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历9月8日。
夜色深沉，星光暗淡。桌上的钟表，显示出几行蓝色的数字，那荧荧的光彩夜里看起来很美，却也勾起人内心的伤感。联合政府早已不复存在，人们只能缅怀逝去的那些美好，再鼓起勇气面对这地狱般的世界。暮非坐在床边，呆滞的目光凝望着眼前的黑暗，蓦然醒来，他竟忘了身在何处。梦中的世界还占据着他的大脑，那里是一处明亮的世界，四周墙壁光滑如镜，映射着耀眼的光芒，头顶上则更加光亮，白花花的一片绚烂。四周静得出奇，空气仿佛正在被抽走，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在快要憋死的刹那，他猛地醒了过来。
暮非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梦境隔三差五地便来搅扰他一番。他感觉很烦躁，站起身来到窗前，窗玻璃微微晃动，发出嗡嗡的声响，风从缝隙里吹进来，凉爽而又澄净，理清了他纷乱混沌的大脑。窗外仍是漆黑一片，黎明时分的夜空连星光都变得黯淡。值夜班的警卫，点起了几堆篝火，几个人凑在一起闲聊。哨塔上的几个家伙，也不见了身影，不知是偷跑下来聊天，还是缩在塔顶角落里打瞌睡。暮非一直无法理解，这些曾惨遭杀戮，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一旦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便将危险抛诸脑后，他们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了解他们，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身上曾承载了多么巨大的痛苦。也许这平静和快乐只是表面的，人们心照不宣，那些仍在淌血的伤口，成了共同的禁忌，谁也不愿意去触碰。但有时你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脆弱，当面临严厉地指责时，当那自我催眠式的笑容从他们脸上消失时，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萎顿的灵魂重又被痛苦攫取，他们眼圈发红，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就像被人捅了几刀马上就要死去。这时你便会感到于心不忍，不得不放缓语气，温柔地指出他们的错误，以及这个错误可能引发的危险。然后，再用你真诚的笑容，鼓舞这个濒死的可怜人恢复元气。当然，你也可以满不在乎地发泄你的怒火，对那些犯错的人恣意地辱骂，揪住他们的头发，狠抽他们的脸。但这样做也并不会给你带来快乐，怒火发泄完，剩下的就是空虚，人们开始惧怕你、疏远你，于是你只能选择孤独地活着。慢慢地你会精神失常，最后完全崩溃并变得疯疯癫癫。
就像现在，这些值夜的警卫明显违背了宵禁条令，居民点出于安全的考虑，夜间实行灯火管制，以免诱发潜在的危险。对于这些条令，警卫人员心知肚明，他们也了解制定这些条令的初衷，甚至有些人就亲身参与了这些条令的制定。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实际行动中他们会不自觉得按照另一套准则行事。就是他们在灾难暴发前，长期养成的习惯思维。当没有人监督和制约的时候，习惯思维便会冒出来，影响他们的行为。所以当困倦和寒意袭来，他们便劈柴生火，但也并没忘记那些条令，只是他们会说服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对于这种情况，无论你采用怎样的方式处理，都收效甚微。其根由在于，他们还没完成从普通民众到职业军人的转换。
这些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破落户，在灾难中绞尽脑汁地保住了小命，终日胆战心惊，食不果腹，辗转多时才流落到这个居民点，此时每个人都已脆弱得不堪一击。但他们抱成团，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并通过不懈努力，终于赢得了生机，被红杉堡接纳，成为该堡的第51号居民点。暮非觉得，那一定是段动人的故事，而此居民点的行政官赵大河也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不过可惜，这足以传唱千古的风骚故事里并没有自己。辉煌和荣耀，是每个男人的追求，人生苦短，能遇到几次这样的机会？！每念及此，暮非必扼腕叹息。因为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居民点已初具规模，在赵大河的精心谋划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已没有什么壮举，需要他来承担，而他又不甘心被认为是混吃混喝的无能之辈，暮非请求赵大河让他加入巡逻队，这是整个居民点最危险的岗位，当然其成员也倍受尊敬。
