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今天一整天都倾盆大雨,雨水浇在常春藤上发出唰唰的响声,房檐上水声沥沥。我想起了那个逃犯,他此时正身处荒凉、冰冷而毫无遮蔽的沼泽地里。真是可怜啊!无论他犯下了什么罪,他现在遭受的苦痛多少可以为他赎点罪了。然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马车里的那张面孔,月亮下的那个身影。那个隐秘的监视者,那个神秘莫测的人——难道他也一样处于倾盆大雨之中吗?傍晚时分,我穿上防雨衣裤,在湿软的沼泽地上走了很远。雨点打在我的脸上,风在我的耳畔呼啸,我心里充满了各种可怕的想象。但愿上帝伸出援手,帮助那些流落在大泥潭里的人,因为此时连坚硬的高地都成了沼泽了。我找到了那座孤零零的监视人站立过的黑色岩岗,走到了怪石嶙峋的山顶。放眼朝下看,到处都是阴郁一片。狂风暴雨冲刷着赤褐色的地表,厚重的青石板颜色的云层低低地笼罩着大地,几缕灰色残云倚靠在奇形怪状的山边。左手边远处的山涧里,巴斯克维尔庄园内的两座细长的塔楼穿透雾气,若隐若现地凸立在树梢上。除了那些密布在山坡上的史前期留下的小屋之外,这是唯一一个我所能看到的人类生活的痕迹。我在两晚前那个孤独人站立的同一地点寻找,但没发现他的任何踪迹。
我步行着返回时,莫蒂默医生追赶了上来。他驾着一辆双轮马车,顺着那条通向边远的弗欧麦尔农舍的崎岖不平的沼泽地小路。他向来对我们非常关心,几乎每天都会到庄园去一趟,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他坚持要我坐他的马车,因此,我就搭他的车往回赶了。我发现,他对自己那条小长耳獚犬的失踪非常烦恼。那条小狗有一回跑到沼泽地里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尽可能地安慰他,但同时,我想起了格林彭泥潭里的小马驹,因此心里面不再抱有什么幻想,他不可能再找回小狗了。
“对啦,莫蒂默,”我们在路上颠簸着前行时,我说,“我看,这儿凡是您的马车能跑到的人家,里面住的人您差不多都认识了吧?”
“我认为,几乎没有不认识的。”
“那么,请您告诉我们,有没有哪个女人的名字首字母是L.L.的?”
他思忖了片刻。
“没有,”他说,“有几个吉卜赛人和几个做苦力活儿的,这个我就说不准。但是,庄稼人或乡绅中间,没有哪个女人的姓名首字母是L.L.的。等一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有个叫劳拉·莱昂斯的——她的姓名首字母就是L.L.,不过她住在库姆特雷西。”
“她是谁?”我问。
“她是弗兰克兰的女儿。”
“什么啊!就是那个行为古怪的老弗兰克兰吗?”
“正是。她嫁给了一个名叫莱昂斯的艺术家,他是来沼泽地上写生的。那家伙是个坏蛋,他把劳拉给遗弃了。从我听说的情况看,或许不完全是一方的过错。她父亲对她不管不问,因为她结婚前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吧。所以,一边是老恶棍,一边是年轻的,姑娘的日子可是艰难啊。”
“她怎么生活啊?”
“我认为,老弗兰克兰给了她一点儿接济,但肯定不是太多,因为他自己的那些麻烦事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了。尽管说那是她自作自受,但人们总不能眼看着她悲观失望,自甘堕落。大家都知道了她的事,这儿有几个人帮助了她,让她能够过上正常生活。斯塔普尔顿是一个,查尔斯爵士也是一个。我自己也曾给过她一些钱,让她做点打字的活儿。”
他想要知道我打听情况的目的,但我没有说得太多,不过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因为我没有理由随便信任任何人。明天早上,我就要去库姆特雷西,如果能够见到那位劳拉·莱昂斯太太,就是那个声名可疑的女人,那可就在解开这一系列谜团的过程中迈出了一大步。我肯定锻炼得像蛇一样聪明了,因为当莫蒂默发问弄得我不宜作答时,我便故作随意地向他打听弗兰克兰的颅骨属于何种类型。因此,在剩下的行程中,我听到的全是颅骨学方面内容,其他的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相处了这么多年,总算没白混啊。
风雨交加,在这样阴郁的一天里,只有一件事值得一记。那就是我刚才和巴里摩尔之间的谈话,它又给了我一张王牌,适当的时候就可以打出去。
莫蒂默留下来吃晚饭了,然后,他就同从男爵一道玩牌。管家给我把咖啡送到了图书室,我便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些问题。
“啊,”我说,“你的那位至亲已经离开了呢,还是仍然藏匿在那边?”
