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百里中正经过两个时辰的闭目养神,又恢复了精气,一番梳洗,穿好朝服,准备入宫上早朝了。
他推开门,看着浓浓的晨雾,露出一丝忧虑神色。
他的贴身护卫,枯山、焦水二人已为他备好了马车,打着灯笼立在一边听候差遣。灯光照不穿迷蒙的雾,显得并不如往常亮。周遭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令人不快。
“雾很浓啊。”百里中正喃喃说。
“一直很浓。”枯山接话道。
焦水则保持沉默,手里拿着一件靛蓝鹤氅,正是百里中正的那件。
这两个护卫都身材削瘦,穿着宽大衣袍,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是剑术绝伦的道家高手,武功深不可测。
山怎会枯萎?水又怎会烧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起了这样的代号。
百里中正没有披上鹤氅,直接坐上了马车。枯山负责驾车,焦水则在车厢内陪伴主人。
长街如云路,重雾锁皇城。
朝天街上,丞相的马车辘辘而行。这个时间点即便是中都的大街,也不会有多少行人,但由于能见度低,保险起见,行进的速度就变得很慢。
这时候,枯山却一收缰绳,把马车停住了。
“大人,前面好像有些不速之客。”枯山道。
“哦?”百里中正在车内发声。
周围在雾中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两道身影自乳白色的雾中闪出,挥出两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只见两名白衣蒙面人身法奇快,两步之间已来到拉车的骏马身前,动作简练、毒辣而且统一,挥刀就朝枯山的两肩削去——这是让对方无法同时招架,迫使对方离开马车,从而把身后的车厢门暴露出来。
岂料枯山并非易与之辈,肩膀稍稍一晃,一斜,堪堪躲开柳叶刀,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长剑,稳坐马车前座,“刷刷刷”已是三式连环,顿时两名蒙面客胸口已然染红!
好快的剑!
两名蒙面客连忙退开,三两下快步,又同时没入浓雾之中。
“他们还没走。焦水,保护好大人。”枯山一跃,站上车顶。
车厢内传来焦水的声音:“六个。”
突听破空之声,枯山连忙拿剑格挡,却不想浓雾中竟是飞来一条黑色的绳索,剑刃竟被瞬间缠绕,挣脱不开。
枯山定睛一看,这条绳索乌黑油亮,虽然很细,但韧度和强度十分惊人,想要摆脱恐怕很难。而绳子的另一头在浓雾中,敌人数目和位置都难以分辨,贸然沿着绳索杀进去显然太过危险。
就在迟疑一瞬,枯山的左脚脚踝已被第二条绳子缠住。
焦水再次开口:“两个,杀过去。这里有我。”
枯山没有再犹豫,借着对方绳索拉扯的力量一跃,如闪电般窜进了浓雾之中。
此时那两个持柳叶刀的蒙面客再度闪出,袭向车门。就在他们迫近车门的一瞬间,一道劲风自车内磅礴涌出,直把车门上的布帘掀了起来,蒙面客被那劲风一震,身形顿时滞缓,却见焦水如箭离弦一般冲出,双掌同时拍在二人胸口,只听一声闷响,二人没有被击飞,嘴里却喷出血来,把蒙面巾都染红了。
“好厉害的寸劲,竟能……”蒙面客眼中满是惶恐,好像已经快要死去。焦水正欲把两人推开,二人却忽然丢了刀,各自伸手擒住焦水的手臂。
焦水勃然大怒,又是发力催掌,二人再度呕红,手上却是死死抓牢。焦水情知有异,叫一声:“不好!”
此刻车厢后方一条人影急速冲来,手里所持武器却是一条蛇矛!他竟是要用蛇矛从车厢后壁直刺进去!
焦水已然感知到后方的事情,连续运劲发力,把那两个蒙面客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终于把二人甩开,再飞身越过车顶朝后扑去,只见蛇矛距离车厢只有三尺远近,但蛇矛客的咽喉已多了一道伤口。
枯山冷冷站在一边,取下了蛇矛客的蒙面巾。显然,他已经把那边的敌人击杀了,又及时赶回来救援。枯山拿着那条蒙面巾擦拭着剑尖的血迹,嘴里问道:“为什么要托大?”
焦水没有回答。枯山不依不饶道:“明明一掌可以震飞,偏要卖弄你的内力,徒增祸患……”
“好了。”
车厢内百里中正冷然打断了枯山的话,然后用坚决的口吻说道:“我们走,要快点了。”
“可是还有一个跑了。”枯山已经返回到驾车的位置。
焦水面带愧色,轻身钻上了车。
天已微亮。
大殿之上,朱雀大君公孙波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才几天!”公孙波拍案大怒道,“天子脚下,数日内竟然发生两起刺杀三公未遂的案子!猖獗之至,岂有此理!中都府尹和雁督都是干什么吃的?上次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结,今天又弄出这种事!”
中都府尹孟白恰好今日有事要禀,来上早朝,就在众臣列内,此刻吓得连忙跪下道:“中都内出现这等事体,确是微臣失职!求陛下给微臣机会戴罪立功,捉拿凶手!”