现在暮非已是A组的队长，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无人能及，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武器的使用、形势的判断、战斗的指挥等等技能，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团东西，它们占据了一个地方，就那么静静地呆着，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它。他曾一遍遍地在回忆中穿梭，他记得父亲经常出差，母亲整天握着一支蘸满颜色的笔，在一块布上涂来涂去。他小心地顺着记忆摸索，最后沿着记忆这条铁轨，钻进了一条隧道，四周一片漆黑，等他钻出隧道时，这条记忆的铁轨上便铺满了灾难后的景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那漆黑一团的隧道中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将这些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人表现出对此有所兴趣。居民点中的每个人都经历过深深地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言明的秘密。这又是一个共同的禁忌——不要探询别人的隐私。暮非也总是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自寻烦恼，人生中的事并不总是清清楚楚的，这也没什么不好。这一身的本事，多次令自己死里逃生，进入巡逻队后，也多次于危急中挽救了队友的生命，他将他们活着带出去，又把他们活蹦乱跳地带回来，队员们的喜悦，人们的赞许，这足以说明自己的价值。
暮非离开了窗子，又坐回床上。他要强迫自己保持这一相对愉悦的思路，避免被头脑中那一团未知的东西所吸引。不然，他将彻底失眠，在迷茫和痛苦中煎熬到天亮。然后瞪着两只兔眼，向赵大河报到，并在带领巡逻队出发前，被高亮这混蛋狠狠地嘲弄一番。高亮是B组的队长，同暮非竞争激烈。相似的身份和追求，往往会令他们做出相同的选择，接下来便为归属于谁的问题争斗不休。高亮可不是什么二三流的货色，在居民点的地位颇高，在暮非到来之前，高亮可称得上中流砥柱。他带领巡逻队不但扫清了居民点外围的威胁，且在内部管理上也显露出自己的才能。他态度强硬，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他制订的条令每个人都要严格遵守，如有违犯者，必将领教他那铺天盖地的怒火，这怒火中不但包含着斥责，同时也包含着威胁，高亮总是追求那种绝对的控制权。这其实是一种令人反感的处事风格，人们敬重高亮，但同时也如前面所提到的，幸存者们脆弱的灵魂，再也经受不起高亮那铁锤的锻打，痛苦使人畏惧，人们开始疏远高亮。如果不是身边那几名忠诚的追随者，高亮可能无法在抑郁中支撑到现在。逐渐地这一切在高亮身上也引起了变化，他变得暴躁，同时也心灰意懒。暮非来到这个居民点后，亲眼目睹了高亮的这一变化，他感到惋惜，同时也担心高亮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暮非揉了揉酸涨的双眼，伸着懒腰躺回了床上，片刻后一阵朦胧的睡意袭来，他克制自己不再去联翩浮想，趁着这阵睡意在黎明前再睡上一会。床柔软舒适，被褥也干干静静，透着股淡淡的香味，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亏待了自己，这是暮非一贯的原则。他的房间有专人负责打扫，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就连地面也反复擦拭，一尘不染。当然，他也要为此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不要以为末日里你就可以逞威逞强，对别人颐指气使，自从红杉堡接管了这个居民点后，除了为幸存者提供足以果腹的食物外，还将这些快要退化到石器时代的人，重新拉回了文明世界。食物和围墙，保障了幸存者的安全，也遏制了急剧下滑的道德感，人们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与之前的朝不保夕相比，这简直就是天堂。暮非也乐得过段舒服的日子，不过他还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样的情况并非完全是好事，这些经历过残酷的生死考验才得以活下来的幸存者，重又开始变得软弱，他们对红杉堡产生了过度的依赖，就像之前他们对联合政府的过度依赖一样，最终，联合政府自身难保，抛弃了所有的人。现在红杉堡接管了这里，给幸存者带来了新的希望，人们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目标，他们翘首以待，盼望着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然而，日复一日，红杉堡始终没有宣布危机解除。不但如此，红杉堡的联络官越来越频繁地光顾居民点，不断地征调人手，以补充主堡的护卫军和修建防御的施工队。事情似乎有恶化的趋势，但也有人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红杉堡供应的物资，同样越来越丰厚，就连军用物资也不像先前般吝啬。这些人认为，也许主堡的规模在不断扩大，所以需要更多的人手，这也预示着危机的解除指日可待。
这些烦乱的事情在暮非的脑子里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又睡着了。夜还是那么安静，星光变得更加稀疏，但离日出还早，天地间仍是漆黑一片。篝火逐渐燃尽，烧红的木炭，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警卫们靠在一起打瞌睡，他们早以困倦不堪，刚一合眼便传出响亮的鼾声。突然传来的巨响竟没将他们惊醒，接下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和哨塔机枪急促的射击声，才将他们猛地拽回到现实世界。好不容易睡着的暮非，一翻身又爬了起来，他正要奔到窗口观察一下情况，门猛得被人推开。赵涵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神色慌张，尖声道：“他们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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