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葬心

2017-08-26 作者: 郑檀
第26章 葬心

仁寿四年(公元604年)正月,杨坚至禅定寺进香,又回宫祭奠独孤皇后,之后几天后闷闷不乐。连启民可汗派人奏请来朝也说精力不济,只勉励了几句,让来年再出使罢了。荣华夫人与陈贵人见状,忙排了绚烂精妙的歌舞献上。杨坚看了半晌曼妙身姿,眼前却不断浮现起皇后年少时的形容,愈坐愈觉得心乱,便示意荣华两人与歌舞退下,自己去歪在龙榻上歇息。个多时辰过去,他仍辗转难眠,起来见郑檀与一列内侍在殿内侍奉,就屏退宫女,叫郑檀过来,问她皇后大行那天是什么情景。

郑檀之前已被问过多次,俱按那些不在皇后跟前侍奉的臣子所奏,说些吉兆之言而已,这次她也简略复述了一遍。杨坚听完问:“尚宫,这世上之人当真能升化为神佛么?”

郑檀想他或是因思念皇后而故作此问,便回道:“陛下,经里写‘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为神佛的一刹,身即是神佛。皇后归天之际祥瑞种种,想必是如此了。”

杨坚道:“皇后在时曾对寡人说你胎梦吉祥,是韦陀菩萨遣来接引有造化之人的。寡人从前也只当是个闲话儿听一听罢了,如今却不时想着,若你当真是,便好了。”

郑檀低头道:“陛下得授天命,何需他人接引。”

杨坚却知道自己的天命并非名正言顺所得,听了这话定定想了一会儿,自觉成神成佛之望有些荒唐,便叹口气不语了。

郑檀见他脸色不佳,取了件袍子为他披上,轻劝道:“陛下,天晚了。今年冬天虽比去年暖和些,但夜里仍寒冷,早些就寝吧。”

杨坚“唔”一声,拢了拢袍子,靠在龙榻上抬起脚。郑檀来不及唤宫女们进来,只得跪下为他褪下鞋子,盖上龙被掖好,又起身去放帐幔。杨坚躺着,见郑檀举止从容优雅,神态柔和平淡,比之一年前,更令人不能亵想。

“尚宫,寡人去年是正月里将你调过来的罢?”

“是,陛下。”

杨坚想着这一年来硬扣着郑檀在身边,倒也未见她有什么抗拒之意,先前对她那点恼恨早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待郑檀展开帘幔,他闭着眼道:“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家里有女孩儿的都要点灯戴花的,你也回家去住几天吧。”

郑檀隔着帐子跪下,叩谢道:“是。臣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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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檀自入宫以来,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设法去寻宇文赫而已。这次终于得着机会出宫,便打定主意借机脱身。只是届时身边还有毓秀与一老黄门跟着,她不能立即走。仍需先回家里,铺设两天做个意外的假象,才能走的干净利落,不牵连家族。

上元节这天大雪,郑檀过午才领到出宫的牌子,带着随侍回沛国公府去。郑府头天才接着消息,老夫人几乎一夜未睡,天微微亮便起来,催锦儿到府门口来回探看了十几遍才接到郑檀。两年不见,郑老夫人思女入骨,见着郑檀一把攥住就哭起来。郑元寿夫妇也陪着流泪,郑檀偎依在母亲怀里,见她增添许多白发,一时也觉心酸不舍。

晚间设节宴,郑元寿各为老黄门和毓秀设一桌,命两个妥帖丫头伺候着。老黄门这些年在宫里早修的人情世故练达,眼下有酒菜便尽情吃喝,有歌舞弦乐便尽情欣赏,并不看着郑檀。毓秀本年纪小,见他如此,也就松懈下来,尽享款待。许是酒意醉人,不多时两人就醺然欲睡,由人扶着去歇息了。郑老夫人这才得着机会,与郑元寿夫人一道,陪郑檀说几句体己话。

老夫人详细问了宫内情形,又问女儿将来有何打算。郑檀道:“女儿身在高墙内,只能按他人打算过活。我便是有什么念头,又能奈何?”

郑老夫人闻她话语里对两年前的事仍有些怨尤,便摁住话头,递个眼色给儿媳。郑元寿夫人拉起小姑的手道:“心儿,母亲与你兄长这两年也是想尽了法子……怎奈皇命难违……如今圣上待你宽容,母亲与你兄长想趁机求圣上放你出来,你觉得可好?”

郑檀抬眼看看母亲。老夫人柔声道:“我儿,母亲就你这一个亲生骨肉。一想到你在宫中虚度青春,母亲便寝食难安。宫里的规矩是,女孩家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有贵胄求娶,是必放回家来的。”见郑檀不语,便又道:“你长孙叔父家中第三子无宪尚未婚配,母亲想……”

“母亲知道,我心中已有一人。”郑檀淡淡道。“我与他早已订了生死之约,容不下他人了?”

