棋,是我走差了,就算今天说给你,晚不晚呢?臭货说,晚了不少,我早把地换出去了。
对完这话,陈白水瞅瞅王臭货,损他说,你真是臭!做出事来,怎这般差?臭货说,你说我差,差在哪里了?陈白水挑毛病说,凡事都有个先后,李满堂早问过你了,田青洲说换,你怎就知不道再问问李满堂?他要说不换了,你再换给旁人也不算迟嘛。你说,办甚事情,不是这么个情理。王臭货说,你村长说的这话,我晓得不是没有道理?人家说换了不换,我也总不能追着人家喊,换我的地吧,你快换了我的地吧。那样,岂不显得轻薄了?反个过,别人光拿话烫你,你咋办?
噎的陈白水,短了词句,肃煞出满脸的秋霜。见怒了脸面,王兰河赶紧拿眼色支使出他二哥来。遇李满堂老婆进院,嗯啊寒喧两声,交臂错过,又见李满堂迎上她来,贴耳嘀咕几句,扭身出院。李满堂进屋,王兰河才嗔怪说,二哥,你呀你呀,怎和村长顶嘴?你见了吗?他怒了脸色!王臭货说,他怒他怒,我一根光棍,怕他?王兰河劝道,何必找那麻烦事?再说,按准理也是人家李满堂先说的话,看阵势不好,你怎不把话说圆点儿?王臭货埋怨他,地是你撺掇着换成的,到劲头儿上,你怎没了骨头?王兰河道,二哥,你说哪去啦?我是想两边都能站住脚,让当官儿的看着办。
恰恰这时,田青洲出来小解,二人便止了话头。从茅房转回来,王兰河拦住他说,亲家,看样子咱是拧不过啦,你要见事行事,遇好就收,别该洗船了不洗!田青洲嘿嘿冷笑几声,懒出言语。怕冷了场,两人同时进屋。
陈白水又蹾腔喝问道,臭货,你再说一句,到底想把地换给谁?
见问开了绝句,王臭货说,按说,李满堂先给的我话。田青洲见他囫囵了说法,赶忙递上话,不管怎么样,我拨了地,明日就垫,翻斗车已雇好了。李满堂蛮横道,反正二排给我了。谁垫,就给谁干!田青洲倏地气灌了胸腔,话要这么说,我垫定了!看哪个敢拦?
却惹的支书坐不稳了。你俩别递话激火了,我给你们水平一下。李满堂想着换地来,但话没落到实处,虽应了给了,但有这茬口,也不能丈量;二排的地主,如今变成了田青洲,但村里没放口给你那处宅基,你也先别张罗着垫土呢。这样,省的你们两家纠纷了。
说罢,皆表态。副支书说,我赞成!治保主任说,我拥护!村会计道,我看这么办也行!算敲死了这事。李满堂两眼盯着陈白水,急问,你们就这么撂了?陈白水挺蛮气地说,原先怎说的,怎办!谁也更改不了!田青洲两眼迸着火星,反问他,你这不是侵犯我的人权吗?陈白水兀自哼哼了两声,挺霸道地说,少拿鸡巴那话压人!什么人权狗权的,对那通大道理,我不懂!丢下这话,抖手出来。也把众人惊散到院中。王兰河紧追着陈白水喊叫,白水哥,慢走呵,该吃午饭了,都到我家去!陈白水径自朝外走。紧撵几步,转身拦劝他,吃了饭,先给我量了吧?却听陈白水道,给你量了,你长俩脑袋?王兰河咪咪着笑,软磨道,我想过两天起地基,不抻了死线,怎个起法?再说,东一个西一个地凑齐了大家,也不容易,为这,你说我跑了多少趟?今天,也该了吧?众人散愣在院中,听陈白水发话,不见他表态,便纷纷向外缓行。这时李满堂却道,大家都别走,上我家吃去,早让家里准备了。走暧,走暧。陈白水拔起身来,行至院外,故作了几步朝自家走的模样,李满堂便死了活了地拉拽他。终返回身来。又紧唤别人,走暧,走暧!众人才缓缓跟了他走。忽见李满堂扭脖,瞅田青洲和王兰河木着愣着,赶忙泼撒过话来,你俩还怔啥?走呀,快来呀!这样喊过了,田青洲也不动弹。王兰河便劝,走!咱去,给他来个吃孙喝孙不谢孙。田青洲反驳道,不行,不行!吃喝了,就软了主意。你去好了。拔腿往自家走。急煞了李满堂,跑回来又扯又拉,极像一片真心肠。然怎么也还是不肯去。无可奈何松开手。却对王兰河说,我请不了他去,你还搬不动他?青洲去与不去,我冲你说了。王兰河忙道,这我兜了!李满堂离去。王兰河说,亲家,他请你哩,就去,说起话来,他李满堂把你请到了酒桌上,到这,也算他服了你的软了,同时还证明了你胜他败。另外呢,我还有个想法,趁村干部全在场,再催催他们,下午把我的房基量了。亲家,这酒,有你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啊!你说,咱喝他不喝他的去?把前前后后的事勾连起来,略略一思,觉得也喝得也喝不得,不免犯起犹豫来。恰恰这时,李满堂又转回来喝喝吼吼。王兰河顺势捅捅他腰眼,说,你看,又二次请你来了!走吧,亲家,看样子,强争也争不到手了,顺劲儿拿他一把,也就是了。虑熟了主意,踩着铺洒了满街的春阳,奔李家走来——很神气地走来。
摆上的酒菜,不丰不盛。花生米兰花豆粉肠焖子火腿,各盛一盘;爽口刹酒的梨桔桃和清水马蹄罐筒,配上来也差不多把一只长形木桌挤的无了缝隙。在这野村僻壤的家舍里,现抓现凑起来,也只有这些。算竭力置办了。上桌的酒,是一滴沾唇满口皆香。一杯一杯地斟满,这边就滋儿咂儿地香起来,那边婆媳们却滋滋啦啦地炒着菜,一片忙活。
三巡酒漏进肚里,话就多了,也都慷慷慨慨着激昂了。吵吵嚷嚷的似醉非醉的声浪,一涌一涌的,象要把什么东西推倒。
