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仕

2017-08-26 作者: 郑檀
第20章 出仕

云舒回去后向父母禀明出仕之意。李文纪权衡再三,向云舒道:“我儿,为父本不欲你出仕。宦海凶险叵测,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你兄长精于世故,加之圣上先前恩赏他散职,出仕也就罢了。你宅心仁厚不懂自保,岂能驾驭?”

云舒回道:“孩儿不孝,令父亲担忧。如今朝纲不振,奸佞难除,父亲固然得圣上眷顾,但独木难支。云舒既为男子,自当志存高远,不愿安于家中舞文弄墨。兄长已出为武仕,孩儿愿出为文仕,以助父亲一臂之力,或可澄清天下也未可知。”

他一番话说的李文纪无法驳回,只道“从长计议”,暂时搁置下了。

云起惯常见云舒温顺恭敬,从未听他对父亲说过如此激昂之话,事后悄悄问道:“玉郎,实话跟哥哥说,是何人教你这么说的?”

云舒道:“兄长为何来此问?你怎知不是我自己的话?”

云起狡黠一笑:“本来我也只是心里嘀咕罢了,听见你方才这句,才晓得果然是受人教唆。该不会是何妥那老头子吧?你可别忘记我先前的提醒。”

“放心。”云舒被兄长看穿,多少有些心虚,敷衍着想逃,却被云起拽住又问:“你本不是热衷仕途的性子,现在冷不丁地嚷着出仕,莫说父亲觉得不对劲,就连我也疑心你是另有缘故。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为了慧心,对不对?”

“哪有?”云舒硬着头皮说。“绝不是因为慧心,她的家世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有我操心的余地?我是看如今杨素被架空,咱们有了施展的机会,才生出这个念头。再说,我一届丈夫,十余年学业,不出仕历练历练,留在爹娘身边持家守故的,成何体统?”

云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放开云舒道:“也是,她们家有太子妃那么硬的后台,确实用不着你使劲……不过出仕之事莫要操之过急,先看看何老头子给你弄个什么官职,若是吃力不讨好,或是受夹板气的位子,那趁早还是算了,听见没?”

云舒赶紧点头。“嗯嗯,到时候自然请兄长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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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妥这边对云舒出仕一事,有他自己的安排。

隋时国子寺沿袭前朝旧制,为亲贵子弟们专设了国子学,学生被称之为“国胄”或“世胄”。低微官员与平民子弟则入太学。另于州县设学,弘扬德教。学子经举荐或策试,可授予官职。仁寿元年六月,杨坚考察后认为国子学胄子逾千人,但多数徒有名录、空度岁时,没有德为世范、才堪国用的。因而下诏斥责天下之学,多而未精。只选留国子学七十人量才授官,将太学及其余学设悉数废除。何妥苦谏不可荒废太学与州县学,杨坚拗不过这个倔老头子,只得答应,但仅于七月改国子学为太学而已。何妥深以为耻,此后遍寻资质出众之子充实太学,以求育出能够赞理时务,弘益风范的良才,力图据此打动杨坚,再辟平民进仕之路。

而李云舒,在太学中佼佼出众。何妥亲自教授他将近一年,名义说是传琴技,实则无处不做教导提点,观察下来,确认云舒正是自己苦寻的人才。待说服云舒后,何妥即去找吏部尚书牛弘,对他说:“尚书省右丞文纪幼子,恭俭庄敬,颖悟过人,五伦八德六艺俱全。兼之其父言传身教,家学严谨,可堪重用。”

牛弘与何妥同为老臣,算是彼此熟稔了,深知他的用心,便回道:“李云舒确实是有文名的,只是年纪太轻,需得历练上几年。你看国子寺中有何官职可授予他?”

何妥摇头道:“国子寺的官职如今有什么用处,枉拿俸禄罢了。老夫找你,乃是请你在内史省或门下省内择一合适的位子给他。”

牛弘假意嗤道:“你这老头,还打蛇上棍了,三言两语就想直接将弟子送入机要之地?”

