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异国寻找故乡”的讲演张菊如

2018-04-15 作者: 《郭豫适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
3“在异国寻找故乡”的讲演张菊如

加州四月,阳光温暖而潇洒。Www.Pinwenba.Com 吧谢谢各位百忙之中来到这里,和我共度一个如此美丽的下午。

这个讲座由世界日报和海外华人女作家协会合办,每个月有一次,4月份的这次我主讲,主题是“在异国寻找故乡”。

算起来,这里的各位都是名副其实的异乡人,可能对旅行也很有兴趣。其中一定还有很多所谓的“空中飞人”,从此地到彼地,从此岸到彼岸,从故乡到异国,隔着遥远的时间,在一个错位的空间里,几乎将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间消耗在异国和故乡的连接中。那么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坐在一起,研究一下所谓的“故乡”和“异国”的问题,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今天想说的主要有四个方面:

第一,何谓故乡?“故乡”,是一个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印记,也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主要原因。教育学上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的性格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遗传的因素,环境的影响,童年的经验,而童年的经验多多少少和故乡发生直接的联系。我们现在喜欢的东西欣赏的东西或者在美学上称之为品位的东西多少都和童年或者少年时代的经验有关。

第二,故乡是记忆中的东西,可能和现实脱节或者错位。我的中国朋友杨先生是台湾人出生在上海,他每次回去都记得看看当年自己出生地房子。不过,他提到这幢上海的老房子时掺杂着很多个人的情绪。所以,我相信他的关于故乡的记忆,也许和其他的人不同。比方说,和曾宁不同。曾宁是美华协会的秘书长,文笔非常流畅美丽的北美作家,她过去是上海电影厂的演员,她关于故乡的记忆也许和我的或者和杨先生的不一样,因为她过去的经验和经历和我们的不同。至于《世界日报》的记者Daniel,是年青的一代,对于上海更有不同的概念。所以,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心中的“故乡”。“故乡”,就是一种非常私人非常独特的个人记忆,个人经验。

第三,因为故乡是很私人很独特很个人的经验,所以你可以在任何相似的场景中找到它,我们今天要谈的只是欧洲的一些城市。它们的氛围,风格,建筑,传统常常勾起我的乡恋,当上海在迅速西化的过程中逐渐失去它本身的特征的时候,当我在自己的故乡感觉非常失落的时候,欧洲的那些城市却给我们的记忆提供了最好的范本。我会给大家展示一些西欧和东欧城市的照片,比较两地的风格。

第四,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我还要特别地将上海和东欧的城市作一些比较,聊聊文化遗产的保存和继承的问题。

首先谈谈故乡是什么?各位觉得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呢?故乡,基本上来讲就是自己出生和早年生活的地方,要是寻根的话,故乡就是根,落叶归根就是这个意思。我来自上海,别人都说上海就是四个字:车水马龙,对我来说,记忆中的上海也是四个字:大饼油条。我是吃大饼油条长大的。我在“乡恋”这篇文章中写道:没有大饼油条的上海还叫上海吗。不过,事实却是,上海大饼油条的草棚到现在已经凤毛麟角,拆得差不多了。当然还有永和豆浆,还有王家沙,还有心一代,但是这些商家提供的味道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不同。记得早些年刚回去的时候,因为时差的关系,很早就起来,然后出门,找吃的。我找了十多分钟,才找到一家很小很脏的街边的大饼油条店。虽然很高兴,但是还是走进去弱弱地问了一句:“你们这里的餐具干净不干净?”里面的人听到之后,很果断地拿起一个大碗往煮面条的大锅中一扔,然后从沸水中取出那个碗来很彪悍地回了一句:“这样好了伐?”以后我每次回去,第一天的早餐就到那个小店吃他们的大饼油条。有时候夏天的早上,吃得汗流浃背的,感觉却很爽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除了大饼油条,上海最有特征的是弄堂和弄堂房子。上海传统的房子大概有四种:老式弄堂房子(石库门),新式弄堂房子,公寓,小洋房(现在给大家看一下各种类型的上海弄堂房子的照片,是我去年花了好几天时间在上海取的景)。我出生的房子算是新式弄堂房子,综合了旧式石库门房子的基本结构,像客堂、厢房、亭子间等等那些传统的因素,还加上一些新的建筑元素,比如前门是黑色铁门,二楼有铁栏杆的阳台,红色的尖屋顶,抽水马桶浴缸的卫生间。我在“秋日散步”这本书中写过那栋房。我爸妈结婚的时候迁入这幢新居,一直住到后来拆迁,足足有五十多年吧。有一年回家,我特意回到那个地方,沿着小时上学的地方凭记忆走了一遍,很多房子都没有了。路也改道了,连当年我上的小学都没有了,变成一片高级的住宅区。当然,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同学的家没有了,邻居没有了,菜场啊商店啊都没有了。简直是沧海桑田,感觉上云里雾里,很恍惚很失落。