竭力将酒后疯喊劝住。李满堂见田青洲眼圈微微发红了,又知他很文,文的酒后爱豪放——很李白的样子,便缓缓端酒,也劝他举起杯盏,说,咱把它干了!都仰脖饮尽了。又抓起酒瓶,给田青洲满上,自己也满上。这时李满堂才道,青洲老弟,咱俩协商协商那事吧。田青洲说,协商就协商。一桌的人,惊了愣了,瞪起两眼,看他俩唱戏。
呷进一口酒,却听李满堂面面糊糊地说道,青洲老弟,你别鹬了,我也别蚌了,要么你撒嘴,要么我让步,行不?田青洲说,先搁搁这,我肚里有话,倒出来再说。李满堂点过话来,你倒你倒,说甚,我也不嗔,你来我这喝酒嘛。推过去一只茶杯,田青洲道,再给我沏杯茶!赶忙提壶沏了。田青洲说,咱前勾后抹,犯病的话不提,行不?点头应允了这话。田青洲说,去年秋天,我妈搂树叶,下坝坡时,连人带车栽到你麦田里,人被车扣住,你见没见着?李满堂紧说,是见啦,是见啦。田青洲道,有这话就好。你咋办的?李满堂连说,我臊脸,我臊脸,青洲老弟,当这么多人,你别提它了,行吗?田青洲说,也罢。你不让我提这,我可不提那个了。无可奈何,只好让田青洲继续往下说。扫见他老婆和儿媳木楞在门口听话,更提了兴致。他说,人被压在车底下,你在那搂地,见了,不但不救,走来反说砸伤了你的麦苗!是不是?见低头不语,又继续挖苦道,你这人可真够损的!两家再有恩怨,也不能这样办呵!你五十多了,在外闯荡了几十年,心胸咋就那般狭窄?就这事,反过来说,你要伸手帮一把,咱田李两家,仇疙瘩挽的再死,不就一解百解了?长长地咳叹了一声,悔道,这话,你就别多说啦,青洲老弟,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不是了。往后,咱两家都朝合睦走,行不?好!田青洲拍桌道,有你这话,咱结下的恩恩怨怨,全免了!李满堂说,我也免了。稍沉一下,又问,你说那房基,怎办吧?田青洲放口道,我让你了!李满堂连连点头,好哇好哇,青洲老弟,你要不高抬了这手,我还真不好过去呢。田青洲笑了笑,心说,我要你李满堂晓得这理,也就是了。
忽然惹的满堂,漾起一波一波的笑浪。说过了,笑过了,又开始轻松愉快地喝酒。田青洲觉得晕忽了头脑,便扼杀了酒瘾,摆着手,暧暧着把人们的注意力招引过来,却道,乘你们戴大小纱翅的都在,说说我的房基吧。三排丢了,二排让了,看还怎么安排吧?都不吱声了。这时李满堂插话帮说了一句,你们商量商量,给他块宽敞的。这话讲过,还是一片沉寂。僵滞着各种各样的面孔,仿佛都在静静地倾听一根绣花针徐徐地落地。
田青洲耐不住死闷,请支书讲。不敢轻易拿主意,只笑谈“烟酒烟酒”再说。转头又问村长,怎么给我安排?约略思虑思虑,陈白水说,向着四排靠拢吧。听罢愣了,睁大两眼,问,那溜儿地,到底想打几排?陈白水说,想打五排呢。支书插话纠正说,咱不是早定死了,打六排吗?陈白水不再吱声。支书又解释说,打成五排,就大大超了上边的规定,有六分之多,实在不好交待!就打成六排,也比别处多一分来地呢?陈白水两唇鼓弄了鼓弄,想倒出肚里装的话,不知为甚,又终没倒出来。这时田青洲很不情愿地说,算了算,四排那处宅基,整好对着田福山的旧房,挖土挖的,都成养鱼池了。陈白水哼道,就那地方,好多人伸手想摸,都摸不到呢。田青洲心想,地方不赖,只不过坑洼了些,比别人多垫百八十方土,也就罢了。恐再被别人争抢了,到头来闹个两手空空,又紧叮问,给我四排,打准儿不?陈白水却道,那还得说两个条件,一是别人没换成,二呢,别人把我踹不下台去,我就敢给你保个七籽八糠的。忍着满肚的不悦,应了。也没再追问别人,知道他是个权威人物,说出话来,哪个也拧不过。
喝了,吃了,又把嘴抹了。便呷茶唠起闲磕来。陈白水说,你们闲扯淡吧,我回家了,说定下午要打配房的盖板呢。王兰河拦他道,耽误一下吧,乘人都在,拿米绳给我抻嗒抻嗒算了。陈白水拧鼻调脸地说,拿二百块钱交我,再给你抻嗒!王兰河辩白道,我都交你们两年钱了,光利息也够那数了。陈白水说,那我不管!你交不够一千二,甭量!王兰河急道,怎有交七八百的,还有分文不拿的,都给量了?陈白水瞪眼说,你少拿嘴给我放这臭屁!我陈白水愿抬高谁了,就拿手举,愿踩嗒谁了,就拿脚揉揉!你管得了我这个?王兰河不禁反问他,你当村长,怎这么说话?陈白水蛮横道,就这么说,你怎么喽我?如一枚石子掷出,砸得王兰河抬不起头来。见服软了,甩身走出堂屋。
几个人喝喊他回来,掷出一大堆话,耳边也没听到句回音。散场出来,王兰河闷气回家了。田青洲随着支书他们走,走着说着,拦劝他们给王兰河把房基量了。支书说,不行,你没见他撒气甩了场吗?我们要量了,他会给我们憋劲儿,呕气的。这样,工作就不好搞了。说话来到河坑边,见几人要各奔东西,田青洲又问,就这么不欢而散了吗?支书带头停住,怔了怔,说,那你就圆圆这场吧。我们仰在河坡上等你,你叫他来吧。说了,就仰躺在茸茸成鹅黄的漫坡上,让阳光淋洗全身。田青洲犯愁地说,我能把他搬来?有话便递过来说,也许能呢,看你在县里的面子。
