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三四日的雨,今儿终于放晴了。
佟嫣然放下小铲子,从花丛中立起身子。澄金的的阳光罩在她的身上,弥漫起一层灿灿的光色来。
梅雨从树杈下溜下来,拍了拍手上的酥糕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此好的天气,却只能窝在梅花坞里,郁闷死了。”
“谁说只能窝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佟嫣然从梅晴的手中接过湿巾帕,轻轻地试了试额间的热汗:“前几日还冷得棉袄脱不了身,今儿竟连夹袄都穿不住了。”
梅晴见佟嫣然的脸上沾有小泥点,便取过另一条干净的帕子,上前去替她擦试。没料到佟嫣然如被火灸一样,一下子跳开数丈,连连摆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梅晴扑嗤一下笑了:“小姐近来这是咋啦?奴婢打小就侍候小姐,几年前,还是奴婢帮着奶娘替小姐洗的澡呢。如今长大了,连脸儿都不让奴婢沾手了?”
佟嫣然一怔,忙转移话题:“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出府去逛逛啊?”
梅雨一听,连声叫道:“好啊好啊……”
梅晴刚端来适温的茶汤,听此言,忙阻拦:“日头毒辣,这外头有啥好逛的?”
又不满地斜了梅雨一眼:“上回闯的祸,你没忘吧?当时若不是武王殿下及时出现,后果都不敢想。你自己想野就野去,别扯上小姐。”
“啥及时出现?是他南宫燊燊多此一举,谁要他出手了?难不成他不出手,咱们的小姐就会遭大难不成?哼,那要看本人的拳头答不答应!”梅雨又是瞪眼又是舞拳的。
梅晴哭笑不得,指着梅雨:“你呀,就是三斤的鸭子两斤半的嘴,全是你有理!”
佟嫣然一气喝下大半盅的绿茶,扭身就朝里走:“咱们换衣裳去!”
梅雨顿时雀跃起来,临了,还不忘冲梅晴吐了吐舌头。
梅晴牙痒痒,却也难耐其何,愣在原地想了想,转身朝东厢房走去。
正在收拾,只听得佩儿在窗外叫:“小姐,奶娘过来了。”
佟嫣然忙出来。只见奶娘在小丫头佩儿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站在抄手廊上。如洗的日光斜射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色越发的惨白。
“奶娘,你怎么出来了?”佟嫣然紧走几步,上前扶住奶娘的手腕。
奶娘看人的眼波静淡如水,手指,却如中了风魔似的,在佟嫣然的手心里急急地写着。
就算没看懂奶娘的笔画,佟嫣然也能猜到奶娘的意思。
“奶娘放心,我们只是去外头逛逛,准保不惹事。”
奶娘将充满威慑的目光看向躲在身后的梅雨。
梅雨嘿嘿了两声,不敢言语。
佟嫣然笑道:“是我自己想出去的,跟她俩无关。”
奶娘不作声,而是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悠悠地落在佟嫣然的身上。身子,却像院子里的梅树一般,挡在佟嫣然的面前。
见奶娘执意要拦,佟嫣然眉头一转便有了主意,在奶娘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真的?
奶娘又细细地看了佟嫣然一眼,紧皱的眉宇稍有松开,唇角边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自然是真,我岂能拿这等重要的事情开玩笑?”佟嫣然一本正经地答道。
只是,细心的梅晴在旁看到,小姐的眼底里含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奶娘轻轻地点了点头,主动挪开身子。
佟嫣然朝奶娘挥了挥手绢,笑嘻嘻地下了台阶。
梅雨经过奶娘的身边时,奶娘唔了一声,又朝她比划了几个手势。
梅雨全然明白,却根本没往心里去,敷衍地嗯了两声,连蹦带跳地跑出了院子。
主仆仨上了马车。
眼看着红漆大门就在眼前,梅晴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小姐,你刚才跟奶娘说啥?奶娘便啥也不顾放咱们出府去?奴婢方才看小姐的笑容里暗藏着深意,小姐是不是没跟奶娘说真话?”
