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姚家。
苏姿陪着姚夫人整理南货，姚峰带了几个小厮去城外赛马，自打苏姿嫁给姚峰，日日都要喝一碗姚夫人送来的汤药，不能孕育子嗣也就罢了，毕竟她现在心结未解，可姚峰最近看上了花街的一个歌妓，这让她很不快。
姚夫人斜睨她一眼，淡淡勾唇：“苏姿，皇后娘娘被你那妹妹忤逆，罚了一个月的俸例，我瞧着你们姐妹各个都是能言善辩的姑娘，都是一母同胞，为何贤妃娘娘越过了你，直接给你妹妹指了门好婚事？”
苏姿闻言，心情越发烦躁。前些日子，二哥与她见了面，说长姐已经答应会给她许一门满意的亲事，一生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对她而言，那是种耻辱，她不要他们的可怜，也不需要靠他们才能活一辈子！
何况，她已委身姚峰，再好的亲事又能好到哪里？
因而，苏姿神色依旧风淡云轻，无论姚夫人如何暗示如何试探，对于苏家的一切，她永远只能在姚夫人面前表现得漠不关心或愤然不平。
“打小写月就是她带大的，自然跟她亲一些。”苏姿说着，心头忍不住思绪万千，在苏家也许她无法融入那个温暖的大环境，但比起此刻小心翼翼存活着的状态来，还是好了很多。
可是，这世上没有退路，只有黄泉路。
“如今贤妃有了身孕，他日若是诞下麟儿，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必定会立她的孩子为储君，如此一来苏家满门荣耀，到时候恐怕你要后悔了。”姚夫人悻悻抿唇，她父亲是皇后一脉，多年来为巩固皇后地位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要是真有那么一日，姚家也许就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苏姿自然明白姚夫人话里的意思，若然真是如此，那么姚家必然要放手一搏，如此也好，就算无法翻身，也能给苏晏造成五分的伤害和痛楚！
“既然我选择跟随夫人，虽没有资格生做姚家的人，死做姚家的鬼，但至少与姚家生死共进退还是做得到的。”苏姿莞尔一笑，微微颔首，“夫人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吧。”
听她这样一说，姚夫人脸上的笑意完全弥漫开来，眼角轻微的皱纹带着一种森冷的嘲讽，她死死盯着苏姿的脸，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锦绣坊的凤衣已经做好，这两日便要送往京城了……”
黄晕时分，锦绣坊的掌柜已经准备打烊，一抬首便看到进来的客人竟是三小姐，他立刻搁笔上前，面带激动之色，道：“三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段日子老爷和二少爷不知道都担心你呢，好几次连茶饭都没心思用，您这次回来可千万别再走了。”
苏姿看着陶掌柜满脸的恳求和欢喜，不自觉有些心酸，可为什么苏家人永远只关心他们的老爷少爷，还有大小姐和四小姐，她离家这么久，他为什么不先问问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受人欺负……
想到此，苏姿面色微冷，然后细细打量了锦绣坊一眼，对陶掌柜道：“我的衣裳破了，我去后院补补，你别惊动了旁人。”
“诶，老奴带您过去。”陶掌柜执了一盏烛灯，这才看到苏姿裙摆上的花纹都褪了色，有些地方还脱线不全，想必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当下忍不住心酸，“三小姐，别再与老爷置气了，自打您离家出走，老爷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何况，外面人世混杂，三小姐老在外面容易受人欺辱，到时候连女孩子的声名都会被连累的。”
苏姿没再听下去，夺过陶掌柜手里的烛灯，一如从前般淡淡道：“你回去收拾吧，我自己过去就行。还有，别惊动了他们。”
“……”
后院便是锦绣坊的工厂，绣娘们都各自回家，有个外地的姑娘则是在内院居住，所以黑漆漆一片显得格外凄迷，若非从小在这儿长大，若非闭着眼都能一步步走到这里，换作旁人到底是有些害怕的。
苏姿径直到了二哥常在的那个房间，门扇上了锁，她拔下发簪轻轻一挑便打开了房门。幼年，她常常因为欺负写月而被父亲关起来不准出门，久而久之便学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本事，这些年，她唯一能糟蹋的只有她的家。
苏姿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静静打开锦盒，看到凤衣流光溢彩，顿时照亮了整间屋子，凤羽齐飞，绣工卓绝，凤凰仰首，百鸟臣服，那种绝对的统御能力像极了皇后六宫之主的高贵，若是这件凤衣呈上去，苏家势必要得到皇上更高的赏赐。
太美，美得不似凡间物，锦缎选择了象征帝后高贵的明黄色，衣襟袖口处的凤羽用染了血的海棠红绣著，身后逶迤满堂的凤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黑芝麻大小的眼睛都用双面绣绣成，格外精致，鲜活至极。