乘酒兴,一路驾云般,飘游到村长家。见院中筛沙弄钢筋的都是奉迎村长的货。嗯呵着点过。瞧见他呷茶散酒,他说,白水哥,支书叫我请你来了。陈白水缓缓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有他们呢,甚事不能办?就说我忙哩,脱不开身。田青洲和软地说,耽误下嘛,怎也得赏我个脸呐。陈白水道,赏你个脸?你咋就不说赏我个脸?我看你们亲家俩,想合伙整我哩。田青洲问,怎叫整你?陈白水道,你说了,不能在你自留地上批房基,是吗?田青洲说,上午我是说了。陈白水说,就这话,差点儿没把我整的下不来台!我实话告你吧,早给李满堂批了!说完,从沙发拔起身来,于橱柜中翻腾出一张纸,说,你看看!接过看了。是一张房基申请登记表,有他的签字和村里的大印。田青洲问,还没经土地局呢,就叫批了?陈白水暴说,就叫批了!我是一级政府,说了就算!屙出屎来,从不往回缩!田青洲讥嘲他,你好威风!我要不退让,你岂不批空了?陈白水说,是你说这话,要是旁人,我就敢拿大嘴巴子,抽他!田青洲说,照你这话,还真给我赏了脸面了?陈白水说,你牌子大呀,县里的干部嘛!我岂敢不赏你?田青洲说,你少拿这话刺人,我县里的干部,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浪娘儿哩!说毕,抖手出来,韩焕芝停了切菜,赶忙说,你看你看,都怪好不错的,咋都不讲义气啦?是不是拿酒泡昏了?略怔怔,气话回道,问你老头子去吧!甩话走了。
回来见支书一伙,还眯眼仰在阳坡,粗说几句,皆散伙回家。见丈夫气刹刹家来,疑心吃了呛话。问情由,他也懒得出口。只把胸中愤闷,长长短短地咳叹。仍惊惊疑疑地问,仍短短长长地叹。再催问,才倒出肚中话来,全怨兰河,悠来晃去的,没个死主意。他要给我挺挺劲儿,二排说甚也不让。拿那做因由,非和他陈白水分出个长发短发的来不行!朱美花劝道,这样撤了,也好。你不是想瞅机会拾辍他吗?等拿准了他的不是,不声不响地弄。这才叫策略呢。明面上,你怎么也拧不过他。你说是不是?听罢,倒也觉得在理。饮尽一杯茶,正欲拉被,睡去酒意,忽见王兰河晃进屋来。
坐下便说,亲家,我想透了,他陈白水朝我要钱是假,嫌我撺掇着给你换了地,才是真呢。田青洲撒气道,还说呢。你又怕惹翻了村长,又怕得罪了李满堂,半途拉了稀,夹的我进退两难,只好走了退路。到头来怎样,他不但拿捏着不给你量,反说咱俩合起伙来,整他呢。王兰河惊道,这是从谁嘴里,冒出来的话?田青洲回答,陈白水呀。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听罢叹道,这个村长!看他牛气到哪日?
话音刚落,他老婆沉脸进来,耳眼许是接了这话。人家牛一天就说一天,现管着你呢。你个傻老百姓,能尥啥蹶子?呜,呜,你要不瞎折腾,就量了。呜呜。你个王八蛋操的,你个王八蛋操的,你给我走,你给我家走!猜想刁气是冲自己泼撒过来的,田青洲气问,你这是干甚?朱美花责怪道,你从哪带来股邪气?值当耍这疯吗?仍死了活了地哭骂。气翻王兰河两眼,你再胡骂,我就撕烂你个臊臭!你撕!你撕!口喊着,头一扎一扎地朝他抵撞。火拱了他肝脾,抡起巴掌,劈头盖脑擂了她几下。有朱美花拦挡,并未打疼。越发哭骂的凶狠了。反手抄起一个空酒瓶,敲镇她,我把你个狗娘养的,砸死算了!田青洲怕酒瓶真的飞出手去,窜上来夺了。王兰河气恼恼地说,给你没完!他老婆汹汹着样子说,我给你血战到底!挥臂一吼,走,咱回家摆战场!摆就摆!干多少回合,我也不能怵了你!
乱了一阵。气恼了一阵。怅然了一阵。田青洲叹道,没闸住黄鼬,倒惹出一身臊来!朱美花道,说的是呢。你说这瞎穗子,冲咱撒的哪路野?田青洲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想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哪个不先为了自我谋算?
这样讲过,躺下便睡了。人世间嘈嘈杂杂喧嚣争斗的音律,渐渐从他脑海的世界里隐远了。当耳边又接纳了噪响,太阳泼下的光亮已被黑色吞吃了。
爬起身来便道,找双利去!支书懂政策,他怎么也不会象陈白水那样胡来?朱美花忙劝,算咧,算咧,支书能管得了他陈白水?田青洲说,管得了,我也要找他,管不了,我也要找他,倒倒肚里的话,心就不憋闷的慌了。朱美花说,那你就吃了饭,熟了。田青洲说,回来再吃,乘这空,好找他。
挨支书家不远的地方,迎面碰见王兰河。田青洲问,干啥去来?王兰河答,找支书,商谈量不量我房基的事。商谈出结果来没有?商定了,明早就量。亲家,你这是去哪?回说找支书。这时有人走来,近了,细细一觑,见是陈白水,肩扛一根寸多厚的合子木。
