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在奥黛翁街的一家书店里。夜幕已经降临。在二手书书架上,我发现一本暗红色的精装本小说,书名是《让梦结束》。书店老板坐在书桌前,刚把那本书放进一只白色塑料袋里并把袋子递给我,一个女人就走了进来。她没把身后的玻璃门带上,仿佛她不想滞留太长时间。一个与我同龄的黑白混血儿,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红棕色的旧大衣,大衣的腰带吊着。她拎着一只手提包。她径直朝我们走来,把手提包放在书店老板的书桌上。
“您收购旧书吗?”
她提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粗鲁,还夹带着巴黎老城区的口音。
“要视情况而定。”书店老板说道。
“是一个老太太派我来的……我在她家做事……”
她把那些书从手提袋里拿出来:艺术书,七星文库的大部头……一条项链和一枚胸针还挂在其中的一本书上,她把项链和胸针放回了手提袋。每一次她的动作都很粗鲁,还有一些纸币从里面掉出来。她把纸币捡起来,塞进大衣的一个口袋里。
“那位老太太住在这个街区吗?”书店老板问。
“不……不……她住在十七区。她是我的老板娘……”
“您得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书店老板说道。
“为什么要地址?”
她变得咄咄逼人,突如其来的。夹在那堆书中的那条项链、那枚胸针和那些纸币给人的感觉就是仓皇之中入室盗窃得来的。那些书籍堆放在办公桌上。
“也就是说,您不想收啰?”
“现在不想。”书店老板说道。
于是,她气急败坏,把那些书一本接一本地扔回手提袋。书店老板看着那些书的封面,仿佛要在上面找出血迹来。也许他心里在想,她把那个被她叫作“老板娘”的人给谋杀掉了。
她耸了耸肩,走出去后也没把身后的大门给关上。怕她一转背就不见了踪影,我赶紧跟了出去。
刚才在书店里一见到她,我就在想:她是让娜·杜瓦尔的转世再生,或者就是让娜·杜瓦尔本人。她高挑的身材,她的巴黎口音和她用来装那些书籍、首饰和纸币的手提袋,跟我在书上读到过的关于她不多的细节非常吻合,以前我把那些细节记在了我那个黑色记事本上。她走在我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踉踉跄跄的。我本来可以追上她,但我更喜欢远远地跟着,以便确认那就是她本人。她大衣上的腰带在身子的两侧吊下来,她的左手拎着那个提包,提包的重量使她的上半身歪到了一边。街边的建筑立面上安装的路灯从19世纪起就没有再换过,勉强能照到她。我担心把她跟丢了。在奥黛翁的十字路口,她朝地铁口走去。我加快了脚步。就在她准备下台阶时,我大声喊道:
“让娜……”
她转过身来。她朝我投来惊骇的目光,仿佛在作案时被我抓了个现行。我们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僵持了好一会儿,互相对视着。我想朝她走过去,帮她拎提包,把她送到站台。但我动弹不得。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种状态在我的梦中经常出现。然后,她急匆匆地下了台阶。她可能怕我跟着她。她一定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我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便在丹东塑像的底座那里坐了下来。她先前说她的“老板娘”住在十七区。是没错呀,这也和我读到过的关于她的最后那个证据相吻合。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心里也老在想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人们连她的出生日期也弄不清楚。她的影子依然在巴黎的一些街区出没。最后一名证人能够辨认她,因为此人就住在她家附近,他声称她的住所在索富卢瓦街17号。那的确是在十七区的最里头。坐地铁需要走很长一段路。从奥黛翁出发,她会在瑟福尔-巴比伦换乘。然后在圣拉扎尔。她会在布罗尚下车。我打算找一个时间去索富卢瓦街。至少,我有一个朦胧的方位标。但是,对于在一个离现在更近的时代里认识的那些人我却说不出他们多少事情,他们所处的时代比让娜·杜瓦尔的时代要近得多,也像她一样被我记录在我的黑色记事本上。我不知道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相信那些被丹妮称为“尤尼克酒店里的那帮王八蛋”的人,尤其是又名罗夏尔的“乔治”和保尔·夏斯达尼埃,都已经死了。对于杜威尔兹和杰拉尔·马西亚诺,我倒是没那么肯定。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阿加穆里的消息。丹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还是在黑色记事本的最后一页罗列了一些我会想起的细节目录,这些细节也许可以帮我找到她的踪迹。我还补充了我所不了解的其他细节,这些细节我是在翻阅朗格勒转给的那份案卷时发现的。然而,我的查找一无所获,找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最终放弃了。我已经不抱太多的幻想。所有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