郑老夫人热热的一腔爱女之情,被郑檀泼凉一半。郑元寿夫人见婆母面色惊愠,忙劝道:“慧心……莫与母亲怄气。你还不知道么……”话说了一半,转头看着婆母。

郑老夫人也听出来,慧心还不知道宇文赫成亲之事。原本她怕女儿难受,不想提他的。但看眼前光景,实则长痛不如短痛,索性直接对郑檀道:“我儿,你还不知道么?!宇文他,已经再次弃你不顾……去年八月里便迎娶了李右丞家的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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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燕水轩的。她初听母亲说宇文赫成亲的时候,自然是不肯信的。叫了郑旗询问,他却面露难色,说主人未授意的事不曾贸然探听。她茫然站了片刻便夺门而出……能告诉她实情的只有云舒了……

燕水轩外,池水结了冰,枯立的残荷被风吹的簌簌响。因云起父子远征,这个年节李府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清。重生父子按旧年的惯例,陪李夫人、云舒用过饭,便回自己家里了。云舒陪母亲说一会儿话,待母亲歇下才回房。李智在门口迎住,拉着他袖子欣喜地说:“公子,郑家公子,哦不,郑尚宫来了!”

云舒将信将疑地推门而入,当真看见郑檀面窗而立,披风和裙摆上沾满了雪沫。

“慧心!”云舒惊喜地快步走过去,郑檀转身,素颜简饰,脸白的同雪色一般。云舒如以前一样想去握她的手,半途又收回来。“姐姐,你回来了?!”

慧心面上却无相逢的欢颜,只尽力弯一弯唇角道:“圣上准我回家过节而已,特来看看你。”

“哦。”云舒有点小小的失望,转念想能见一面已是意外之喜,便叫李智去温些酒菜来。又去取了小掸子来,亲手为郑檀掸干净身上的雪,往她怀里放一只小铜手炉。

郑檀本是恨不得立即问他李府嫁女之事,但见着云舒殷勤,又不忍拂他好意,便跟他在书案边坐下,正对着墙上那幅《怀远诗》。此时再看,只觉字字如刀如剑,噬骨剜心。

“姐姐上次来我这里时,”云舒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条幅。“这字才刚写好,如今都有些污了。”说着感慨地一笑。

郑檀收回视线,摩挲着手炉。“那天正是叔父的寿辰……听说他老人家与云起去了林邑……有传回来的消息么?”

云舒眉头蹙起。“刘方要父亲年底前便赶到驩州,但父亲有信回来说是路上难行,多半是要延误了。”

“云起定了亲,听说今年八月便要迎娶了,如此一来,怕是婚事要推一推了。”

“正是。兄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若是晚了,恐生变数……”云舒想起年前他替兄长去裴府送节礼时受到的冷落,叹口气,为郑檀斟了一盏酒。

郑檀知道裴矩为人势利,也便打住。端起酒抿一口,问道:

“我前番将木重生带了回来,随后便入宫了。他这两年没再胡闹吧?”

“没有。”云舒轻笑,脸颊上浮现一个酒窝。“姐姐还不知道,他现在是我义兄了。”

郑檀一怔,放下酒盏。

云舒也饮半盏酒,笑道:“说起来真是福祸相依。木家姐姐本是抵死不肯去突厥的,谁知真去了以后,却结了良缘,嫁给突厥的阿史那艾合坦慕设,就是仁寿元年来出使的那位使臣。木家姐姐婚后感念父亲以往的照拂,夫妻二人来信请求拜为义女,父亲便同时收了他们姐弟为义女、义子。”

郑檀听见,只觉心犹如被人攥住一般,要炸裂开。“他……娶了木惜颜?……”

“正是,去年八月半成的亲。我当年见着艾合坦慕时,深为其气度所折服。没成想兜了几个圈子,他竟成了我的姐丈,真也算是奇缘了……”

后面云舒说了什么,郑檀已经听不到了。她耳中轰响,抓着云舒说:“他那封信给我看看。”

“嗯?”

“已经没了么?那封信……”

“还在。”云舒不知道为何郑檀急切地要看,想想并无不妥,便去书匣子里取出来,递给郑檀。“因是木姐姐与姐丈的亲笔,重生要过来当宝贝一样藏着,三不五时要温故知新的。”

郑檀展开,两页为木惜颜所写,自述感念旧恩无以为报,求为螟蛉之女。最后一页是宇文赫亲笔,道心仪木惜颜德容兼备,蒙伊人不弃,得成眷属。因路途遥远未能先行礼聘,待出使之际再补云云,末尾落款“子婿阿史那艾合坦慕叩首”。

宇文赫的字迹,郑檀是认得的,尤其是那个“心”字,自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遍……她浑身的血逐渐凉透,头脑里只响着一句话。“他成亲了……他……成亲了……”

云舒看她神色凝滞,额头上渗出汗来,忙近前扶住,只觉得她身上软瘫了一般全无力道。“姐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适么?!”

郑檀好一会儿才能听见云舒的声音,抬眼怔怔地看着他,双眼挣的发红,慢慢溢出泪来。

“慧心,你怎么了?”

