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上午打的,接下来,钟子曰开始品尝度日如年的滋味。四十岁的男人的心里,少有这种慌乱了。心乱,就会把一切都搞乱。这一天,前来签字报销的人,肯定会觉得钟处长与往日大有不同。要在平时,钟大处长眼光多么刁钻凌厉啊!一张一张单据地看,一项一项去问询。但在这一天,他几乎拿过来顺手就签。到了下午,猛不丁地,却有省厅的领导来检查指导。一把手在会议室里作了汇报,然后亲自陪领导们下基层跑点。这样的事儿倒不必钟子曰陪同,但照惯例,如果晚上领导留下吃饭,怕是得财务处长作陪。钟子曰整个下午都很焦急,暗骂省厅领导怎么如此会选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
何小草的电话倒先来了。
何小草说,钟哥啊,真是不好意思,晚上我突然有个急事儿。钟子曰如释重负。钟子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忙你的。挂掉电话,才怅然若失。不出钟子曰所料,何小草的电话挂掉不一会儿,一把手把电话直接打进来,说,你去大富豪订个大一点的房间。
订房间的事情一个电话就解决。大富豪是局里的点,专接待贵宾的。前台接电话的女服务员小周都熟悉了钟子曰的声音。小周声音甜腻,说,是钟处啊?还是老地方吗?钟子曰说,你这话可让人有想法啊。小丫头嘿嘿哈哈地笑,钟哥啊,人家可是盼着你单独约我呢。钟子曰说,你这娃,越来越没大没小,要喊钟叔。
放下电话,钟子曰顺手摸过一根烟来点上,突然觉得内心一片空荡荡的。自从他干了财务处长之后,这种感觉经常不邀而至,莫名其妙就来上那么一下。钟子曰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词儿,叫自我。他对自己说,钟子曰你现在已经失去自我。若再追溯过去,钟子曰早年还是一个诗人呢。三十岁左右的时候,钟子曰自费出过一本诗集。那个时候,钟子曰满怀激情,眼里除了诗,别的都算一个屁。他跟市里文学圈里的人熟得很,酒桌上喝高了,站起来就声情并茂朗诵自己的或别人的诗。情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然而,随着柴米油盐不断浸透,钟子曰灵魂深处的诗性,也逐渐被淹没。点点滴滴积攒下来,钟子曰发现,残酷的现实比那些狗屁诗句更有杀伤力。那些貌似优美的句子,再也没来骚扰过钟子曰。当然,他也没有主动去探索。
现在一想,恍如隔世。
但是,当钟子曰走下轿车,走向大富豪门口,漂亮的礼仪小姐为他缓缓推动旋转门的时候,他的头昂起来,脚步沉实地向前迈进。现在他必须得扮演另一个角色,寻找另一种感觉。人这一生,会有很多种角色,不同的角色带给人不同的感觉。但有些感觉注定不能同时让你拥有。舍此而就彼,或舍彼而就此,必须选择其一。而且,你钟子曰很清楚,这取舍之间的事儿,有时候,你自己说了根本不算。
市委领导出面坐主陪,一把手坐下首,晚宴规格便高了。省厅领导们倒也很给面子,摆出来者不拒的架势,既显示了酒桌上的诚意,当然也暗含着对考察工作的肯定。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喝吧。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场合,钟子曰还没等捉对厮杀呢,就先败下阵来,但再狼狈,也绝对不能临阵脱逃。一把手扔过一个眼色,你就得心领神会,主动出击。钟子曰一连接了两个眼色,暗道一声,不好!他强忍着那口气,稍坐一会儿,便离席去洗手间,可里面有人捷足先登。钟子曰于是趁机摆脱战局,溜到房外,他得先去楼道尽头的洗手间大吐特吐。钟子曰蹲在那里好半天,四周嗡嗡作响。他抬头看一眼房顶,突然想如果趴在房顶往下看,蹲在四面木板墙壁里的这个钟子曰,肯定很好玩儿吧?钟子曰仰着头跟假想的窥视的那个他嘿嘿对笑一声,随后摁一下按钮,哗的一下,呕吐物不见了。
钟子曰站起来的动作有点儿猛,把自己弄得一阵迷糊,闭着眼睛稍事休息,这才清醒多了。他晃动着身体走出来,站到一面镜子前,刚要捧水洗手,突然看见镜子里有个人!回头一看,明明是没别人的。他这才开始问自己,难道这个人是钟子曰?怎么可能?老成这个样子啦!还满脸的泪水,简直奇丑无比!他双手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揉揉眼睛,又去打量镜子里的那个人,稍顿片刻,他伸手给了自己右脸一巴掌,笑了,一边笑着,一边靠得更近,去端详眼角的皱纹。
就在那时,身后有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说,干吗要喝那么多酒?