“我不知道啊,先生,愿上帝保佑,他已经离开了。他在这儿好事没做一件,麻烦倒是惹了不少!我上次给他送食物后一直没有他的音讯,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你当时见到他人了吗?”
“没有,先生。但我第二天再去时,那里已经没有食物了。”
“那就是说,他一定是还在那儿啦?”
“如果不是别的什么人取走了食物,先生,您当然可以这么认为。”
我坐着,咖啡杯还未送到嘴边,便打量起巴里摩尔来。
“这么说,你知道沼泽地里还有另一个人?”
“是这样的,先生,沼泽地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见到过那个人吗?”
“没有啊,先生。”
“那你是如何知道他的呢?”
“是塞尔登告诉我的,先生。那是在一个礼拜之前,或者更早一点。那人也藏匿在沼泽地里,但据我判断,他不是犯人。我被这件事弄得很烦,华生医生——我就直说了吧,我对此厌烦极了。”霎时间,他说话的语气变得非常恳切了。
“对啦,听我说,巴里摩尔!我对此事毫无兴趣,但我要替你家主人着想。除了为你的主人排忧解难,我到这儿来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因此,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烦恼?”
巴里摩尔迟疑了片刻,好像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口无遮拦地说出那些话,又好像觉得很难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对于这儿发生的一切,先生,”他最后大声说着,一只手朝正对着沼泽地方向的窗子挥了挥,“那儿的某个角落里,一定有坏蛋正在策划着什么害人的勾当,我敢发誓!先生,如果能亲眼看到亨利爵士重新回到伦敦,我会非常高兴的!”
“但是,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你这样惊恐不安呢?”
“想想查尔斯爵士的死亡!验尸官所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够吓人的了。您再想想夜晚沼泽地里种种怪异的声音。日落之后,即便是给钱也没有人愿意穿越沼泽地的。想想那个藏匿在远处的人,他正在窥探和等待着呢!他在等待着什么呢?那是什么用意啊?对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我很高兴自己将要把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了,只等待着亨利爵士的新仆人们能够接管庄园的那一天。”
“但是,有关那个陌生人的事情,”我说,“你能告诉我一点儿关于他的情况吗?塞尔丹是怎么说的?他发现了那人藏匿在哪儿,或者有什么行动了吗?”
“他见过那人一两次,但那人隐藏得很深,没暴露任何情况。一开始,他认为那人是个警察,但不久他发现那人自己另有图谋。据他观察,那人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物,不过他也搞不清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他说过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吗?”
“住在山坡上那些古老的房子里——就是那些古人居住过的石头房子。”
“但是,他怎么弄到食物的?”
“塞尔丹发现,他雇了个小男孩来伺候他,替他送必需品。我敢说,那小孩是去库姆特雷西给他弄必需品的。”
“很好,巴里摩尔。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改天再详谈吧。”管家离开后,我走到漆黑的窗户前,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看到天上的云朵正在翻腾,树影被风吹得左右摇晃。这样的夜晚对待在家里的人来说都是很恶劣的,而对于藏匿在沼泽地上石屋里的人来说更加如此了。能让人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藏匿起来,那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到底是什么深厚而迫切的目标令他能够经受住如此的艰难困苦!看来解开令我困扰不已的难题的关键就是在沼泽地上的那个小屋里。我发誓,明天一定要像那人一样排除万难,直捣那秘密的中心。
第十一章 岩岗上的男人
上一章的内容是由我的私人日记摘抄构成的。我的叙述也已经到了10 月18日。在那个日子里,那些不可思议的怪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迅速接近那个可怕的结局。接下来的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无须翻看当时所做的任何记录,就可以直接叙述出来。就从我弄清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的第二天说起吧。我所说的两个事实之一是,库姆特雷西的劳拉·莱昂斯太太曾经给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写过信,信中约定的见面地点和时间正是爵士死亡的地点和时间。另一个是,藏匿在沼泽地里的那个人可以在山边的石头房里找到。掌握这两个情况之后,如果我还是无法让疑团稍露端倪的话,那我就会觉得自己要么是不够聪明,要么是欠缺勇气。