紧呼紧喊,王兰河把陈白水拉到后墙根下,同时也唤过田青洲来。疑心他俩合谋什么新花招,陈白水不由问道,你俩在这切磋什么?王兰河笑着回答,都找支书,他去我来,赶巧碰在这。陈白水说,也巧,遇上你俩了,咱就来个乘火炒屁,说道说道吧。王兰河愣了话。田青洲说,我这谁也瞧不起的穷文人,算服了村里的事。却听陈白水道,嗯,瞧你说哪去了?我是说,中午在李满堂家多喝了几盅,脸被酒蒙盖了,对你俩都说了几句过头话,只要你俩不记恨在心,也就算了。往后,对你俩身上的事,我准保让你们顺顺当当过去。晓得往后的许多事情,还免不了依托村长来办,王兰河忙道,我们不记恨,醉了酒,啥话说不出来?有的还骂还打还拿刀动杖地玩命呢。田青洲接话说,兰河的话,也对。吵了骂了打了,有时话说开了,还一了百了呢。何况几句气话?陈白水忙道,说的是呢。你家和李满堂家,结仇十载,说了道了,就全完了。我想为那么两句话,你也不会吃我的劲。再说,以往咱哥儿们又都怪好的,你说是不是?田青洲道,不然,每年都把你请到我家去喝酒?陈白水说,是呀,房基的事,我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你,你若不愿要四排,我再给你谋划块好的。等割茬退了地,想把兰河西边,再留出几排来呢。田青洲说,要那样,我占兰河西边。说实话吧,我死瞧不起田福山。他人自根儿就刁钻奸滑,到现在还不改,老拿不是当理说。他爹田老申,死愣,要为啥碰撞起来,他还不带头活啃了我?挨这样的邻居,我觉腻歪!陈白水满口应诺,如真甩出来,挨兰河西边,我敢保百分之百给你。田青洲说,好了,我就等你这句话。陈白水说,一是七籽八糠,一是百分之百。田青洲说,就这样,咱出水再看两腿泥。
谈到这里,三人便顺路回家。王兰河问他盖板打了多少,陈白水说打的没几块。就提出了为他帮忙的事。王兰河说,明日我去。田青洲说,人若不够,我也去。陈白水说,你俩掂掇着办吧,有空就去,没空拉倒。
回来学说了一遍。朱美花说,明日,我去帮他们做饭。你若过去,倒显着不妥。田青洲急道,你,你去?急笑了朱美花。她说,看样子,陈白水想往回拿咱呢,咱明面上也给他笑,哄着他高高兴兴把房基给了咱,再说。田青洲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朱美花忙说,我猜你疑心了,你们男人,咋都小肚鸡肠?田青洲道,他正想你呢,你不但不躲他,反而还想在他身边转,岂不正顺了他的手?朱美花说,顺了,也让他捞不到,就像水中月,镜里的花。田青洲说,你这想法,我不赞成!朱美花笑笑说,这也是一种策略,你就依我好了。田青洲瞅她道,你鬼点子倒不少。朱美花笑说,还有呢,只是还没挤到咱悬崖上,不好使出来。田青洲问她是甚,只嘻嘻地作笑,不答。
次日,朱美花来村长家帮厨做饭。惹得陈白水脸上,老色咪咪地漾着笑纹。傍黑的时候,饭菜做罢,朱美花告辞焕芝一声,带了一股烟气出来。被陈白水看见,于乱七八遭的杂响中抬高嗓门喊道,焕芝,叫青洲过来,就说我让他喝酒哩!应了一声,就跟在朱美花背后走。朱美花见她紧赶上来,转身拦劝道,嫂子,别去,说不定他上班还没回来呢。韩焕芝叮嘱道,若回来,你可让他来!嗯答一句,扭身回家。
学说给丈夫听了,问去好还是不去好。略思一下,说,他叫我哩。朱美花说,那就去,往回锔锔面子,倒显着都好。
见田青洲来了,一桌人都起身让座。陈白水见状,赶忙喝吼,再拿一把椅子来!随了他的喊叫,韩焕芝便躬腰拉拽过来一把。皆坐稳身子。陈白水举杯劝道,晚间没事了,多喝!来,先把这杯干喽!都碰了。仰脖灌进嗓眼里。
正吵吵嚷嚷地喝的起劲儿,忽见郑丽霞疯疯火火地闯进屋来。见她胳肢窝夹一件粉褂,有撕捋的痕迹,满堂人皆惊。疑心和谁抓打了,又疑心出了劫案。陈白水发毛道,你,你这是咋啦?却见她猛地抖开,说话就脱出哭腔来,叔呵,出了大事了!陈白水又慌又急地催她,快给我讲讲!
抹抹眼角的泪痕,她委屈地说,那日,我到了哈尔滨,全城都没公共汽车了。想住旅馆,又忘了没带身份证,只好叫来一辆小出租。讲定了去道里区田地街的价钱,拉起我来就跑。左拐右弯,这钻那跑,最后,把我拉到城外的一片树林里,灭火停了。我惊惊愕愕地慌问,你,你拉我来这干啥?那司机嘿嘿着说,我看你长的俊呀,说话就搂住我的腰。我推他搡他,吓唬他,你再搂我,我就喊了!那司机说,你若喊一句,我就拿刀割破你的喉咙。吓得我浑身抖颤。又伸手死搂我。摸准我腰里几处硬梆梆的,问是什么,我不敢说,他就拿尖刀,嚓嚓划破我衣服,见缝裹的是钞票,全搜刮完了。又污糟了我一回。推出车门,甩下我,开起车就跑了。天黑黑的,我也看不清车牌号码。这般讲完,便跺脚哭喊,叔呵,你说这可怎么办哪?天哪!差点没把我命要了!我可是为咱村跑事来呀!拍打着破褂子,又极屈辱地号啕起来。田青洲移转过视线,望着被她惊痴了面目的陈白水,不禁发问,带了多少钱?陈白水不情愿地缓缓说道,两万。
有人惊叹,两万!
又有人惊叹,两万!
再有人喝喊,好家伙,两万,不把全身裹严了?
陈白水锁紧眉头,很为难的样子。他对众人抖着两手,忙说,二百张大票子呵!完啦,这下全完啦,怎让我对陈家庄的父老乡亲们交待呢?
