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出院后就不能再到公园里去了,她整日的躺在床上,等侯着孙子黄明浩放学。每天下午放学后,黄明浩都给姥姥讲故事,可他的故事真是少的可怜,少的只有一个。还是他小时候张娜经常给他讲的,如今他又讲给姥姥听。有时生命就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在轮回,人们身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黄明浩不太喜欢梅吉,他更喜欢梅吉的哥哥。那个私生子,他刚毅、坚忍。沉默但从未屈服。这和他想像中的高尚人格相吻合。黄明浩总是想给姥姥讲讲关于他的故事,特别是他在监狱中度过的三十年的每个细节。书中没有提到他在监狱中是如何度过的,黄明浩几乎翻烂了那本让麦卡洛响誉世界的著作。虽然以他的年龄来阅读这样大部头的作品有一定的难度,但他都以书中那个私生子的坚韧激励自己。读完之后,黄明浩失望了,他没能在里面找到关心的情节。三十年之后,那个私生子弗兰克从监狱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了。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了。于是黄明浩就想给姥姥杜撰一些情节,但他的创造力还没有健全,他满脑子都是弗兰克这个名字,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他编不出任何情节。他只能将关于弗兰克的那段话每天向姥姥重复一遍。
天下没有比姥姥更可爱的人了,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忘掉昨天的事。黄明浩敢发誓,今天虽然是第八十次给姥姥讲这个一成不变的故事,可她跟第一次听到时的沉醉表情是一样的。当他讲道弗兰克是一个爱恨纠葛的产物时。张娜推门而入,她带着和这个夕阳一样温馨的笑,看着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她对儿子说,那不是什么爱情纠葛的产物,他只是他母亲的儿子。但弗兰克生命的起点不是源自母亲的身体,而是出自她的心灵。
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黄明浩几乎读遍了母亲所有的藏书。这让他有了惊人的词汇量,他能比一般人更准确的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变化。他孤独的走向通往文学这座高山的路途上,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从母亲张娜追忆往事时支离破碎的叙述中,他得知母亲还有一个姐姐。那是个家人不愿提起她的名字的人,姥爷在世时用他自以为是保护女儿的方式伤害了她,她也用另一种手段报复了家人。黄明浩不知道那个姨妈是否还活在人世,不过他从一本本书中可以体会到那种藏在身体某处的疼痛。为了找到这疼痛的来源,他选修了世界古典文学。他认为,一个人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内心形成,这只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它的根基却不在人的内心,而是在千百万年来人类走过的漫长路途中。
在人生分水岭的山脚下,三个孩子都有了不同的选择。黄莹报考的是生物学,黄明轩选择了历史学,黄明浩在主修数学的同时又选修了文学。他们虽说不在同一所大学就读,但却在同一座城市,所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都会见面。这是一种默契,是一种无声的约定。那怕是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坐着,也感到内心很充实。他们愿意就这样过完一生,有暖暖的夕照,身边有两个爱自己的人,有个安定平稳的家。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又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黄明浩已经不再拿另外两人开玩笑了。不过想到他们两最终会走到一起,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失落。他看着西边如火一般燃烧的云彩,低头不语。
黄莹问黄明轩:“你还老是做恶梦吗?”
“也不是什么恶梦,只是每个梦的内容都几乎一样。这让我感到很诡异。”
黄明浩接着问:“还是那双眼睛吗?”
黄明轩搓着手说:“是啊,飘忽不定的,有时我会忽然醒来,但醒来之后我却觉得刚才的梦才是真实的。醒来反而是在梦中。”
“这的确很怪,可也解释不清这种现象!”黄莹说。
“唉……”黄明轩吧了口气,“不去管他了!说不定那天做个不一样的梦,那就是答案也未可知。不说这个了,黄明浩,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没谈个女朋友。”
只要一说这个黄明浩就脸红,他反唇相讥道:“你都还没找,我着什么急。”
“我……,我早在要饭的时候就有了。”黄明轩回过头看了一眼黄莹:“是吧!”
“我说,你们不要把我往里扯。和我没关系!”黄莹说着站来:“我要帮妈做饭去,黄明浩,到时间了,你不去给姥姥讲故事了吗?”
黄莹不想做谁的女朋友了,她都做了这么多年了,就怎么还不能转正呢?她不喜欢生物学,她什么学都不喜欢,她像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给某人做做饭,给某人带带孩子……想着她就笑了。
“姐,傻笑什么呢?”
“哦,没事!”