这话虽是请罪,却也是在提醒皇帝,京郊刺杀大司马武奉的案子不归他管,而归那个没来上朝的雁督曹元序管。
皇帝怒气未消:“还捉什么捉?没听丞相说刺客都被丞相的护卫杀了吗?你马上到案发现场调查取证,看看那些尸首还在不在,再来和朕说这些。”
面对帝王之威,雷霆之怒,孟白只觉得口干舌燥,又有些窘迫,期期艾艾道:“臣……臣还有事……有事要禀。”
皇帝想了想,口气稍微缓和一点道:“对,今天是你例行述职的日子。说吧。”
孟白便把中都上个月的基本情况说了一说,治安稳定四个字哪里还敢提,避重就轻,重点讲的都是些财政税赋上的事情,心想反正税收很高,财政上一直有盈余,总不会被批评吧。
听完孟白的报告,皇帝道:“嗯,刚好这方面跟百里丞相的议案有相关联之处。顺便就让丞相跟大家讲一讲那个提案吧。”
“是。”百里中正出列,“依臣看,目前司隶的税赋太重,朝廷管的太多,无法真正还富于民、藏富于民,看似一片繁荣,实则是大大制约了发展。”
群臣纷纷感到讶异。百里中正又接着说:“就拿孟府尹今天说的举例吧。中都衙门收了那么多的税,除了上交国库那一部分,还有大概十五万贯,去除建筑、水利、官吏俸禄等花费,还盈余六万贯,试问一个京城衙门拿那么多钱干什么?”
孟白暗地叫苦连天,谁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例行公事上个早朝也不得安生。这时候又不能不回答丞相的问话,便敷衍应付道:“储备着以备不时……”
“不时之需?什么不时之需?请大人回答清楚。”
孟白又得搪塞道:“这个月盈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亏损了。”
“很遗憾,我查过京城近三年的账目,没有一个月是亏损的!”百里中正冷冷道,“孟大人的妻舅在京城购置了数十处田地房屋,民间皆讽刺孟大人‘腰缠万贯’,依我看应是‘腰缠六万贯’才是……”
孟白这才明白百里中正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一下子急了眼了:“这都是他自己经商所得,与我概无关系,丞相大人莫要污蔑下官!”
“经商?孟大人在任三年,你的妻舅三年前白手起家如今就能在天子脚下买了这么多地,莫说百姓不信,我也不信,就不知道皇上信不信了。”百里中正说完向皇帝施了个礼。
皇帝的脸色本来就没有多好看,此刻听罢便说道:“朕这几年南征北伐,极少有时间待在中都,对这边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但听丞相之言,孟白家族的财富确实来路可疑。乌台御史——”
御史秦傲立刻出列:“臣在。”
“你马上对孟白的家族财产进行清查,然后三天后给朕一个答复。”
“臣遵旨。”
秦傲虽然才四十出头,却是个出了名的刀笔吏,两年前开始执掌帝国的最高监察部门,大臣们都惧怕他,背地里呼他作“食人鸦”,即使是原来的丞相祝援,见面也要让他三分。他也是西国大将秦一啸的堂兄。秦家位列八大家族,秦傲作为现任当家自然举足轻重,能获得这样高位不算奇怪。
“微臣愿配合接受御史大人的调查,以证自己清白。”孟白此刻只能强作镇定,作此表态了。他有意无意看了看百里中正,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理会自己,好似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不由分说,便顿生挫败之感。
孟白不是出身世家,却是世家的女婿。三十七岁就当上中都府尹,这背后都是仰仗祝家的力量。他是祝援的孙女婿,百里中正所言“妻舅”便是祝援最小的孙子祝珑,这祝珑是个纨绔子弟,不喜读书,是祝家唯一一个从商的子孙,为的就是借助家族势力大肆掠夺财富,又反哺家族。孟白受祝家恩泽,对这位小舅子也只能言听计从,三年间在中都不知道攫取了多少私产。祝援交出相位之后,孟白寝食难安,怕的就是皇帝的清算,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来得那么快,令他措手不及——他实在是想不到新任的丞相居然能这么快就把自己的事情弄得这么清楚。
孟白忐忑不安,也无心上朝了,依旧回到位置上若有所思。
皇帝当然不会去顾虑他的心思,此刻回归主题:“丞相请接着说刚才的话题。”
“是。”百里中正道,“目前司隶税赋沉重,几乎十二税五。而且税目繁多,据我遍访司隶各地所得,大小税目竟有七十五种!税目制定不是靠朝廷,而是各地官府,混乱无序,给地方官苛捐杂税的权力,朝令夕改,且官员以上交国库的税金为政绩,一味压榨百姓,百姓负荷过重,如何还富于民?反观商业繁荣的东国、南国却没有这样的情况。而且官府对商人与商业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强行干预贸易之事屡见不鲜,官商勾结之情况遍地皆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司隶也只有西国了。”
皇帝点了点头。这个举动尤为重要,臣子们就在等着揣摩圣意,看见皇帝点头肯定丞相所言,就得有大批墙头草迎风倒了。
“臣以为,农商皆本,只有民富、商富,才能有更多税收,国库才能充盈。因此,司隶的改革势在必行,臣所呈之‘咸无为令’便是改革的具体方案,朝廷与官府应该无为而治,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也。天下咸无为,则垂拱而治。”
百里中正这一番慷慨陈词,不仅让皇帝脸上露出微笑,也着实得到不少大臣认可。
但要真正实施,还得等皇帝跟他手下的决策班子联合开会议定后才能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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