关于故乡的记忆还离不开一种特定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呢,那就是20多年前那种虽然有点贫穷但非常简单平静而勤奋工作的日子。那个时候,我硕士毕业,离开郭豫适导师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我在这里稍微谈一下我的导师吧,郭豫适导师是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硕士生时的指导老师,是个勤勉的学者,满腹经纶两袖清风。他现在住的房子跟我去国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满屋子几乎堆到天花板的书籍,屋外一行竹篱,半亩田园。所以他称自己的书斋为“半亩园”。在当今的社会中,还能天方地圆安安静静地坐着做学问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没有极大的定力和极大的热诚是不可能的。文革后郭豫适导师的第一届硕士生中除了我还有一位男生。后来,我们两位同学结成夫妇,所以他也算是我婚姻的红娘。

毕业之后的每月工资八十元,算是同代人中最高的。虽然没有钱,也不用什么钱,所以,对钱也没有特别的概念。我们住在华东师大一村的中楼,是个筒子楼。左右邻居都是年轻的大学教师,房租每个月一块五毛,青菜几分钱,每天坐公车到古籍出版社上班,晚上回家之后到学校荷花池附近的地方散散步吹吹风就是莫大的享受。那个时候,整个上海,最高的楼是24层国际饭店,最时髦的西餐厅大概就是红房子了。我跟老公约会的时候,就在红房子吃过一顿晚餐,其中一个菜是蒸蛤蜊一块六毛,十六个蛤蜊,我还记得很清楚。现在呢,从西到东,上海的高级饭店太多了,波特曼,威斯汀,金茂的君悦,浦东的香格里拉这些只是其中几个名字。什么意大利餐,法国餐,葡国餐,遍地都是。要瓶葡萄酒的话,一顿可以几千元。好了我就不细说了,各位口水流下来了。

我去年回去的时候,因为公差的原因,公费住在上海最豪华的五星宾馆,可是我却花了几天的时间去找上海的老房子,一条条马路拍照。我想,如果以后的二十年连这些老房子也消失的话,至少我还有照片存根。它们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

有个事实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当你离开家乡,连根拔除,移植到异国之后,从前故乡的一切,在你的记忆中突然就强化了,并且被固定下来,比方我刚刚说的寻找大饼油条,这样的早点连现在的上海人都不碰了,可是我依然十分固执地要找到这些东西。又比方说现在的上海,大家都搬去大楼居住,住得越高越好,而我却觉得住在里面就像住在飞机里一样,远离大地,很不踏实。记忆和现实的脱节,过去和现在的错位,让人心感到失落也就难免了。

上海在二十多年的突飞猛进般的改造之后,几乎成了一个新的城市。对我而言,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这里给大家看几张非常漂亮的照片记录的是全新的上海:这是过去的上海人民广场,现在的上海歌剧院。这里是当年我最喜欢最幽静的南京西路上的一条马路,现在的五星级宾馆波特曼。这是当年的少年宫,现在已经被高楼包围。这是当年的上海市儿童医院,现在是一家私人的企业……我有时候站在我妈妈住的二十八层楼的窗口望出去,眼前的上海真是个不夜的城市,到处都是流光溢彩,人潮滚滚。漂亮确实漂亮,繁华确实繁华,热闹确实热闹,富足确实富足。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别人的城市,一个别人的故事。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异乡人而已。

当上海逐渐失去它原本的特征的时候,欧洲一些城市的气氛,风格,建筑,民俗,或者一些十分简单的东西却常常勾动我的乡思。当我在自己的故乡感觉非常失落的时候,欧洲的那些城市却给我的记忆提供了最好的范本。这十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要去欧洲,走过欧洲很多的地方。有时候走在欧洲城市一些弯曲的小弄堂,看着两边的房子。就好像回到小时候的生活:自己还在弄堂里穿来穿去,或者在一个鲜花盛开的窗前,等里面同学出来一起上学。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欧洲的街道欧洲的小巷欧洲的城市建筑,加上欧洲人特有的懒散和悠闲的风格,那些,与我记忆中的过去的上海非常相似。他们的街道是悠长而安静的,石子的马路,弯弯曲曲,街道上有人家,有人家的门窗,人家的花草,人家的院子,人家简单的生活。在欧洲旅行的时候,那些都是我最最喜欢最最痴迷最最流连忘返的东西,因为它们带着浓厚本土色彩,契合我记忆中被强化的故乡,所以,尽管很多人都到过欧洲,有人喜欢教堂,或者墓地,或者古堡,或者博物馆,而我的爱好,就是那些和故乡味道相似的长街短巷,传统的民居以及懒散悠闲的平民的生活。