男的说,看见你高兴。你说,我能喝不多吗?
钟子曰的笑,啪一下僵在镜子里。他听清楚了,那是魏春和何小草。还没转回身,就看到魏春那张瘦长的脸先挤进了镜子。钟子曰在瞬息之间,把那个笑脸从镜子上揭下来,转回身面对魏春,说,哈,这么巧啊?魏春说,子曰?你怎么在这里?哦,我记起来了,这也是你们单位的根据地。
何小草的脸上出现片刻尴尬,但一闪而过。何小草说,哎呀!不得了,上个厕所都碰到两个领导。钟子曰一直保持着那个笑,小心翼翼的。钟子曰说,今天省厅的领导来了。魏春摇晃着去男区,推门前回头说,子曰,你别说我在这里啊。钟子曰说,好的,我不说。
何小草却突然说,等会儿我给你补上,好不好?
钟子曰没听明白。
何小草说,你等会儿接我电话。说完,进了女区。
果然,钟子曰回到房间里不久,何小草的电话进来。钟子曰拿出电话,看一眼,果断摁下拒接键。何小草又打了几次,钟子曰已经把电话调到振动上,塞进衣服架上的外衣口袋里。钟子曰警告自己,何小草这个女人你不能接近了。否则,连魏春这个朋友都没了。魏春对你不错,你们俩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把关系搞僵?后来,何小草发来一条短信,说,只要你想吃我做的菜,今晚不管几点来,我都做给你吃。可钟子曰当时根本就没在意。
钟子曰送走所有领导,才回身进大厅去签字。那个晚上,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的。要不是偶然碰到魏春和何小草,钟子曰不会感觉心情不爽,不会脑子里乱作一团。要不是在签字的时候,服务员小周又跟他开了一句玩笑,他就不会突发奇想,冒出那样一句话。
小周顽皮地一笑,钟哥,什么时候约我在老地方见?
钟子曰看到小周身边无人,脱口而出,一会儿约你,好不好?
小周似乎一愣,抬头盯着他,追问一句,真的?
钟子曰低了声音,钟哥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小周迟疑一下,拿过一张纸来,写了一串号码,迅速把纸条塞到钟子曰手里。钟子曰握着那张纸条,走出大富豪。在车上,他悄悄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他把纸条装进口袋,告诉司机把车开到帝都。他说有几个朋友在那里等我打牌。走进帝都大厅,他把手机拿出来。那个时候,何小草的短信还没进来,只是几个未接电话,钟子曰一一删除,而且把何小草的电话号码也删掉了。钟子曰开了一个房间,进去后便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打过去。
钟子曰犹豫片刻,方说,帝都,206。
小周顿了好半天,我二十分钟后下班。
那件事情过了好久,钟子曰都弄不明白,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可那件事情,就如此简单地发生了。
小周像一条滑溜的鱼溜进房间的时候,钟子曰躺在床上,已经摆弄了好半天遥控器,他把所有电视频道来回翻了无数次。小周插上门闩,才过来把钟子曰抱住。钟子曰觉得稍稍不适应。钟子曰说,只知道你姓周,还不知你名字呢。小周说,我叫周雪雁。钟子曰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莫名其妙地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周雪雁面带微笑瞧着他,似乎不明白出了什么变故。钟子曰感觉面前那张脸很陌生。周雪雁说,钟处你干吗这样?钟子曰说,我没想别的,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说完后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你他妈真是卑鄙!你是这么想的吗?你都已经脱得浑身上下只剩一件内裤了。周雪雁悄然靠近,把他推倒在床上。周雪雁说,好呀,钟哥,那咱就说说话。
整个过程中,谁也没说话。
周雪雁叫得倒是很欢快。
钟子曰从那个身体上滚落下来的时候,他也没去仔细端详那张脸。钟子曰居然很没出息地哭了!钟子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感觉自己的泪水汩汩地冒出来,溢出眼角,沿着一条皱纹,经过耳朵边,钻进后脑勺部位的头发里。周雪雁起初一动不动,后来猛地一下抬起头,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慢慢把脸凑到钟子曰那张脸上方。周雪雁突然笑了。哈,你这是干吗呀?我又没强奸你!
这期间,钟子曰迷糊了一阵。后来,突然醒了。钟子曰心慌意乱地穿上衣服,说你在这里睡吧,我要回家。周雪雁嗯了一声。临出门的时候,钟子曰干了一件傻事儿。他转回身来,掏出钱包,要拿钱给周雪雁。周雪雁本还是慵懒地微笑着,此时似乎愣住了,慢慢地,脸上就冷若冰霜。
周雪雁说,我那个包里,有一本书,送给你,你拿走吧!