有帮村长圆场的,说人没出喽大错,就算万幸;又有话帮说,若真出了人祸,要起长短来,恐再拿出两万来,也不好抵挡;还有随声附合的,是哩,是哩,这年头,两万块钱搁村里,算啥?都为公家跑事哩,又没私掖了腰兜,怕啥?纷纷泼撒劝言,洗消陈白水一脸的愁容。瞧见郑丽霞还抽抽噎噎地啜泣,陈白水劝她道,丽霞,别哭了,事已出了,怎也挽不回来啦,大家的话,你也听见了,心里可不能想别的,若再出个三长两短,你叔就只好上吊了。郑丽霞抹抹泪,沮丧着神情说,我不耽心别的,就怕日后,不好拿脸见人。陈白水不好答对,低头做起沉默状。这时,有撒酒疯的说道,让村里赔你些人身损失费,好不好?郑丽霞反问,你说多少钱,能买个声名回来?那人又笑道,你就别提说啦,这事,是越描越黑。满桌人附和,都说这话,算讲透了。
七嘴八舌,又杂说了些闲言碎语。郑丽霞越听越觉不对味儿,便告辞一声,蔫蔫地退了。
人走净的时候,各家各户,差不多都插了门。陈白水对拾掇杯盘碗筷的老婆说,我出去一下。他老婆疑问,都该困觉了,你出去做甚?陈白水说,劝劝丽霞。出了这么大祸,她若一时心窄,寻了短见,我这村长,就吃罪不起了。他老婆说,那你就去,别一屁股沾在那。嗯嗯着,走出家来。
两扇大门死死地封着。陈白水敲开门,溜进身去,郑丽霞又叽哩咣当,拿门栓插死了。
俩人那个惬意呀,那个笑哇。嘻嘻。嘿嘿。喜够了,笑够了,郑丽霞媚眼说,叔,你说我演的这角色,够艺术不够艺术?陈白水连道,够够。我这配角,当的怎样?郑丽霞夸道,棒极了,真够深沉老辣的。我看他们,连半点儿破绽,也瞧不出咱的来。嘻,哈。又对笑了两下。陈白水说,不怕别的,我就耽心真搞不成名堂,挨上边的挖损。郑丽霞说,管他呢。娇滴滴的,扳着他的肩说,孩子都睡死了。叔呵,我早想你啦,来呀。灯倏地灭了。
正云然雨然的做事,忽听院中当啷一响,陈白水惊问,什么响动?遂翻滚下光身。屏气谛听,却再也听不到丝毫动静。郑丽霞耳语说,怕是只猫儿鼠儿的,把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又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什么,复又往一起构造。
猛然间,窗扇被人推开,猫儿般钻进一个人来。郑丽霞慌问,谁?那人细声细气地说,霞子,是我呀。你来干甚?那人说,我想你啦。郑丽霞拍打着团缩在一起的陈白水,说,金生,金生,快醒醒,有贼!那人却嘿嘿笑说,你别哄弄我了,金生才走几天啦,他能回来?俯身摸过来,手触了陈白水脑袋,一惊,又一缩,慌慌张张地,又躬腰溜钻了出去。
把屏足的那口气,长长舒散出来,陈白水问,你和他田福山怎还没断线?郑丽霞说,十年前,他从东北哄弄了我来,没情没义地甩了我,我就和他绝情了。陈白水说,你既然和他绝了交,那他为啥还偷偷好你来?郑丽霞说,也许他一时情起,想重温旧梦罢了。陈白水叹道,万想不到呵,今夜和他来了个二龙碰!郑丽霞嘻笑说,是二龙碰了,可你连个声儿也没出,反倒把他碰跑了。陈白水夸说,多亏了你的机灵!不然,就遭透了。穿上衣服,很扫兴地走了。
过了些时日,乡长带领张根立,来陈家庄督查兴办企业的情况。村长和支书,都下田干活去了。张根立找来放水员,开了水房门,拿喇叭把他俩喊回村部。
乡长说,就差你们陈家庄了,至今连个摊摊也没搞起来。你俩是咋吃的?上边盯的那么紧,老催着逼着乡里要情况。你们就松松垮垮地瞎混,怎连个劲头儿都没有?陈白水为难道,李乡长,可不是我们不抓劲儿。前一阵,我们想办个木材经销公司,让郑丽霞去东北跑货,险些没把人命搭进去。这情况,大概你也听说了。乡长说,我是听说了。根立给我一学,我心里就灌满了气!你俩傻了?缺魂了?怎就让一个娘儿们去东北跑单帮?还带了两万现金,这不是明明给人家白送吗?谁拿的这主意?陈白水说,是我。支书道,当时我就拦你了,说一个女人,带那么多钱,危险!可你偏不听。陈白水说,信看了,电报你也看了,让带两万现金去。咱商量时,我让你跟她去,你咋死活都不应?支书急道,我怕一男一女下关东,让人嚼舌,没有那事,也真敢给你嚼成那事。弄得黑不黑白不白的,没法做人!陈白水争辩说,你怕,难道我就不怕?耳根都快争红了。乡长忙劝,行啦,这事就算过去了,往后,甚事都得经心。稍一疏忽,就会酿成大错。陈白水说,可不是嘛,不吃一堑,不长一智。支书说,往后不管搞啥,也得拿准喽,没底的,不瞎干!乡长说,那你们就静心想一想,看搞什么好呢?
俩人便干焖起来。低头吸烟。一根完了,又续一根,直到袅袅烟气弥漫了全屋,谁也没虑出个道道来。请乡长帮拿主意,却听他道,我看这样好了,田庄办毡厂,想购套机器设备,但还差六万元资金,愁的没法解决,你们村有个砖窑,有些钱,若愿入个股份合办,也不是不可。你们二位说说,看怎么着合适?陈白水反驳说,我们不帮,也不入他们的股,不拿那么多钱往他们手里陷。乡长撒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啥行?仗着有个砖窑,就想死吃不拿啦?陈白水连说,拿,拿。又这么讲,我们落后了他村一步,是想沉沉,攒足了劲,更好地向前迈两步、三步呢。乡长敛色道,你这么说,还算差不离。
直到这年秋天,陈家庄也没上了啥项目。麦子种罢,陈老六暗下团团了一拨人,却又把村上的砖窑,抢了个稀哩哗啦。
田青洲听到这消息,比别人晚了三日,但他仍惊疑地问,怎么抢啦?