自从写下这一页页文字,我就在想,确实有一种同遗忘做斗争的办法。那就是去巴黎的某些街区,这些街区你已经三四十年没回去了,你在那里待上一个下午,就像在那里监视什么人一样。也许那些让你牵肠挂肚的人突然就在街道一隅,或者一个公园的小径上出现,或者从那些被人叫作“街心花园”或者“别墅”的冷冷清清的死胡同边的一栋楼房里走出来。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他们来说在一些远离市中心的静谧之地才有可能实现。然而,我以为认出来的人是丹妮的仅有的那几次,她都是夹在人流之中。一天晚上,在里昂火车站,我要搭乘火车,挤在出发去度假的人头攒动的旅客当中。另一次是在一个周六傍晚,在林荫大道和昂丹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在挤在大商场门边的人群当中。但每一次,我都看走眼了。
二十年前,一个冬天的上午,我被传唤到十三区法院,十一点钟前后我从法院里走出来,走在意大利广场的人行道上。从1964年起,我就没回过这个广场,之前我经常光顾这个街区的。我突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没钱坐出租车或者地铁回家。我在区政府后面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一台柜员机,但在输入密码之后,一张小票掉在了出钞口。小票上面印着这些字:“对不起。您的权限不足。”我再次输入密码后,又掉出一张跟前面那张一样的小票,小票上印着同样的文字:“对不起。您的权限不足。”我围着区政府转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意大利广场的人行道上。
命运想把我留在这里,我不能违抗。也许我永远也离不开这个街区了,因为我权限不足。我感到泰然自若,一月的阳光和蓝盈盈的天空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在1964年那些高楼大厦还没有建起来,但它们在明朗的天空中渐渐消逝,让位给月光咖啡馆和火车站林荫大道上的那些低矮楼房。我要滑向一个平行的时空,在那里再也没有人追得上我。
意大利广场那些开着淡紫色花的泡桐……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我必须承认,这句话让我热泪盈眶,抑或是由于天冷的缘故?总之,我回到了起点,如果1964年前后就已经有了柜员机的话,我收到的小票可能是一样的:权限不足。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权利,没有任何合法性。既没有家庭,也不属于明确的社会阶层。我飘浮在巴黎的空中。
我朝那个曾经是月光咖啡馆遗址的方向走去。我曾经在咖啡馆最里头,靠近乐手的演奏台的桌子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喝。我在那里转悠。也许我该在一个小宾馆里要一个房间,要是克伊佩尔还在的话,也许就去那里,或者另外一家,在古贝兰那边,但我已经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我到了罗莎莉嬷嬷大街的拐角处,然后重新朝区政府走去,寻思着这么转下去要转到什么时候,就好比那是一个把我吸引在那里的磁场。我在一间咖啡馆的露台上停了下来。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男子端坐在玻璃窗后面的一张桌子旁,注视着我。我也一样,目光没从他身上移开。他的面孔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五官很端正。头发是灰色——或者白色——板刷头,头发较长。他朝我招了一下手。他想叫我进咖啡馆见他。
见我走近,他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
“朗格勒。您还记得我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也许是他那强硬的军人作风和那句“您还记得我吗”让我把他辨认了出来。而且,一个人永远也忘不了在自己一生的潦倒时期邂逅的那些人的面孔。
“杰斯福尔滨河路……”
听了我的话,他显得很吃惊:
“我发现您记性很好……”
他坐了下来,示意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就坐。
“一直以来,我都在远远地跟着您,”他对我说道,“我甚至读了您那本写……让娜·杜瓦尔的新书……”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反问道:
“您跟着我?”