钟子曰本来手里拿着钱包,很尴尬地站在那里,此时如蒙大赦。他拉开皮包拉链,里面果然有一本书。钟子曰抓在手上,小偷一般溜出了房间。走出电梯,刚想把那本书扔进垃圾桶,但无意中瞥了一眼封面,却愣住了!那是一本看上去挺旧的书。严格来说,是一本诗集。钟子曰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瞧,立刻就像捡起了一个遥远的记忆。诗集的名字叫《麦穗儿成长的声音》。作者是钟子曰。
接下来的半个月,钟子曰和他的一把手在天上飞来飞去,在异域的土地上跑来跑去。对钟子曰来说,这一行程的收获可谓巨大。平日里难以接近的一把手,在异域他乡,似乎变成了一个茫然无助的孩子。钟子曰很欣喜地看到,一把手对其信任度一路飙升。一些完全细节性的或者说隐私性的东西,都让钟子曰悄然掌握到了。比如,一把手的呼噜声震天般响亮,一把手也喜欢讲黄段子,一个连着一个,颇有智慧。而且,钟子曰还发现一个秘密。有一天,一把手在连续发短信,钟子曰算了一下,那个时刻的国内应该是凌晨两点左右。
回到国内,两个奴隶一下子找到当主子的感觉。给一把手接风洗尘的场合,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适宜钟子曰出场的,一把手必定喊着他。当然,魏春安排的那一场,钟子曰还像桥梁和纽带一样,必不可少。
魏春见了他俩,先哈哈笑着说,张局,你没把我老同学带坏了吧?一把手姓张。张局也回头一笑,你问问老钟谁带坏了谁?瞧瞧,都喊老钟了!这场酒又怎能不其乐融融?由于捎带着一起给钟子曰洗了尘,魏局也就没再单独安排。钟子曰呢,虽说比张局的洗尘酒少一些,但也够他忙活的。局里其他科室一把手,哪一个不赶紧趁此大好时光巴结财务处长呢?就好比年底送礼,送到的未必让人记住,不送的却是必定被人掂量一番的。钟子曰差不多也应酬了一个月。他本不善酒,且不善托大不善拒绝,那一个月就真正是累。但累得舒坦,累得有感觉。尤其是酒桌上,你拿手一指,某某,你干了那一杯!那人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还带着荣幸之至的状态。这简直奇妙无比!
周雪雁不在大富豪前台了。钟子曰去签过几次字,却发现换了另一个小姑娘。他几次想问一问周雪雁去了哪里,但还是忍住了。对钟子曰来说,周雪雁就像个影子,或者像一个梦中的人物那样虚幻。甚至,他想不起那小姑娘长得什么样子了。
整整一个冬天,钟子曰没去打一次乒乓球。倒不完全因为天气冷,现在的钟子曰真正变成大忙人。也未必是此前他就不忙。但此前的钟子曰,尚还有一丝拒绝之心,小心翼翼的,不敢露出得志便猖狂之态。与张局出一趟国回来,他心态大变,感觉此前的确不成熟。现在,他要充分享受那一种状态,或者感觉。钟子曰开始如鱼得水。
偶尔,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时,他会拿出周雪雁所赠的那本诗集读一读。但真正读不下去。其目的也似乎只是反复打量扉页上他多年之前写下的那几个字:请龙某某先生雅正。这个龙某某是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周雪雁跟龙某某什么关系呢?她通过什么渠道得到这本诗集的?有时,会打量着自己的那张照片,看上那么一会儿,说一句,那时候真是嫩哪。
照片上的钟子曰留着长发,蓄着小胡子。
何小草再次出现,是第二年春天。
何小草说,钟大处长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人啊!钟子曰说,此话怎讲?何小草说,你我瞎子吃水饺,心里有数。钟子曰微笑,可我真是糊涂着啊。该不是又想跟我打乒乓球?说完这话,钟子曰心内稍稍一痛。何小草说,小女子再也不敢啦,平生有一次足矣!
何小草亮明来意,春季运动会马上开始啦,服装的事儿,既然有钟处长这权重位高的老情人,她就不去绕圈子了。钟子曰说,错,错了一个字,是老熟人。何小草说你这么大个处长,还在乎这一个字儿?钟子曰说,换一字海阔天空。说着,拿起电话打给工会王主席。王主席在那边嗫嚅半天,意思是他已答应了别人,不好绕口。钟子曰啪地一下挂掉电话。何小草问怎么回事。钟子曰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没问题。
他话还未落,何小草尖叫一声,哎呀,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这本诗集。钟子曰看完那本诗集,忘记收起来了。钟子曰说,见笑见笑。何小草说,你在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现在文学圈那帮朋友提起你,还津津乐道哪。钟子曰说,年轻的时候谁不做点儿傻事。何小草说,你现在还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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