朱美花说,我去园里浇白菜,起先也不知情。回村听人们沸沸扬扬传,县公安局来了辆警车,把陈老六铐走了。一问根底,才知他对陈白水往外包窑的事不服,状告了半年多,上边也没回答出个子丑寅卯来,很憋气,就率人涌进了窑场。听大伙评论,陈老六带头抢窑,显然是违犯了王法,该抓;陈白水挽个圈套把窑包给了他小舅子,该宰!田青洲问,听说他挽了甚圈套?朱美花述说,有知情的透露,陈白水嫌陈老六晚交了三月的承包费,说他破坏了合同,就硬切了他。提出重新承包,有两拨对着顶价,抬到五十万上,便都不敢增了。陈白水说就这价了,明日八点谁能交上现金来,就算包给谁了。冷手抓开了热馒头。陈老六紧凑慢凑,才找了四十五万,正愁之间,肥猪拱了他的门,田福山说和他合伙承包。陈老六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让他帮找五万,田福山说没问题,八点以前我准把钱带到。怕误了事,第二天七点,陈老六就拎钱来了,左等右等,这看那瞧,也没见田福山的踪影,还差两分钟,却见陈白水的小舅子提着皮包来了。陈老六急如火烧。陈白水小舅子说钱带来了,让数点,陈白水说点也不点你的,人家陈老六早来了。陈老六慌说我还差五万,等下田福山就带来了,我俩说死一块包。陈白水小舅子说他来了也晚了,现在都八点过三分了,咱怎说的怎办,差一秒也不行!陈白水说按理还应让陈老六继续承包,只不过到了这步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就捻着唰唰地点起钱来。这时田福山来了,见点钱呢,忙看表说还差八分不到规定时间呢,你让他包了不行!陈白水小舅子说不行又有甚办法,现在都八点过七分了,你那破表怎走的时间?田福山搅闹说就这么走的,不行咱这两拨就抓抓纸蛋儿,谁摸准了算谁的福气大。陈白水小舅子说,你要有心思干,就入我个股算了。田福山说那好那好,不管跟谁搭伙,只要有我的份,我甚话都不说了。陈老六见孤立无援,强争也争不过来,就放口让了。后来,他听说田福山是个奸细,陈白水背地说好了让他那么干的,差点没气炸了肺。朱美花说,你看这事稀罕不稀罕?青洲,你写篇小说吧,我看这是个挺好的素材。田青洲说,这样的素材,差不多村村都有。朱美花说,那你就写写嘛。田青洲叹道,我写的再好,交编辑手里,也得给你毙了。朱美花疑问,那为啥?田青洲说,上边提倡主旋律,发积极向上的东西呀。朱美花说,暴露暴露他们,让政府知晓一下村里的实情,就算消极向下啦?你不是说吴庄去了县里三百多号人,告他们村里的干部,两年间把修京石公路一百多万元的征地费,不显汤不露水地全抡光了。田青洲说,是呀。朱美花问,现在解决了吗?田青洲说,政府派去了工作队,把几个主要干部,全拿了,听说要对村长和会计,判重刑呢。朱美花说,该!给他们个黑枣儿吃才好哩。又巴问,咱村啥时才来社教队?田青洲说,大概明年秋天吧。朱美花说,那他陈白水还得瞎折腾一年。田青洲道,你不让他折腾,有甚办法?陈老六硬着头皮和他干,却败在了他手中,谁还敢惹他?朱美花说,硬干不行,拿软刀子捅他呀。田青洲道,咱先等等,瞧他怎给咱房基。
过了霜降,村干部召开会议,把二十多处房基,全安排好了户主。田青洲自然得了第四排。交上钱,就等丈量了。
这日,田青洲正伏案写作,忽听院中马达响,扭脖一望,见是田福山。朱美花迎到门外,笑说,就两步远,还骑辆破摩托。田福山不愿听道,就这破摩托,你有半辆?说着走进屋来。田青洲让了他坐,问有甚事,田福山说,我房西那排宅基,给你了?田青洲回答,是安排给我了。田福山说,你别要那了行不?我想从那开条道呢。田青洲说,你早有道,还开道干啥?田福山说,那是个死弯,有人借我的戳杆儿和盖房板,不好出进。田青洲问,谁应你了?田福山说,村长。田青洲惊问,村长怎么应的你?田福山道,他说打五排,给我出条道。田青洲反问他,现在打成了六排,还怎给你出?田福山说,这你甭管,谁不给我出,我就给谁干!田青洲说,早坐死了我在那,别处又没了闲空,你这么闹,不是明明往外拱我吗?田福山说,你冲大队要房基,我冲他们要道,这谈得上谁拱谁吗?朱美花进屋插言说,那好,让当官的说话吧,咱两家别争别吵。田福山说,嫂子说的对,我来正是这意思,咱两家可别打闹起来,让别人看笑话。田青洲说,不会,不会,若给你出道,我就撤,行不行?田福山点点头嗯道,就这样。
猜想又要出乱子了,晚间便来找村长。把田福山说过的话学说一遍,村长听罢说,他田福山这是胡闹,我应给他出道,是说打五排。你们几家,也宽绰宽绰,可支书却拿起硬来,死活不依。田青洲道,你是这说法,我再问问支书去。村长忙道,好,好,你再攻攻,我看他就夹不住尿了。随口应了一句,转来找支书。
进院听堂屋吵吵嚷嚷的挺乱哄,想看哪等脸色,隔了窗帘,眼瞅不进去。怔住静听,耳边也收不准说的甚话。索性进屋,却见全是他们那几排的主人,只是多了田福山。支书见他让道,看地方坐吧。瞅个位置坐下,便听支书说,你来的也巧。我再当你们,把话说一遍。会上定死打六排,一人说改,也不好说。往后,你们就别老走马灯似的,合伙为难我了。田福山说,你是支书,不找你找谁去?你若嫌烦,就别当啦,省的大家为难你。支书瞅瞅田福山,我不当你当?田福山说,反正有人。杨翠云说,别说没用的话了。支书大哥,你改改口,让我们几家宽敞宽敞,行不?支书说,就这样,每排都半亩多了。乡里开会,刘书记就死卡到这。李满堂二儿说,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你若变变,他刘书记还能拿这捋喽你?支书坚持说,就算捋不了,我也不能干那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事。一人想私下改变集体的决议,我看难说。又逼道,要是这样,我就盖楼!支书气说,你盖你盖,别拿这话挤我!见支书严肃了脸面,王兰河劝道,走吧,别老缠磨不休了,我看这事,也只有这样了。随了这话,纷纷告退。
支书老婆撒气说,我看他这村长,成心想拆你的台!田青洲说,我看你俩,一向合好的,他现在怎支使他们难你?支书说,他想把妇联主任撤下来,换上杨翠云。我阻挡了他。农村就这两台难唱的戏,计划生育房基地。她杨翠云一向声名不好,又超了生育,若让她当了这角色,往下还怎搞工作?把理由讲了,他死活都不依。我又顶着不让撤,就为这,他和我拧上劲了。支书老婆后悔道,当初,你怎就把他拉上去了?若还让他当那民兵连长,吓死他也不敢这样抖着翅儿炸毛。支书叹了一声,说,没法子的事。人家县里有根。老村长一宣布告退,他就疯了似地往上窜。我不拉他,乡里硬提溜。田青洲说,怪不得,他暗下敢给你使绊儿。支书说,他使他使,我站正了脚跟,他想绊也绊不倒。田青洲说,正是。接着把来意说给支书,听完便道,早先晃晃惚惚说打五排的时候,田福山找我,我都塞死他了。现在,何况打成六排!田青洲高兴道,听你这话,我心里就不毛了。
次日傍黑,王兰河递过信来,田福山两口子,拿棒秸往外圈了两间。听了这信,田青洲疑讶道,这个田福山,到底想干甚?王兰河说,圈了两间,还剩三间,让你盖你也盖不了。把你拱跑了,他好独吞呀。田青洲不服说,他就一个小子,盖了五间,把自留地倒换到房根来,又往外接了两间,都七间了,还想往外展,你看他胃口,有多大?王兰河说,我看是陈白水纵大了他。朱美花说,青洲,你还找支书和村长去!田青洲说,做梦都想不到,他田福山又拿这斜招儿逼我,操他妈的!这还是没出五服的当家子呢,他就忍心这么干!