这里有一些欧洲城市的照片给大家看一看,它们跟我们记忆中的上海多么的相似?这个也许和上海的历史有点关系。从上海的历史来讲,过去的上海因为租界的关系比较欧式,法租界和英租界的这些欧洲国家的建筑风格直到现在还是上海最有特征的东西。

而这些年来,上海受到的西方影响,更主要的是来自于美国的潮流和文化,有的地方可能比美国还要美国。怎么说呢,就是在心态和行为上非常功利非常激进过分讲究效率。人心是否也因此而多少变得比较浮躁?大家都没有什么理由地变得焦虑,忧心忡忡。而这些,在欧洲的城市十分少见。我在欧洲旅行工作的时候,印象最深刻就是他们那些人的心态,很平和很悠闲。我看他们其实没有什么钱,工资也很低,但是一群一群地坐在咖啡馆前的广场上遮阳伞下,整整一下午,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着急,就是讲话就是聊天。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城市这样的人们,哪里还有用得着心理医生?

就说说去饭馆吃饭这件事情好了,很明显就看出来美国和欧洲的差异。美国的上班族一般都在外面吃饭,吃个午餐像赶场一样。一边入座一边看菜单一边Order,然后一边吃一边就开始付账。大家都习惯了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在欧洲的餐馆里,你可以十分悠闲地消耗时间,慢慢享受。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都没有人来管你或者催你。

比较遗憾的是,在迅速发展非常西方化的过程中,上海没有很好地保留住自己固有的特色。虽然这几年,上海政府在很多传统的弄堂和房子上贴了文物保护的招牌,但是已经太晚了。不用多久,上海就会跟纽约,旧金山,东京,香港,巴黎一模一样。这个世界缺少的不是纽约不是旧金山不是东京不是香港不是巴黎,而是一个真正的传统的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上海。

所以在欧洲国家的游历中,最最让我感慨的是东欧那些社会主义国家。它们和我们一样经历过历史的变迁或者历史的浩劫,但是在历经磨难之后却有能力和毅力将文化的遗产一代代保留下来的,在很多个世纪之后,成为现代城市的精华。

我前年和去年有机会到东欧去,顺便到了保加利亚,罗马尼亚,过去南斯拉夫(塞黑共和国),尤其是保加利亚,几年间去过好几次,走了好几个地方,觉得有几个城市是必须要去的,我去年和我的助手乔安娜一起去出差,她很不想去东欧,后来被我说服了。我跟她说,你一定要去这些城市看看。其中之一是Plovidv,我印了几张照片,加了一些解说,现在给大家看一看。Plovdiv(普罗夫迪夫)是保加利亚第二大城市,地处中南部最富庶的农业区,人口有341,873。这个城市也是保国民族复兴的发源地,保民族英雄波特夫、列夫斯基和大作家伐佐夫都曾在这里生活过。现在的Plovdiv已经是保加利亚重要的现代化都市,但是它那种骨子里的弥漫出来的古色古香的味道反映了这个城市依然完好地保留着它在文化上的独特性(Identity)。有人是这样来描述这个城市的:“传统的城镇上建立的新城镇,传统的文化上建立的新文化。(Plovdiv is a town built open layer of towns and a culture developed open layers of cultures.)”第一次到东柏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走在路上,几乎看不到人。风从大街的这一头卷到那一头,哗哗地响。阳光照着硕大的建筑物,将黑色的阴影拉得老长。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东德人都离开了,奔西德赚钱购物去了。即便这样,他们的古迹包括歌剧院等重要地标依然在轰轰烈烈地修缮和重建。据说是西德出钱东德出人。东欧的很多城市和保加利亚的城市一样,尽管这些民族在历史上经历了无数列强的欺虏,后来又是苏俄领导下的几十年。可是,不管世界潮流是怎么样的,他们就有意愿和能力,将自己传统文化和精髓代代保留,融化在自己的城市风格之中。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在结束之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坐在前面第一排的我的老朋友赵建。他是我二十多年前刚到美国时认识的老乡。那个时候我们都在伯克莱打工念书,当时知道大家都是77届华东师大的校友就变得十分的友善。后来各自离开那个城市二十年来没有联络。今天他是看到报纸上的预告才找了过来的。他旁边坐的是他的父亲赵老先生。赵老先生刚刚休息的时候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也知道我的母亲,因为他和我母亲是老乡,是小时候在故乡的同一个院子里长大的表亲。想想这个世界真小真奇妙,上一代关于故乡的传奇至今还在延续,并且在异国延续。

谢谢各位。

(作者为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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