“你这丫头了不得,竟会读心术啊?这还了得?从今往后我都不敢站在你面前了。”佟嫣然边说边就哈哈大笑,直笑得髻上金步摇的紫晶流苏在耳后晃荡不止,直笑得揉着肚子喊哎哟。
梅雨被笑得莫名其妙,也问道:“是啥事让小姐笑成这样?小姐告诉我俩罢,也让我俩乐呵乐呵。”
佟嫣然好不容易止住笑,“我刚才跟奶娘说,成婚之日越来越近,我又没个亲娘替我操心嫁妆,不得已得亲去首饰行与绣衣庄看看。”刚说到这,佟嫣然又嘻嘻地笑起来。
梅晴撑不住抿嘴笑了,这种话呀,也只有小姐才说得出来。
梅雨拍着大腿乐:“小姐,你太厉害了,竟是生生的把住了奶娘的脉息!奶娘她呀,她巴不得你马上嫁进武王府。只要跟你的婚事沾上边,她一准放行。”
梅晴看了看依旧蒙着面纱的五小姐,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奶娘也是为小姐好……咱们这几个打小就伏侍小姐的人,谁不盼望小姐有个好的归宿?”
不等佟嫣然开口,梅雨便不悦地抢白道:“干啥说得遮遮掩掩的?你直说好了,不就跟奶娘一个心思,巴望小姐嫁给南宫燊燊,你也好攀上枝头当个通房丫头?”
梅晴被呛得说不上话来,脸红了,眼眶里却蓄起了委屈的泪水。梅雨这话,算是直通通地戳到她的心底深处了。哪个正经女子希望把自己的终身系在妾房身上,何况还是连妾房都不如的通房丫头?人都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梅晴从没往那头去想,她只希望小姐的将来是一片坦途,就如这春阳一般,热热融融。
见梅晴低下头去,佟嫣然便狠狠地瞪了梅雨一眼,沉声道:“别再让我听见这类的话!否则,我也不敢要你了,你自己走罢。”
随侍小姐三年,还从未见她用如此严苛的话说过自己。梅雨一下闭紧了嘴,心里却有无数的话想说,小姐啊,你哪能理解我的一番难以言说的心思?
见状,佟嫣然便不忍心多加重责,和缓语气,轻声道:“好了,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外头,慎言慎行才是要紧的。尽管车夫是我们自己人,但要提防祸从口出。”
嗯嗯。
梅晴梅雨忙点头。
到了热闹非凡的天安街,梅雨掀开帘子问:“小姐,咱们上哪逛去?又去广泰玉器行去赚他一大笔银票?”
“你想银子想疯了?”佟嫣然斜睨了梅雨一眼,笑吟吟地说:“打道金器行,随后去最有名气的绣衣庄!”
啊?
梅雨的脸色几不见地闪了闪,身子莫名地颤动了几下……。“小姐,你当真想嫁给……”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就好象被谁扼住了脖颈一般。
佟嫣然伸出手臂,将梅晴和梅雨的脑袋揽到眼前,低声道:“知道我为何要出府逛逛么?”
“小姐是闷坏了,自然想出来透透气。”梅雨抢着回答。
梅晴神情稳稳的,心里却滋生着一颗颤巍巍的小苗儿,小姐若是真能如跟奶娘说的那般,那该多好?
佟嫣然摇了摇头:“错!我这是要打草惊蛇!”
这下,连梅雨也不敢抢答了。梅晴和梅雨,俩人谁也不明白小姐这句话的意思。
“这几日,迎风阁的那位,借玉体欠佳而躲在屋里羞于见人;颐养堂的那位,自然把我放在嘴里心里来回的诅咒,可一时又不敢拿我怎么办。看上去,两处风平浪静的,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佟嫣然细眯着眼,轻声缓道:“我自然不信,她们会就此偃旗息鼓,就此罢手。单看佟媚然的那番拙劣的表演也该明白,眼前的平静,将是大暴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梅雨点了点头:“小姐虑的没错,佟媚然为了南宫燊燊竟上吊自尽,老巫婆就算单为了她的那个花痴女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几日说不定正憋着啥坏呢!”
“正是这话。”佟嫣然胸有成竹地说:“既知她们在憋坏,咱们为何不让她们早点把坏使出来呢?也省得我们时时悬着心。这劳心跟劳力一样,都是很累人的。”
“我明白了,”梅雨一拍脑门子:“小姐的这招打草惊蛇,是为了把躲在阴暗角落的蛇给打出来,一来,那蛇一出来便会搅浑一潭水,小姐面前的那件烦心事就很可能被搅黄,二呢,蛇出动了,咱们就不用时刻警醒着了。”
“聪明!”佟嫣然赞许地点了点头。
梅晴却觉得,有样东西梗在嗓子里去,上不去下不来。
她赞同小姐打草惊蛇,与其让“蛇”在背后暗算人毒害人,还不如把“蛇”打出窝,打到跟前来,让“蛇”暴露在阳光下,让“蛇”再也使不了坏!