每个星期六的晚饭都是丰盛的,张娜总是花样翻新的做着不同的菜,为了三个孩子,为了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快乐。谁都不能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年轻的时候她倒是知道,可年到中年之后就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发生的一切和想像中的截然不同。想想,除了孩子之外,她一无所有,可也就是这几个孩子最终也会离她而去。张娜摇摇头,人生啊,清蒸鱼好像忘了放盐。
“妈!”黄莹叫了一声,“我来帮你吧!”
“不用,你们去玩吧,等下不要忘了吃饭就行。”这名话她说了有多少次了,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黄明轩呢?最近看他有点忧郁,没出什么事吧?”张娜用了一个时髦的词忧郁,这让她有点得意,还不算老嘛。
“他啊,没什么事,只是老是做恶梦,老是梦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搞的他快精神错乱了。”黄莹掀开锅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妈,你又没放盐!”
“我刚才想起来了,你进来和我一说话,我又忘了!”
张娜拿起汤匙在清蒸鱼上撒了一点盐。
“我的快递到了没,我在学校的电脑室里给自己在网上定了一套黑色的连衣裙,他们说就在这个星期送到的。”黄莹看着母亲的头发,说:“是那种超极短的哦,妈,你让我穿不?”
“到了,在书房里呢,是挺短的,不过我让你穿,你现在不穿,都我这个岁数想穿也穿不了啊!你穿那条裙子的时候我觉得还得要黄明轩跟你在一起,这样我才放心。”张娜用汤匙盛了一点汤在嘴里尝了尝。“怎么没见他们两个啊!”
“你那宝贝儿子去给姥姥讲那个比姥姥还要老的故事去了。你那宝贝女婿嘛……他把你女儿甩了,现在和他的新女朋友在一起呢。”黄莹的嘴皮子永远是这么利索。
“你说什么?”
“我逗你玩呢。”黄莹已经飞出厨房,“我去看看我的裙子!”
公园里,黄明轩还坐在那里。余晖中,十多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家伙在打蓝球,他不太喜欢体育运动,他受黄莹的影响极深,他喜欢静静的坐着。以前那个盘起腿,对着孤儿院的秃头院长骂娘的小家伙不见了,和这轮夕阳一样,消失地高楼后面的黑暗中了。他看到黄建的汽车反射着夕阳的亮光开了进来。
他之所以选择历史学,是因为王教授给他开启了一扇通向远古的门。王教授对他很好,他和他说因为时间是轮回的,所以历史从不曾消失过,只是我们的学识不足以看清它的真正面目,所以它总是给我们露出一点可以让我们认识的痕迹。历史是一个芳华永驻带着面纱的女人,只有撩起那层面纱,我们那能看清她那双眼睛。
就这样,黄明轩选择了历史,为了掀起历史的面纱,为了看清那双梦中的眼睛。
他突然想到,下个星期六,黄莹邀他一起参加她们班的晚会,好像是庆祝她们班在什么考试中取得了一个集体荣誉。可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呢。明天,他真的要准备一下了,他可不想在黄莹的同学面前给黄莹丢脸。据他所得到的小道消息,追黄莹的家伙可是真的不少,虽然黄莹没说过。但他也知道,每个周末黄莹都要推掉一大堆约会,就为了和他们两个在一起坐一会儿。
看着天色不早了,黄明轩起身回家。无意中又一次看到了街角那个房子,他曾在那里过了两年的时光,那个奶奶对他好极了,可自从回到这里以后,他就很少去那里看她了。以前黄明轩还在心里恨奶奶那个不经常回家看她的儿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有点让自己汗颜。不知道奶奶还记不记得他了,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她了。
黄明轩打定主意就往家里走。正好在电梯口遇到黄建。黄建老了,头发开始变的稀疏,隐约可见光亮的头皮。他摸了一下黄建的头发,就像一个父亲出了爱怜摸了儿子一把那样。人生这样反复循环的规律,让人捉摸不透。“爸,你有白头发了!”黄建看了看这个曾一度让他羞愧的男孩,他的人性在他面前没能经得起考验。“爸老了!”
走进家中,黄明轩看到书房的门半掩着,就知道黄明浩又在里面看书了。他总是半掩着门,按他自己的解释是,怕别人找不到他。黄明轩走进去,看到黄明浩果然在那里。他想退出来,却被黄明浩叫住了。“你来看一下这本书。”
“你知道的,我对那些大部头不感兴趣,小的时候就毁了不少,你可别把我的瘾勾上来,以我现在的能力,我可以把这里的书全都撕光。”黄明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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