何妥得意道:“老夫非良品不荐,若不是云舒需与李文纪避嫌,我就举荐他进尚书省了。”

牛弘大笑说:“你盘算的倒好,我这吏部尚书换与你做算了。”见何妥捋着胡子笑而不答,他又正色道:“圣上如今不喜谏言,自去年任用杨达这位谦谦君子为门下省纳言后,久已不行封驳之权了,跟着他历练不到什么。内史令杨昭为嫡孙(杨广之长子),风头正劲,又兼生性谦和。若得他庇护,李云舒必能仕途无碍,将来或许能助你老兄一臂之力。”

何妥点头,牛弘又道:“内史省这边正好缺两个通事舍人(从六品上),我想就让李云舒先从此入手,朝见引纳、殿庭通奏正需他这种言行有节、进退有度的人。且让他整日出入殿前,利于他熟知近臣习性,也好尽早通晓朝政时事。你我再观他个一年半载,若果然不错,再寻个合适的官职做调任,你看如何?”

何妥沉吟片刻道:“便是这样吧。”

牛弘便去向杨昭举荐了云舒,杨昭听闻云舒文笔好,且又仪态端正,当即同意。牛弘这才去向杨坚奏请,杨坚仔细问了云舒的家世品行学问,听闻是李文纪的儿子,也就允了。但又对牛弘道:“晋王(杨昭的封号)还年轻,身边的人需是品行学识都要好的。寡人记得之前李百药也是年少有才名,因而越国公与你也是举荐他先为通事舍人,跟着废太子侍奉。可惜公辅(李德林之字)教子不严,李百药的字虽叫重规,却疏于礼义,不堪重用,如今只能勘定杂记罢了。这个李云舒,同样说的是百般好,但究竟怎样还要用着看,若是不好,及早打发掉,莫误了晋王。”

牛弘连忙应下,出来告知何妥,何妥肚子里对杨坚之说哼一声,撅着胡子亲自去李府游说李文纪。随后吏部发出的通报也来了,李文纪见事已至此,也推辞不得,只得同意让云舒就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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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惊蛰,正是晚梅尚盛桃花初萌的时节,天气渐渐有些暖意。柳述于二月十六设宴庆贺静娴郡主十三岁生辰,到这天一早倒又飘飘拂拂下起细雪来。李文纪一家出门时,云起见屋檐树梢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莹莹的雪,忍不住打趣道:“才刚见桃花儿舒展花骨朵,就被雪给冻住了。这下夭夭不成了,不知道要毁多少人家的婚姻良缘。”李夫人也笑道:“这桃花雪确实来的不是时候,为娘还指着你今年给我娶个宜室宜家的媳妇呢。”云起才又要贫嘴,李文纪斥道:“老大不小的了,全然没个正形。今日兰陵公主特意要见你们兄弟,等下胆敢胡说试试。”云起吐吐舌头,扶着父母上车,自己和云舒骑马左右护持着往柳府去了。

及至到了柳府,李文纪父子先去见过柳述,然后云舒兄弟又随李夫人进后府去见兰陵公主。公主见云舒出仕后风格愈发秀整,云起也神情俊爽,赞赏了一番李夫人教导有方,然后吩咐乳母请静娴郡主来见面。时过一年,柳曦微如今已是豆蔻年纪,身形初初长成,娉娉婷婷地过来给李夫人见了礼。云舒兄弟向她道贺,柳曦微抬眼看看云舒,小脸飞起一片红晕,福了一福,娇声道:“谢谢云舒哥哥、云起哥哥。”云舒二人还礼,柳曦微一闪身就躲到公主身边去了。公主笑道:“女孩儿家大了,跟人就容易生分。郡主私下里倒是常跟我提起云舒哥哥,惦记他伤好利索了没呢。”柳曦微听见害羞,在母亲怀里扭一扭,众人看见都忍不住掩口笑起来了。