又转弯找了支书和村长。回到家来,朱美花问,他俩什么口气?田青洲说,都说他圈也白搭。明日先给咱量了。
好容易挨到第二天下午,才等来给他丈量房基。见田福山哥儿仁妯娌仁还有他爹他妈,都汹汹着神气助威助阵。晓得事情不妙,田青洲也不敢多嘴。村长倒开米绳,和支书量了南北,支书就令田青洲钉木撅。田青洲举斧,哐哐钉了。田福山妈便道,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青洲也好,谁站这,我们老俩也得盖两间。田青洲憋不住说,二娘,你冲我点这话,也没多大用,给我量到哪,我就站到哪,行吗?老太太便止了话。这时,支书就拿米绳往东抻,到了埋棒秸的地方,田福山媳妇就从支书手里夺米绳,支书搡她说,我们给青洲量房基,碍你什么事?田福山爹走来便道,你说碍我什么事,嗯?老子抗战八年,到现在连个窝儿钻都没有,冲你们要两间房基,你们都不给,怎当的这村干部,嗯?你们瞎眼了,他田青洲在县里,根本就没资格要。他家里有三间,给谁也不能给他田青洲!支书和他讲理说,老申伯,这话不该这么讲,越有资格,越不能挑头闹这事,谁家老人不是跟儿一块住?你大儿一个小子,有六间;二儿俩小子,盖了五间,还有七间空宅;三儿呢,俩小子也是十多间。就说田福山吧,盖了又接了,也有七间。这么多房,还住不下你们老俩?再说,人家田青洲,老少三辈儿,只有三间旧房,不给他房基,怎么住?田老申蛮横说,你讲的这是屁话!我看你们谁敢给他量?支书又抻米绳,要量。田老申抄起把铁锨来,猛往地上一戳,你们敢给他量,我就敢剁你们的米绳!陈白水憋不住笑了笑,冲支书说,不找量咱就不量了。说着就往手里团米绳。这时田青洲雄狮般吼道,田老申,你把世界圈起来吧!喊过这话,田老申横膀冲过来。他几个儿子喊着叫着跑上来,要出手打人。有好多闲看的人拦住,田青洲才没挨了拳脚。返身朝家走时,却不防被田福山媳妇刮了一个嘴巴。朱美花见打了丈夫,猛窜上去,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下。她便咕咚倒下,哭喊起来,把我打坏了。田福山过来,俯身说,来,我背到他家炕上去,甩他满瓮屎!背了一截,支书拦道,你们还要不要脸?又有几人劝阻,才没背到田青洲家来。
晚上,田青洲来找支书。等了好长时辰,才见他回来。问他干啥去了,支书说和田老申谈理来。又问谈的怎样,支书咳咳着摆手说,别提了,别提了,没见他这么不讲理的。我苦口婆心和他解释了三个多钟头,屁事不顶。还说谁再给你量,他就跟谁碰。非把那两间争到手不行!田青洲愁道,你说这事咋办?支书说,也真没啥好法子。田福山搬出他爹来,豁着老命耍,谁能对付?再说,他是你伯,一撞,你就得跑,是不是?田青洲说,愁的是这。
两人憋闷起来,却听支书老婆说,听说法,我看这事,就怨陈白水,不然到了劲头儿上,他怎一句不吭啦?平时,他怕过谁的硬?支书思忖道,我猜他也打了鬼算盘。他私下助长了田福山,田福山又搬出他老爹来,给你对着干。想摆这圈套,把你勒住,也把我整的上吐下泻,你说是不是?田青洲说,许是这样。我看他团米绳时那一笑,就露出奸滑来。支书老婆说,他这个村长,怎老耍弄鬼把戏?田青洲愤说道,我看他耍也耍不长了!支书老婆惊疑,你听啥风声啦?田青洲只是摇头,肚里想的话,不往外掏。
这一天清早,有人见村中央的电线杆上,贴出一张漫画来。吸引了很多人欣赏。田青洲上班,路过这里,也被惹下车来。目光泼洒漫画,见新颖独特得很。一张粉白纸,十六开的,上画一条细窄狭长的小巷,美名曰——香港胡同。一注释水的男人,行至胡同中间,停住,身写云和霞字的一高一矮两女人,站在门口,纷纷伸手,拽那男人。两女人嘴中,都喷吐出一个圆圈,圆圈里各写着争抢之辞,上我家吧!上我家吧!看罢,都默默把笑意写在了脸上。有不明者,问道,青洲,你给我解释解释,这香港胡同,是啥意思?田青洲笑说,香港,是花花世界,这香港胡同嘛,就是花花世界胡同。那人猛醒,连叫噢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忽听有话递上来,你们笑啥,嗯?扭脖却见陈白水荡来。大家就都不吱声,纷纷蔫退下来。陈白水发现漫画,反剪两手,端详了一番,便气咻咻骂道,他娘那核桃X,弄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睁开狗眼瞧瞧,现在是啥年月?哼!还他妈敢这么鸣放?这样没凭没据地诬陷人,是犯国法的!待我查出来,把这法盲送到派出所去,非给他戴戴铐子,好好整治整治不可!我陈白水,决不能让这号生马匹子,尥腾乱喽陈家庄的天下!说着,慢慢撕扯下来,叠巴叠巴,送进囊中。又对人们敲镇一句,这是证据!扭身转向村部,打开广播喇叭,喝喊起治保主任来。