郑檀摸索着自颈上狠劲拽下那和合如意春水玉佩,看一眼,塞到云舒手里。云舒只觉她的手像寒冰一样,在自己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我要走了……这两年劳烦你帮我……我身无一物,唯有它,是我的心……如今我留它无用了……将它给你,权当作谢礼……”

郑檀说完站起来便走,脚步凌乱飘忽,却拼了全力一般只管往前。云舒忙追上去跟着,出了府门,有郑值牵着马接应,郑檀回头对云舒道:“玉郎,就此别过了。”说完上马迅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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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不知郑檀为何如此,夜里也不好去问,熬了一宿,天明跟母亲问了安,便急匆匆去了沛国公府。

慕云厅一向清净,今天却围着许多下人。云舒以为郑檀要回宫了,三步并两步进去,见院内竹折蕉损,残雪里满是来往踩踏的痕迹,近廊下的台阶上居然还有几处血印子。郑果儿守在外头,见到云舒哭着说:“公子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此刻去还来得及……”

云舒闻言如五雷轰顶,顾不上礼节甩帘进去,老黄门阻拦不及,便由着他闯进郑檀房内,见她静躺在榻上,面色如纸,身上严实地穿着宫装,胸前锦被边上却洇着血迹。

“慧心……慧心!你怎么了?”云舒跪在榻边,握着郑檀的手,只觉得无半丝温热,眼泪瞬时滚下来。“老夫人,慧心她是怎么了?昨天不还是好好的么……”

郑老夫人与郑元寿夫妇围在榻边,听到云舒的责问俱垂泪不能答言。

云舒攥紧慧心双手,边哭边呵气去暖她,而慧心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片刻,老黄门进来,对郑老夫人道:“老夫人,圣上旨意下来了,要接尚宫回去。”

郑老夫人闻言哭问:“尚宫此时移动不得,可还有余地转圜?”

老黄门恭敬答道:“圣上的口谕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完转身唤进来一队小黄门,齐齐道声扰,请开云舒,掀起锦被,将郑檀抱上一副长肩舆,仍旧用被子盖好,便要抬出去。

云舒见郑檀胸口大滩的血迹鲜红,似乎仍在不断渗出,扑上去拦住哭道:“移不得移不得,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老黄门近前劝道:“公子,尚宫伤成这样,留下也是无益了,只会牵连大将军。”说罢看一眼郑元寿。

云舒随着转头向郑元寿求助:“兄长!”

郑元寿红着眼眶道:“是我伤的慧心,回头我料理完家事,便去领罪。”一挥手,让黄门一行离开。

“不行!慧心!慧心!”云舒与郑檀情同手足,此刻哪儿肯放她走,只竭力抓住肩舆,被拖行到阶下仍不肯松手。老黄门无法,只得唤来宫中随行的侍卫,将云舒架起来关到房内。等云舒从房内脱身,黄门一行早驾车去远了,又哪里赶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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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郑旗递来消息,说郑檀之伤是因她邀郑元寿比试剑术,或许是雪天地滑,或是因其他什么缘由,她本可轻易避开的一剑,却刺中当胸。圣上接回郑檀后,召集了圣手医治,只是至今未醒,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又过数日,宫里传出杨坚口谕,道郑檀伤重不治。念其曾忠心侍主,允停柩禅定寺,待圣上大行之际随葬太陵。郑元寿因误伤手足,罚俸一年,谪守文城。随后宫内命老黄门将郑檀灵柩送出,郑府接住停往禅定寺,老黄门便留下来看守了。

云舒受不住这变故,时常到郑檀灵前颓坐,悲不能胜之态连老黄门看了也觉于心不忍。云舒不能相信以慧心兄妹的身手会有误伤一事,加之上元节那晚慧心言行异常,总使他疑心整起事是谁刻意而为。只是他想不通,慧心性情清湛明达,因何遭逢这种祸事……

牛弘见云舒消沉,以为是因李文纪父子远征之故,便对何妥道:“你最近这两年就教出这一个得意门生,才经历点波折就萎靡不振。还需多开解他,以免被议论不满圣意。”

何妥却知云舒是因郑檀之故,当面对牛弘说开解不了,背后还是来看云舒,安抚道:“立言,姻缘本是天定,非人力可扭转。莫说郑尚宫有这等意外,便是她好好的,圣上既默许了你与静娴郡主的婚事,尚宫与你也是此生无缘了。”

见云舒又红了眼圈,何妥又道:“为师虽老迂了,但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知道你的痛处。即便是良缘不成,也望心中所爱永世安好。然事已至此,痛则痛矣,又能如之奈何?”

云舒听了,灵台乍然一明,随即哀伤更甚。

他自小喜爱慧心,得知她为女子后,那份依恋亦有增无减。先前何妥说他对慧心有情,他只当是误解了……而适才那句“便是良缘不成,也望心中所爱永世安好”,生生剖开了他的心……原来,自己对慧心竟早已暗生情愫……只是情之所起无迹可循,待明白之际,何其晚矣……如今斯人已逝,便是连亲口对慧心说出心意的机会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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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黄门:宦官。

无宪:全名长孙无宪,字安业,为长孙晟第三子。

第一卷完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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