说了一时话,公主留夫人在后府,着人将云舒兄弟送回前府用宴。前府的瑶光厅已云集达官显贵,柳述知道云舒新出仕,有意帮他撑门面,带着他与宾客一一寒暄。众人见驸马提携云舒,亦免不了高看他一眼,自午宴至晚宴,不断有人过来与他攀谈劝酒。云舒本不胜酒力,虽有云起帮着挡去不少,但半天下来也是醉地醺醺欲睡了。云起瞥见恐怕他醉极失态,悄悄地带他出去走走好醒一醒酒。他扶着云舒穿过厅堂,到后面廊下坐着,故意逗云舒说:“尝着出仕的滋味如何?怕是要先练练酒量了!”云舒听见,只挥挥袖子叫他不要取笑。云起见他醉地不想说话,摸摸他头说:“你乖乖坐一会儿,我去寻碗醋汤来给你喝。”云舒闭着眼点点头,云起便匆匆去了。

云起走后不多时,雪下地越发紧了,风旋着雪过来,吹地云舒打起冷战。他想回去,起身后凭印象顺着游廊往瑶光厅走,却因醉里辨不清方向,错往后府一径走进去了。内府的下人们才在上午才见云舒来过,眼下看他大大方方地进来,只当是公主又传唤他,便也不加阻拦。后府这边,公主在流华阁为女眷们开了十余桌酒宴,衣香鬓影的别有一番热闹。云舒晕头胀脑地走近流华阁,听到弦歌之声后心里嘀咕道:“我这一进去,不是又要被劝酒?”心内烦恼,原地兜了两个圈子,酒劲上了头,晕头转向地扶着廊柱坐下,不多时竟睡着了。

流华阁里,柳曦微端端正正地坐了半天,总觉得无趣的很,不时往外头张望,想知道今天云舒哥哥会不会再过来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侍女来向公主禀说外头雪下地越发绵密了,驸马问需不需要提早为各家备车马,公主便道再看两出歌舞杂耍就散。柳曦微听到顿感失落,她悄悄地溜出去,见院中已琼楼玉宇一般,只有游廊半侧地面还未积雪,便沿着那窄窄的一条往前府方向信步。走不多远,忽然看到一个玉色衣影。柳曦微心头一喜,轻轻走近,果然见云舒歪靠着栏杆熟睡。他右臂撑着头颈,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额角上,眼角微微挑起。廊下悬挂的灯笼摇曳着,在高挺的鼻梁旁投出一小片阴影。有几片雪花飞到他脸上,一会儿便化为一点圆融的小水珠。柳曦微伸手去拭,云舒的鼻息掠过,她的手指一下子就如同蛰到般酥麻酥麻的。柳曦微缩回手定定地看着云舒,耳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许只过了一小会儿,也许过了很久,廊边桃枝上的雪摇下一小团,落到柳曦微的头中,她惊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欲走开,又恋恋不舍,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云舒哥哥,是在几个月以后了。小女孩儿叹口气,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白玉珠子,拉起云舒左手,为他戴上去。云舒觉得一只温暖的小手握着他,惺忪醒来依稀看见个花团锦簇的小人影儿立在面前。他认得那是晓柔郡主,但醉中说不出话来,便攥一攥那小手,对她温和地笑了。

公主与一班女眷看罢歌舞从堂上出来,入眼便看到这一幕……漫天飞雪中,曲折回廊下,一位仪神隽秀的少年与娇小柔弱的郡主,手牵着手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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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时,长孙晟接到宇文赫捷报,说突厥北方十多个部族受招抚均判离达头可汗,归附了******。达头可汗见部众溃散,便向西逃奔至吐谷浑。启民可汗将投奔的部族、土地按功劳分划给三个儿子和宇文赫,给宇文赫的是西北边土地最多,但最不安定之地。长孙晟看罢了然一笑,他与启民可汗极其熟稔,看启民如此安排,一来是给了宇文赫最高的奖赏,安抚众臣之心。二来令宇文赫戍驻西北边境,将他夹在突厥东西两部之间,既用他防御西突厥,又防他万一生变,也不至马上危及牙帐。