可是,假如由此把小姐的婚事给弄黄了,这该有多可惜?
便悄悄地扯了扯梅雨的衣袖,悄声道:“小姐的事情自有小姐自己作主,你就莫拱火了。若让奶娘知晓了,你又该挨顿骂。”
梅雨一听,两眼便倒竖起来,嘲讽的话就在唇边,可她突然说不出来了。干爹的严厉嘱咐与奶娘的责备,她不敢忘怀。
梅雨自然明白,干爹和奶娘的话都是正确的,一个人若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博大的胸怀与坚定的意志力,他势必成就不了大业!有失才有得,这是存活于世的潜规则!
一个人连自己的战胜不了,他又能战胜什么?
只是,人的欲望与情感有时候就像是春季里的竹笋子,地面上的生长条件再艰苦再硬实,它仍然死活要往上拱,不钻出脑袋死不罢休。
见从不肯在言语上输给人的梅雨一脸落寞的神色,佟嫣然纳罕,取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们的梅雨姑娘也有吃瘪的时候?”
梅雨勉强笑了笑,那笑容就如秋季的薄霜,太阳一照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浅浅地勾了勾唇:“有小姐的那番严辞警告,我哪敢再欺负梅晴大小姐?”
说着,又掀起帘来。
明晃晃的光线透了进来,给逼仄的车厢里添了几分明亮与躁热。
佟嫣然用手扇着风,问:“还没到京城最大的首饰铺么?”
梅雨钻出车厢又缩回身子:“车把头竟也说不知情。”又道:“小姐莫急,待我下车去打听打听。”
佟嫣然嗯了一声,吩咐道:“让车夫大爷把车赶到凉荫的地方休息会。”
哎。
梅雨跳下车跑向最近的那几家插着镶狗牙粗边幌子的店铺。
佟嫣然在梅晴的搀扶下,下了车,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樟树下迎风站着。
澄金的光线,经过疏密枝叶的过滤,跌落到地面的,是一枚枚跳着舞的碎金子。正是樟树开花的季节,春风吹来,一阵清香沁入心肺,那气味淡淡的,雅致的,温和又清新……佟嫣然仰头望去,只见树上缀满了如芝麻般大小的,一簇一簇的细碎小花,形状如蕊,有淡绿色的,玉白、金黄色的,隐在绿茵之中,甚是赏心悦目。
“小姐,奴婢的老家屋前,也植了几棵大樟树,听我爷爷说,那樟树足了一百多年了。它年年都开会,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奴婢不喜欢花园里那些名贵的花草,偏偏喜欢樟树上开的这小花儿。”
梅晴双手捧起几朵落花来。
佟嫣然从樟树上收回目光,落在梅晴的身上。心内说:这樟树花儿,隐约在绿叶之中,似露非露,含蓄内敛、羞羞答答,这不正是梅晴的性格吗?
“小姐……。”
梅晴轻唤了一声。
佟嫣然回过神来。
梅雨已带着一身热气跑回来,边呼哧着边道:“天安街的尽头再向左面拐进第二条巷子便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这首饰铺名叫朝阳珠宝行,听说宫里的那些宫妃们大都喜欢朝阳珠宝行的金银饰物。”
又满脸鄙视地说:“可我打听清楚了,那家首饰铺啊,最大的股东竟是南宫燊燊的老娘,安阳候老夫人!”
佟嫣然听了直乐:“这不是你家的铺子么?那敢情好呀,是给本小姐多打些折优惠呢,还是直接白送一些做人情?”
“小姐,你就知道打趣我。”梅雨的脸儿被太阳气逼得红彤彤的,英气之余,竟添了几分娇媚。
梅晴却听不明白了,看看佟嫣然又看看梅雨,忍不住问:“不是安阳候老夫人名下的铺子吗?怎跟梅雨这蹄子有关联?”
佟嫣然才知失言,忙打哈哈掩饰:“走罢,今儿要逛好几个地方,我们得抓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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