天一擦黑,田青洲回来,禁不住对妻子学起漫画的事。听了几句,朱美花截住说,我早知道了。这一天,人们把这唱成了一台戏。仁一堆俩一伙,戳在街筒里评论。有人说,陈白水要提杨翠云当妇联主任了,还有小道消息传,第四排房基,陈白水暗下许给了郑丽霞。田青洲气说,她有四间,怎又给她?这不是明目仗胆地胡来吗?朱美花说,我听人这么讲,陈白水起先也不敢应允,怕受了连累。后来,郑丽霞差点儿和陈白水闹掰了,说若不给她,就把那事扬撒出来。陈白水一胆怯,就应许给她了。我看郑丽霞,准拿住了陈白水什么把柄,不然,他陈白水再有本事,再能一手托天,也不敢轻易给她郑丽霞。田青洲自语道,田福山把咱拱出来,能让她占?朱美花说,他除了敢拱咱,要拱郑丽霞,陈白水还不急了狗眼?到头来,陈白水一动劲儿,说不定把他早圈的那两间,也拿回来呢?思忖起来,田青洲甚觉窝火,他发誓说,非把这个狗村长,想法儿干倒不行!朱美花说,青洲,他势大力大,咱不能硬碰,得想巧计弄他。田青洲问,什么巧计,能把他扳倒?朱美花说,我想办法,替你出这口闷气……
这段日子,没发生什么事情。陈家庄一直很平静地往前流淌着日子。孰料,半月之后,一件罕见的花案,沸扬了全村——陈白水的鼻子,被朱美花咬破了。人们根据这桩花案,生发出许多议论。有说朱美花和陈白水,暗下私通的,想借村长的力量,击败田福山和郑丽霞,不知为甚,又翻了脸;有说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又有说故意圈套他的;还有的说陈白水没给了她房基,朱美花巧施美人计,编法儿报复他呢。这般那般,纷纷纭纭。但不论怎样讲,都是件说圆就圆说扁就扁的XX案。哪张巧嘴,能分断出黑白?
事发之后,田青洲嚷说告他强奸。吓毛了陈白水。急派民调主任过来,民调主任抹花说,三千。嫌少再商量。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摁在家里解决,千万别捅到上边去。田青洲截住他道,三万也不依!我非去公安局告他不行!
吃罢早饭,便来公安局报案。田青洲和马副局长,混得挺熟。推门进屋。马副局长见了,笑脸迎道,老伙计,功夫多没登我这门了,还真想你了呢。快坐,快坐。前些日子,我写了两首歪诗,你给我改改。开橱要拿诗稿。田青洲忙拦道,今天没心慌,家里出事啦。马副局长惊问,出了啥事?田青洲就把事情讲了一遍。递过诉状,马副局长看过,拿书本压上,说,明日,我就派人下去,案情若与你说的一样,就把狗日的弄起来。
次日上午,驱车下来两名干警。身高的姓康,矮的姓李。把村长叫到村部,也捎信让田青洲两口子来了。随后,蜂涌着男女老少,前来看热闹。姓康的干警,把人们喝远一些,进到屋来,就令李干警掏出纸笔,让他们分说事情经过。
先让朱美花讲。朱美花理个头绪说,前天夜里十一点多钟,陈白水溜到我家来,晓得我男人不在,他就没了分寸。把我扑倒在炕,就扒拉我衣服,我不依,他就硬来。我唬他说,你再胡来,我就喊人了。陈白水说,你还冲我要不要房基?我说怎么不要。他说那就行了,来吧,我就假装顺他,等他脸贴近我的脸,我就拿牙,叼住了他鼻子。
把说的这话,记上。姓康的干警拿眼斜斜陈白水,问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白水讲道,不是,是她勾的我。康干警说,怎么勾的你,把详情讲一遍。陈白水说,那天吃过晚饭,她来到我家,问那卡壳的房基怎么解决。我说怎么也不让他田福山占了。她说你给我拉拉劲儿呀。我说怎么不拉?整个陈家庄的事,都归我管,我偏谁向谁了?她说,白水哥,我求求你,你替我卖把劲儿,你要把那房基给我弄到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我说,好吧,有你这话,我就好生想法,摁他田福山,替你出气。说完,我送她出来,她对我耳语说,他男人不在,要我十一点左右去。我去了,她就亲我抱我,冷不防她变了脸色。这不是勾我陷害我吗?
把陈白水的话,记到纸上。李干警停笔问道,就这么个过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陈白水说,没了,我说的这过程,丝毫都不假。
康干警说,听你俩说法,一是顺的,一是强的。法律上规定,只要违背女方意愿,就算强奸。陈村长,你的做法,违背没违背人家意愿?陈白水答曰,没有。康干警又问,你那鼻子,是不是被朱美花咬的?陈白水说,没有的事。康干警问,怎伤的呢?陈白水说,绊倒磕破的。又问朱美花,你听见了吗?陈村长说,不是你咬破的。朱美花倒也不显慌张,他说不是,就不是吗?康干警为难起来,你说是,他说不是,这红口白牙之说,怎么对证?朱美花说,我这有证据。掏出一块枕巾来,对审案人说,这上面滴了他的血,请你们化验一下。康李二人眼睛一亮。康干警接过枕巾,指着上面的血痕说,陈村长,这是不是你的血?陈白水忙驳,胡来,胡来,她纯粹胡来!这是她造的假证据!李干警插言说,康科长,取他点血样,咱回去验证一下,这案就断清了。康科长点头应诺,遂派人叫来医生,拿银针扎破耳垂。取了血样,带了那块枕巾,又令双方在记录纸上按下手印,便开车回了县城。
过几日,一辆白底蓝杠的警车,鸣着警笛,开到陈家庄,从家铐出陈白水来。
一街看景的人,目视陈白水的背影,纷纷杂叹:
这个村长!
活该这么弄他!
狗日的,这下,看你还牛不?
1992年4月初稿
2006年3月再改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