他微微一笑,我想起从前他对我表现出的某种亲切。
“是的……我跟着您……这曾经多多少少是我的职业……”
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我,就像上个世纪在杰斯福尔滨河路他的那间办公室里。除了发型换成了板刷头,他没有太大的变化。在这个安装了玻璃隔板的露台上,感觉不是很热,他没把身上的华达呢风衣脱下。这件风衣,他在讯问我时的那个遥远年代可能就在穿。
“我猜想您不住这个街区……不然的话,我可能早就碰到您了……”
“是的,我不住这个区,”我对他说道,“而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这里了……从杰斯福尔滨河路的那个时候起……”
“您想喝点什么东西吗?”
服务生站在我们的桌子边。我差点就点了一杯君度,为了纪念丹妮,但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而让别人请客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啊……不用了吧。”我嗫嚅道。
“怎么不用呢……要点东西……”
“那就来一杯速溶咖啡吧。”
“我也一样。”朗格勒说道。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沉默。轮到我打破沉默了:
“您住在这个街区吗?”
“是的。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就住这里,很熟悉这个区……您还记得‘月光’吗?”
“当然记得。您去‘月光’干吗呢?”
问话的语气跟从前讯问我的时候毫厘不差。他朝我微笑着。
“您不一定要回答的。这又不是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在露台的玻璃后面,看见意大利广场的一角,广场在阳光和蓝天下面没有变化。我有一种感觉,感觉他讯问我的事情就发生在前一天。我朝他微微一笑。
“您想什么时候重新开始讯问?”我问他。
他也一样,我深信不疑,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时间被荡涤。在杰斯福尔滨河路和意大利广场之间,流逝的光阴不超过一天。
“真有意思,”他对我说道,“有好几次,我都想再次与您取得联系……我甚至往您的出版社打过一次电话,但他们不想把您的地址告诉我。”
他朝我俯过身子,眯起眼睛。
“要知道……我原本可以找到您的地址的……这是我的职业……”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跟在杰斯福尔滨河路时的语气一样。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只是,我怕惊动您……怕我的一举一动会让您不安……”
他摇了摇头,好像在犹豫有些事情要不要跟我说。我抱着双臂,等待着。我突然觉得角色颠倒过来了,觉得站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即将开始讯问的人是我。
“是这样的……我退休的时候,拿了两三份档案,想留作纪念……其中有一份,就是因为它,您到我杰斯福尔滨河路的办公室接受过讯问……”
他很难为情,甚至有些羞怯,就好像交代了一件令他名誉扫地、有可能会让我大吃一惊的丑事。
“要是您感兴趣……”
我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名男子走到露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用食指在手机上按着电话号码。看到那玩意儿,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确信我们彼此都在现时,身处真实的世界。
“我当然很感兴趣。”我对他说道。
“这就是我想知道您的地址的原因……我想把所有的材料都从邮局给您寄过去……”
“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我对他说道,“现在我常常想到他们……”
我想跟他解释,这份差不多半个世纪前的案卷何以会让我感兴趣。你在一些诡谲的环境中,在一些同样诡谲的人中间,经历了你一生的一个短暂时期——活一天算一天从不问为什么。到了很久之后,别人终于给了你破译密码语言的方法,你才终于明白你所经历过的那一切,终于确切地知道当时聚在你周围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大部分人都不属于这种情况:他们的回忆很简单,都没有什么障碍,可以满足自己的需要,他们不需要数十年时间来进行澄清。
“我理解,”他对我说道,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那份档案,对您来说,将会有点像一颗延迟爆炸的炸弹……”
他看了一下小票。不是我请客,我真的很难为情。但我不敢告诉他那天上午我的权限不足。