启民可汗对宇文赫既依仗又忌惮,这在长孙晟看来正是利于隋朝,也利于宇文赫的。启民可汗虽然俯首听命,但他压制不住突厥部族,万一被推翻,突厥与大隋又将陷入僵局。而有宇文赫在,则大有辅助震慑之用。而宇文赫孤身在突厥,也必须借启民之力才能立足,且他生就王者气象,又兼具凌云之才,若无人牵制,恐怕将来势力壮大后难免生出二心。长孙晟之前将两人置于一处,在李文纪与郑元寿看来是兵行险着,实则是他吃透了两人的心性,才安排下那上选之计。目前一切进展都如他所料,只是宇文赫的力量稍嫌不足,若再被派远离牙帐,就无法对启民无法制约了。因此长孙晟上书给杨坚道:“突厥汗国开疆扩土,为便利启民可汗辖管,奏请将可汗牙帐北迁至碛口。”杨坚因启民击败达头可汗,消除了多年军患而大喜,当即准奏,并命长孙晟亲往碛口替启民可汗安置。

搬迁本是苦活,又无甚好处,启民可汗的儿子与亲贵们自然都是避之不及。又是宇文赫主动请缨,协助长孙晟扩建城池、布置防御,于初秋时安排人马入驻,前后处理地有条不紊。启民可汗与义成公主见新城仿照长安制式,规格弘大,自是感激。给了长孙晟许多封赏,并挽留他住到开春后再返回长安。长孙晟谢绝道:“老夫已老迈,此番全赖艾合坦慕特勤出力,可汗奖赏特勤就是。”启民可汗领会他的意思,先将给长孙晟的赏赐悉数转赐给宇文赫,又回去与义成公主商议如何迁徙他的爵位。

长孙晟离开碛口时,宇文赫护送了数十里之遥。长孙晟见他甚是不舍,便命他返回,又道:“霍加,此别为师有一言相赠。牙帐搬迁后,可汗必定加封于你,自此你权势与可汗子侄亲贵相当。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性情机警有锋而隐晦不足,为防嫉恨仍需外收内敛,谨言慎行,喜怒勿形于色。他人窥表而不知其里,自然不敢擅动。”宇文赫因去年曾疑心长孙晟,愧疚已久。现听师傅所嘱感动难言,禁不住双泪长流,翻身下马跪谢不起。长孙晟搀起他,为他掸一掸尘土,道:“可汗此后逐年派使者朝贡,你我师徒相见亦不难。回去吧,你好好的,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苍穹之下,深绿浅黄交叠的秋草甸子绵延无边,宇文赫目送恩师远去,最后目之所及唯余荒野如烟、风卷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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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国子寺负责朝廷官学,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学。加学生在内的编制为一千零二十一人。隋炀帝时改为国子监。

杨达:隋文帝杨坚族侄,授开府仪同三司。杨素评价其曰:“有君子之貌,兼君子之心者,唯杨达耳。”

门下省纳言:门下省为五省之一,负责决策,审核政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最高职务称为纳言,正三品。

通事舍人:内史省职官,员额十六人,从六品上。掌朝见引纳、殿庭通奏。凡近臣入侍、文武就列,则导其进退,而赞其拜起、出入之节。

公辅:李德林的字。李德林是李百药的父亲,曾任内史令、封安平公。

重规:李百药的字。

夭夭:意指《诗经·周南》第六篇《桃夭》。

豆蔻年纪:指女子十三四岁时。

吐谷(音同玉)浑:亦称吐浑,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及西北民族所建国名(285―663)。东晋十六国时期控制了青海、甘肃等地,与南北朝各国都交好。隋朝与之联姻,后被唐朝征服。

“木秀于林”句:出自三国时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碛口:今内蒙古自治区苏尼特右旗西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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