苏姿却冷冷一笑，将随身带来的一包粉末轻轻洒了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再然后，她亲自写了封信给苏写月，字字句句感人至深。
因而，次日写月在看到三姐托人送来的信笺时，一时高兴地忍不住泪湿眼眶。
“长姐长姐，三姐给我写信了！”
一大清早，苏写月就叽叽喳喳在苏影耳边说个不停，苏影散着一头长发细细阅完了苏姿来得信，一时间心里的那块大石终于落地。
苏写月心头微酸：“长姐你瞧，三姐还是心挂咱们的，她说连夜去看了凤衣，漂亮得不得了，但是今明两日锦州城有雨，怕来得时候受潮，还嘱咐我一定要打开再整理整理。”
到底是一家人，此次敬献凤衣不比往年，他们与皇后撕破了脸，若是稍有差池便要雪上加霜，到时候苏影纵是再得宠，也不上皇后母家在朝廷的势力，皇上权衡利弊之后，自然会弃了苏家……
有些时候，苏影输不起，更堵不起，所以这些年一直紧守宫规，即便再得圣心也断断不敢恃宠而骄。
“哎，这个丫头性情太刚，心思细腻，又多疑。”
苏影将信纸还给写月，然后望着铜镜里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和岁月，忽觉时间走得太快，她越发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闻言，苏写月垂首抿唇，不由得又想起之前自己落水一事，想起当时三姐说得那些话，还有那冷眼旁观的姿态，而今想来，真正夺去她呼吸和能力的，不是冰冷的池水，而是三姐的冷漠。
一瞬间，气氛冷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将信笺抚平，抿唇道：“不管怎样，我相信三姐心里是有我们的。”
“到底是一家人。”苏影挑了一枝略微清素的梨花簪，玉容很熟练地为她梳好发髻，精简美丽的花簪反倒让她精致的五官完全彰显出来，入宫这些年，她眉宇间的神色越发大气从容了。
能在这深宫内院修得如此气度胸襟的女子，恐怕唯有苏影一人了吧，难怪能得皇上盛宠不衰，只是这一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快不快乐，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刻或者一瞬间，她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
“启禀娘娘，昭容娘娘来给娘娘请安。”
苏息的声音打断了苏写月的思绪，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抬眸望向了对面的玉容。
苏影莞尔，径直起身便往外走，边说道：“杨妹妹有几日没过来了，正好本宫也闷得慌，写月，你还是煮些茶过来吧。”
“是。”
苏写月煮茶期间，一直心不在焉，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又的确觉得有些后怕，她神不守舍上了茶，瞧着杨昭容只是随便与长姐聊了些闲话，然后适逢内务府将锦州送来的凤衣给长姐送来过目，杨昭容只好暂且告退。
苏写月送杨昭容出来，心中的疑惑又不好直问，若不是的话，实在有伤他们之间的感情，若她猜得是真，又恐打草惊蛇……
思忖半晌，她尚未开口，杨昭容反而侧首望来，抿唇道：“四小姐，那晚我原本是要通知小侯爷的，怎奈他奉了皇后旨意去和红鸾小姐比剑……听说连累你淋了场大雨，实在是我安排不妥，希望四小姐见谅。”
闻言，苏写月非但没有舒心，心头的疑惑和顾虑越发凝重起来。她并未开口，杨昭容却已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如此明锐的观察力实在惊人，而这个解释也是漏洞百出，皇后为何偏偏那天要请红鸾入宫，为何比剑都要下懿旨，更而且她连那般隐秘的地方都可能找到，又怎么会通知不到林豫？
杨昭容这欲盖弥彰的手法，反倒让苏写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过，她面上神色未变，嫣然轻笑的时候，目中光芒依旧那般璀璨：“不关娘娘的事，是我自己迷了路才淋了雨，现下已经好些了，不必放在心上。”
“四小姐能如此说，我也就安心了。”杨昭容一如平常般，无论神色还是举止，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谦卑恭敬。
然而，苏写月却看得极为明白，她这几日没来景阳宫，是担心苏影会追求此事，等过了几日发觉依然风平浪静，今日才特意来这里打探消息。却不料，正是她这悉心的一个解释，反倒将自己陷入了困境。
一刹，写月恍然觉得，心口像扎了一根刺，随着时间慢慢深入，到此刻发觉的时候已来不及，稍微一碰便是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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