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把但斐纳一直送回家,但心里惦记着撂下的高里奥,不肯陪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见高老头已经起来了,正预备坐下吃饭。比安训早已坐了下来,以便好好观察面条商的面容。这位大学生看他拿起面包来闻,要评判面粉质量的样子,发觉他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了所谓的行为意识,便做了个不妙的手势。
“到我这里来,科尚医院的实习医生。”欧也纳说。
比安训乐得搬个位置,因为可以靠近这位老年房客。
“他怎么啦?”拉斯蒂涅问道。
“除非我弄错,他完啦!他身上想必有了异常情况,我看随时会大中风。下半个脸还好,上半部的线条不由自主地朝脑门上扯,你瞧。而且眼睛也不对劲,说明血已开始进入脑子。他的眼睛不是像布满微尘吗?明儿早上我就清楚了。”
“有什么药可治吗?”
“没有。要是有办法把反应控制在身体末梢,控制在腿部,也许他还可以拖一段时间。明天晚上症状还不稳定,可怜虫就完啦。这场病是什么事引起的,你知道吗?他一定是受了强烈打击,精神一下子就垮了。”
“是的。”拉斯蒂涅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地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父亲的!”欧也纳私下想着。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拉斯蒂涅小心翼翼,惟恐直来直去吓着德·纽沁根夫人。
“您别担心,”她才听欧也纳说了几句,便接过话头说道,“父亲身体很棒的。不过今儿早上,我们是给他受了点刺激。我们的财产出了问题,您可知道灾难有多大吗?这要在过去,人都会愁死的;要不是您的爱情使我不在乎这些,我真活不下去了。现在只有一个担心,对于我只有一件灾难,那就是失去这份爱情,它使我尝到了生活的乐趣。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别无所爱。您就是我的一切。如果说,我感到了有钱的幸福,那也是为了更能讨您喜欢。说来惭愧,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整个生命都在您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是您使它跳动起来。您是没有资格怪我的,我情不自禁犯下的罪过,只要您给我一笔勾销,天下人尽可以对我说三道四,我才不在乎呢!您以为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吗?噢,不,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好爸爸,怎么能不爱呢。可是我们的不幸婚姻,我又怎能不让他看到必然的后果?干吗他当初不阻拦这样的婚姻?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我知道,时至今日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去安慰他!我们没什么可安慰他。我们忍气吞声吧,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更使他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达得这么直露,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女子往往虚伪,热衷虚荣,注重自我,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旦真的爱上了谁,肯定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小气凡俗,变得伟大而高尚。并且,等到有一股特别的感情把女人跟骨肉之情分开,有了距离之后,她评判那种天然感情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中肯,也令欧也纳暗暗吃惊。德·纽沁根夫人见欧也纳默不作声,觉得心中不快。
“您在想什么呀?”她问欧也纳。
“我还在琢磨您对我说的话。过去我一直以为,您爱我不及我爱您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克制心中的喜悦,使谈话不致出格。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弦的辞令,她从来没听见过。再听几句,她就难以自持了。
“欧也纳,”她话头一转,说道,“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明天,全巴黎的显贵都要到德·鲍赛昂夫人家。罗什菲德家同德·阿瞿达侯爵已经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就批准他们的婚约,您可怜的表姐还蒙在鼓里。她不能不招待大家,而侯爵却不参加舞会。大家开口就谈这事。”
“大家都在取笑一个卑劣行径,却还要去掺和!您不知道德·鲍赛昂夫人会因此而气死吗?”
“不会的,”但斐纳微笑着说,“您不了解这类女人。全巴黎的显贵都要去她府上,我也要去!这可是托您的福呀!”