头天晚上,我没有机会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莱昂斯太太的情况告诉从男爵,因为莫蒂默医生和他玩牌玩得很晚。不过,当天早餐时,我把自己的发现全都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愿意陪我一同去库姆特雷西。刚一开始时,他很乐意前往,但仔细一想,我们又都觉得,我单独前往效果会更加好些。我们把走访的事情越是弄得郑重其事,可能掌握到的情况反而会越少。因此,我让亨利爵士留在家里,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独自驱车出发,去进行一番新的探索。
到了库姆特雷西之后,我叫珀金斯安顿好马匹,自个儿去打听此行所要讯问的那位女士的住所。我没有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她的住所,位置适中,方位也不错。有位女仆没行任何礼节就把我领进了门。当我走进客厅时,坐在雷明顿牌打字机前的女士迅速站起身。她面带愉悦的笑容,表示欢迎。不过,当她看到我是个陌生人时,脸便耷拉下来了,重新坐下,问我上门有什么事情。
莱昂斯太太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她长得非常漂亮,眼睛和头发都是深棕色的,脸颊上虽然有不少的雀斑,但面色红润得恰到好处,就像微黄的玫瑰花花心中隐现的那抹悦目的粉红。我重申一遍,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赞叹,而多看两眼就发现了她的一些缺点。那张脸上有些地方稍稍显得不对劲,表情略显粗野,眼神或许有些生硬,嘴唇有点松弛,这些瑕疵有损原本完美无缺的容貌。不过,这些都是事后才想到的。我当时只知道自己站在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面前,而且她就是我来访的原因。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认识到我的任务有多么棘手。
“我有幸,”我说,“认识您父亲。”
这样的开场白很愚笨,那个女人的表情让我有了这种感觉。
“我和我父亲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她说,“我对他没有任何亏欠,他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已故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和另外的几个好心人,我早就被饿死了。我父亲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向您打听一些有关已故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
女人脸上的雀斑显得更加清晰了。
“有关他的事情,我又能告诉您些什么呢?”她问了一声,手指头紧张地敲打着打字机上的标点符号键。
“您认识他,对吧?”
“我已经说过了,他心地善良,我非常感谢他。如果说我现在能自食其力的话,那也主要是因为他怜悯我可悲的处境。”
“您给他写过信吗?”
女士迅速抬起头,棕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您问这些问题的目的何在?”她反问着,语气尖锐。
“目的是不要招致什么传言。我到这儿来问这些问题,比在外面议论纷纷,弄得不可收拾要好一些。”
她缄口不言,脸色依然苍白。最后,她抬起了头,态度显得不顾一切,傲慢自大。
“得啦,我来回答吧,”她说,“您有什么要问的?”
“您给查尔斯爵士写过信吗?”
“我确实给他写过一两次,目的是感谢他体贴入微,慷慨大度。”
“您还记得写信的日期吗?”
“不记得了。”
“您同他见过面吗?”
“见过,他来库姆特雷西时,我们见过一两次。他是个毫不张扬的人,喜欢悄无声息地做好事。”
“但是,如果您很少见他,又不常给他写信,那他是怎样了解您那么多事情,从而像您所说的那样来帮助您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认为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有好几位绅士知道我悲惨的经历,他们联合起来帮助我。一位是斯塔普尔顿先生,他是查尔斯爵士的邻居兼密友。他心肠极好,查尔斯爵士正是通过他才了解到我的情况。”
我已经知道了,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曾经几次让斯塔普尔顿负责帮他分发救济金,因此,女士的话让我感觉还挺真实的。
“您曾经给查尔斯爵士写过一封信,请求他同您见面,对吧?”我接着问。
莱昂斯太太又一次气得满脸通红。
“事实上,先生,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
“对不起,太太,但我必须再问您一遍。”
“那我就答复您吧,一定没有过。”
“查尔斯爵士死亡的那天您没给他写信?”
她脸上的血色霎时消失了,我眼前出现了一张死人般的面孔。她那干躁的嘴唇连“没有”二字都说不出声来,我只看到有个这样的形状。
“您肯定是记错了,”我说,“我甚至能摘录您信中的一段,上面写着:‘您是一位正人君子,请您,请您一定把信烧掉,并在十点时到栅门旁等候。’”
我觉得,她听后晕过去了,但又竭尽全力地恢复了平静。
“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真正的君子了吗?”她说着,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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