外面,广场的人行道上,朗格勒和我,我们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好像,他不想马上和我道别。
“我可以把那份案卷亲手交给您……没必要从邮局寄……我就住在这附近……”
“您真是个热心肠。”我对他说道。
我们绕着广场兜圈子,他把西瓦希大街街角的一栋高楼指给我看。
“‘月光’原来就是在那里的,”他指着高楼底部对我说道,“我父亲以前常带我去那里……他认识那里的老板娘……”
我们走进西瓦希大街。
“我住在再往下去一点的地方……放心好了,我不会让您走好几公里的……”
我们到达西瓦希街心花园附近。我对这个更像个公园一样的街心花园记忆犹新,还记得那栋被人叫作齿科学院的红砖大楼,以及最里头的那所女子高中。在大街的另一边,在那些高楼大厦后面,有一些矮房子还像我以前见过的一样。可是它们还能支撑多久呢?朗格勒在一栋小楼房前停了下来,这栋小楼就坐落在一个死胡同的拐角上,底楼有一家中餐馆。
“我就不请您上楼去我家了……我会无地自容的……屋里太乱了……我不会去很久……”
我独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凝视着西瓦希街心花园里那些光秃秃的树木,还有那边,齿科学院那暗红色的一大块。那栋建筑坐落在花园里,在我看来一直不同寻常。我对西瓦希街心花园的记忆都不是冬天的记忆,而停留在春天或者夏天,树叶和学院大楼的深红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时候。
“您在想什么呢?”
我没听到他到来的声音。他手上拿着一个黄色塑料文件夹。他把文件夹递给我。
“拿着……您要的档案……它很薄,但是您会感兴趣的……”
我们俩迟迟不想作别。我好想邀请他吃午饭。
“您别怪我没请您上家里做客……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套房,我父母亲以前就住在那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从那里可以看见所有的树木……”
他边说边指着西瓦希街心花园的入口。
“我们刚才还讲到‘月光’……那个老板娘就是在那里遇害的,在那个街心花园……您看见了……那栋红砖楼房……齿科学院……”
他沉浸在一段痛苦的回忆之中。
“他们把她带到学院……把她推到一堵墙边,然后从背后朝她射击……可后来他们发现杀错人了……”
他从自家窗户那里亲眼目睹了那个杀人场面吗?
“这件事发生在巴黎解放的时候……一群人进驻齿科学院……一群伪装的地下抵抗组织成员……贝尔纳上尉和马努上尉……还有一个中尉,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从前,我从西瓦希街心花园穿过,去高中门口等一个儿时女友下课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细节。
“过去的事,不要去过度地搅动。我不知道把这份案卷转交给您是对是错……您后来还见过那个女孩子吗?那个有好几个名字的女孩?”
我愣了一会儿才弄明白他说的女孩指谁。
“就因为那个女孩,我在杰斯福尔滨河路审问过您好几次。您叫她什么名字来着?”
“丹妮。”
“实际上,她名叫多米尼克·罗歇。但她还有别的名字。”
多米尼克·罗歇。也许她就是用这个名字去邮局取邮件。我从未看见过信封上的名字。那些信她看完后,总是随即塞进大衣口袋里面。
“您也许知道她还有个名字叫米海依·桑比里?”朗格勒问我。
“不知道。”
他摊开双手,用饱含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
“您认为她还活着吗?”我问他。
“您真的想知道?”
我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方式提过问题。要是我对自己诚实的话,我可以这么回答他:不,不是很想。
“何必呢?”他对我说道,“世界上的事情不可强求。也许有一天,您会在大街上与她不期而遇。我们俩不就是这样重逢的吗……”
我打开黄色塑料文件夹。一眼即可看出,里面装了十来张纸。
“您翻阅这些卷宗时头脑一定要冷静……如果您有什么地方需要解释,请跟我打招呼。”
他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搜寻着,给了我一张非常小的名片,名片上面印着这些字:朗格勒,西瓦希大街159号。上面还印着一串电话号码。
走了几步之后,我转过身来。他还没回家。他依然站在那里,站在人行道中间,远远地凝视着我。他势必会目送我,直到我在大街尽头消失不见。以前,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定经常在冬日的白天,就像这一天一样,甚或在晚上,双手插在华达呢风衣的口袋里,窥伺着别人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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