“不过,”拉斯蒂涅说,“巴黎谣言满天飞,会不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呢?”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下不了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头天他不得不在半夜一点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凌晨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睡到很晚,中午等德·纽沁根夫人来一块儿吃饭。青年人都贪图自己快活,欧也纳几乎忘了高老头。这些精雅绝伦的东西全都属于他,一件件使用过来,让他乐了好一阵。有德·纽沁根夫人在场,一切都有了新的价值。四点光景,这对情人才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要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提出,如果老人病了,就应当赶紧接过来。于是他离开但斐纳奔往伏盖公寓。高老头和比安训不在饭桌上。
“哦,”画家告诉他,“高老头趴下了;比安训在楼上守着他。老头儿见了他一个女儿,德·雷斯托拉玛伯爵夫人;接着出去了一趟,病情就加重了。咱们就要失去一件漂亮的装饰品了。”
拉斯蒂涅朝楼梯冲去。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叫您呢。”西尔维喊道。
“先生,”寡妇对他说,“高里奥先生和您,应该是二月十五号搬出的,十五号已经过了三天,今儿十八号了;你们两人得付我一个月的钱。您要肯为高老头担保,只要说句话就行。”
“干吗?您不相信人吗?”
“相信!要是老头儿神志不清,一命归天,他那两个女儿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剩下的餐具全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弄得像个年轻人。上帝原谅我,我以为他搽着胭脂,返老还童了呢。”
“都包在我身上。”欧也纳说着,慌得直哆嗦,唯恐有什么不测。
他上楼来到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比安训守在他旁边。
“您好,老伯。”欧也纳招呼道。
老人对他微微一笑,一双无神的眼睛朝向他,应声说道:“她怎么样?”
“很好。您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比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叮嘱道。
“怎么啦?”拉斯蒂涅问。
“除非是奇迹才能救他。脑溢血已经发生了,正给他用着芥子泥;幸好他对药物敏感,药性在起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情绪上的刺激……”
“我的好比安训,”欧也纳说,“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我们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怎么样?”
“明儿晚上才有结果。他答应我,下了班就来的。不幸这鬼家伙今儿早上胡闹了一下,他不肯说为什么。他犟得像头骡子。我跟他说话,他装聋听不见,一个劲儿睡觉不答理我;眼睛一睁开就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上了什么地方。他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竭!他有个女儿来过。”
“是伯爵夫人吗?”欧也纳问。“是不是高个子,深色头发,眼睛有神很好看,一双脚很有样,身段软软的那个?”
“是的。”
“让我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吧,”拉斯蒂涅说,“我来叫他开口,他会把什么都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晚饭。只是,你尽量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点希望呢。”
“你放心。”
“明儿她们一定玩得开心,”高老头等房间里就剩他们两人时,对欧也纳说道,“她们要赴一个盛大舞会。”
“您今儿早上干了什么,老伯,害您今晚这么难受,非躺在床上不可?”
“没干什么。”
“阿娜斯塔西来过吧?”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那好,什么也别瞒我了。她又问您要什么?”
“唉!”他使出全身力气开口说道,“她够惨的,行了,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娜西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为了参加这次舞会,她订做了一件金银线织锦长裙,她穿上一定跟珠宝一样。不料那女裁缝真不是东西,居然不肯赊账,结果侍女垫了一千法郎衣服订金。可怜的娜西,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可侍女见雷斯托不再相信娜西,怕垫的钱没有着落,就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就在明天,裙子已经做好。娜西急得走投无路。她想借我的餐具去典当。她丈夫一定要她参加这次舞会,好让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面传说是她卖掉了。她能不能对那个魔鬼说这样的话呢:‘我欠人一千法郎,您出钱还了吧?’肯定不能。我明白。她妹妹但斐纳一定是盛装前往。阿娜斯塔西当然不应在妹妹之下。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女儿!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二千法郎,已经惭愧极了,真想拼出我这潦倒的残生,去补偿这个过失。您明白了吧?当初我有力量把一切都挺过来了,可到头来却拿不出钱,真是把我的心伤透了。哼!我毫不犹豫,把自己胡乱一收拾,又振作起来;餐具和银搭扣卖了六百法郎,又把终身年金向高布赛克老头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罢!往后我光啃面包得了!我年轻的时候这样过得去,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西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而且漂漂亮亮。这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就在我枕头底下。想着头底下就有能让可怜的娜西高兴的东西,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她可以把可恶的维克图娃扫地出门了。下人居然信不过东家,有谁见过嘛!明儿我就好啦,娜西十点钟就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病了,那她们就不会去参加舞会,就要来伺候我了。娜西明儿会拥抱我,就像对她的孩子;只要她亲切地摸摸我,就手到病除啦。再说,在药铺里我不也会花掉上千法郎吗?这钱我宁可给能包治百病的娜西。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至少我还能安慰安慰她;我为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弥补了。她在深渊底下,我再也无力救她上来。哦!我要再去做生意;上敖德萨去收购粮食。那儿的小麦比我们这儿的便宜三倍。粮食本身的进口是禁止的,可制定法律的那些规矩人,却没想到禁止用小麦做的东西进口呀。嘿,嘿!……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生意大有可为。”
“他疯了。”欧也纳想,一边望着老人。“行啦,您还是歇着吧,别说话……”比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夜里两人轮班陪护病人,一个边看医书,一个边给母亲和妹妹写信。第二天,病人表现的症状,据比安训说,有了转机;可是种种护理却不能间断,这只有他们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一样样写出来并不会亵渎时下求雅的文风吧。老人病弱的身上,除了放置一些水蛭以外,还要涂药膏,又要用水泡脚,以及种种护理操作,这些都需要两个年轻人的气力和热心。德·雷斯托夫人没有来;派了当差的来拿钱。
“我原以为她会亲自来的。不过也好,免得她操心。”高老头说,似乎这样他反而高兴。晚上七点,泰蕾兹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您在干什么,朋友?难道才被人爱上,我便受到冷落?在推心置腹的体己话中,您表现的心灵太美了,一定属于感情细腻而又专一不渝的人。一如您在听《摩西》的祈祷[84]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单调的音符;对另一些人,则是无尽天籁的音乐!”您要记得,今晚我等您一同赴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德·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上午在宫里签了,可怜子爵夫人直到两点才得知。全巴黎的显贵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老百姓挤到沙滩广场去看执行死刑。去看这个女人会不会藏过她的痛苦,会不会视死如归,不是太残酷了吗?朋友,我若去过她家,今天肯定是不去了;但她今后也许不再见客,那我过去所费的劲岂不都是多余吗?我的情况与别人不同。何况,我去也是为您。我在等您。两小时后您还不到我这里,我就不知道是否能原谅您这种不义了。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这样回复:
我在等医生,想知道您父亲还能否活下去。他已垂危。我会把医生的判决带给您,恐怕会是一份死亡判决书。您能否赴舞会,到时您斟酌吧。亲切致意。
八点半,医生来了,虽没说出良性预后,但认为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他说,病情还有几次反复,老人的生命和神志要视情况而定。
“他还是快点死痛快。”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给比安训照看,自己去把不妙的消息告诉德·纽沁根夫人;他还满脑子家庭观念,认为一切娱乐都应该停止。
“您叫她照样开心玩吧。”高老头像是迷迷糊糊地在睡觉,可在拉斯蒂涅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坐起来朝他大声说道。
小伙子心情沉痛地来到但斐纳面前,见她已经穿鞋戴帽,只剩穿上舞会长裙了。可是一如画家完成作品的点睛之笔,收尾的润色比在画布上作画本身更费时间。
“怎么,您没换衣服?”她问。
“可是夫人,您父亲……”
“又是我父亲,”但斐纳截住他的话头嚷道,“该怎样对待父亲,不用您来教我。我早就了解父亲。甭说啦,欧也纳。等您穿扮好了,我再听您说吧。泰蕾兹早就在您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的马车已经套好,您就坐着去,然后再回来。去舞会的路上,咱们再谈父亲的事吧。咱们一定要早点动身,要是困在马车阵里,十一点进门还算是幸运的。”
“夫人!”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小客厅去拿项链。
“您就去吧,欧也纳先生,您要惹夫人生气了。”泰蕾兹边说边推他;小伙子被这种杀父不见血的做法吓呆了。
他去换衣服,不由得感慨不已,无比心寒,无比沮丧。他把这个社会看成一个大泥潭,一脚踩进去,人就陷到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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