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衣向东的小说写出来了,我为他高兴,因为我知道他付出了很多辛酸。
我认识衣向东的时候,他刚去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我表姐是他的同学。表姐知道我就要退伍了,就说她有个同学,小伙子不错,可以认识一下。表姐当了我们的红娘。我第一次去他的住处的时候,非常吃惊,他住在一间被遗弃的工棚内,工棚是复合木板搭建的,四壁透风。屋内就一张单人床,靠墙的一面床上,堆了半床书。我翻了翻那些书,里面都夹着很多写了字的纸条。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很勤奋。
婚姻就是一种缘分,我是安徽的,他是山东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就走到了一起。我当时才二十一岁,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答应嫁给他了。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候还不是干部,是一个服役九年的老兵。
结婚后,我们连个家都没有,在北京郊区租房子,一年要搬几次家。过去的那些辛酸和委屈,我现在不愿再回忆,想起来就心痛。
衣向东在部队一直不走运,主要是他的臭脾气,得罪了许多领导,人家就把他往死里整。记得有一次,他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跟一位副主任在楼道争吵起来,最后把副主任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有时,我得知某领导在暗地里给他小鞋子穿了,就劝他去给人家道歉,他说砍断脖子也不去。有时我跟他争吵几句,说他不会处理事情,他梗着脖子跟我说,我不会低三下四的,天生就这德性!
后来我也就随他了,反正我对他没有什么奢望,将来跟他回到山东老家的小县城,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就行了。
尽管衣向东脾气不好,被人整来整去的,但每到关键口上,就有贵人出来帮他。到了1995年,遇到一位非常欣赏他的领导,竟然给他破格提干了。那时候,他已经联系好当地的电视台,把所有的东西都托运回老家,只等着半年后转业回去了。
他转了干,就拼命给部队搞新闻报道工作,一直没时间写小说。到了1998年,他调到了武警总部,而且把我的户口也迁入北京了。我喜出望外,没想到嫁给他还能留在北京。当时我的女儿刚出生,我考虑再三,辞去了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和孩子身上。我对他说,老衣,好好干工作,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北京能有两室一厅的房子。衣向东听了,就去找营房部门,好像营房部门有一个山东老乡,没过一年就给了我们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记得第一次带着刚会走路的女儿,走进了分到的旧楼房内,女儿兴奋地挨个屋子奔跑,那一刻我心里满足极了。
调到了武警总部,他开始写小说了,也就两三年的时间,就成功了。当然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读了大量的书,虽然没动笔,但一直在琢磨小说。过去我还关心一下他的工作,自从他的小说写出了名气,我就再也不问他的事情了。
最近几年,衣向东的小说几乎都卖了影视版权,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买车买房子。他买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房子,说过去我跟着他租房子住,吃了太多的苦,现在条件好了,要让我高兴高兴。后来,他无意中听说我喜欢复式楼房,就又去张罗着买。我就反对,说你改了那个臭脾气,别惹我生气,我比住什么楼房都高兴。
衣向东有很多毛病,但他有几个突出的优点,让我很敬佩。一是做人很正直。说他做人正直,我举几个例子。最初表姐给我介绍他的时候,就跟我说,这个小伙子很正直,有一天,文学系一些同学,要联名写信告状,要求上面把某某同学开除了。找到衣向东的时候,衣向东说,这种事我不干,希望你们也别干。表姐说,你看看,这人多好。
我跟他结婚后,有一次住在部队家属房,几个干部偷偷去找他,说他文笔好,让他起草一封匿名信。干部们觉得他们要告的领导,是几年来一直整衣向东的人,衣向东肯定帮忙写。衣向东却拒绝了,说他(指那位领导)能混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咱们都是大男人,要告状,你们就把大名落上去。
衣向东提干后,单位有位副政委,很有才气,平时衣向东挺敬佩他的。但这位副政委经常喝醉酒,影响不太好。有一天晚上,副政委又喝醉了,衣向东看到后,把他背到宿舍,给他脱了衣服。第二天早晨,衣向东去了副政委宿舍,副政委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问衣向东是谁把他送回来的。衣向东气得指着副政委的鼻子,说他这样不像一个副政委,简直是个小丑了,我都觉得丢脸!没想到这位副政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连连点头说,衣向东你骂得好,也就你敢跟我说真话,我记住了。后来,团里出了一件事,有人给上面写匿名信,说团里的班子搞不正之风。党委会上,几个常委都推测这封匿名信,可能是衣向东写的,因为文笔太好了。那位副政委很激动地拍桌子说,我跟你们打赌,要是衣向东写的,我就不是人!他真要给上面反映问题的话,肯定会跑到首长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们干,写匿名信不是他的作风。事情后来查清了,确实不是衣向东写的。
第二个优点,就是心地善良,热心帮人。衣向东老家是全国最大的苹果生产地,十多年前,农民们的苹果没有销路,一些人转弯抹角打听到衣向东在北京,就用卡车拉着苹果来找他。每次来,都是大冬天的后半夜,这时候进城方便。三四个农民背着一口袋芋头或是红薯,顶着一身雪敲门了。衣向东就赶忙带着卡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卸了车,然后安排他们住下。没有房子,就在我们宿舍的地上给人家打地铺。到了白天,还要去帮人家联系单位销售。有一年,他老家的两个农民在批发市场卖苹果,每天早晨从我们家走的时候,带了午饭,到了傍晚赶回来吃饭睡觉。苹果一直卖了一个多月,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这才卖完了。有几年,他们老家来人特别多,不管是谁来了,他都恭恭敬敬请人家吃饭。看我不高兴,他就解释说,人家能找到你门上,是看得起你。
衣向东喜欢帮人,有时帮了别人,不但没赚好,还被别人利用了。我就说他傻,让他不要管闲事,他瞪着眼跟我吵,说帮人总比害人好。这些年,他借给朋友的钱有好几万,都打水漂了。有一次,他一个多年不见的战友到北京跟他借三万块钱,说家里有急用。衣向东没犹豫就给了,我提醒他别受骗了,他说不会的,当初在连队,这个战友跟他感情很深。没想到,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钱再也没要回来。还有一个报社的朋友,说手头紧张,需要五千块钱,当时衣向东在外面有事情,就打电话让我把钱送过去,后来这人就找不到了。
住在北京,外地来的朋友比较多,每当有朋友来,他都很热情地请人家吃饭,还给人家安排住宿。过去我们经济条件不好,尽管我省吃俭用的,但每月都过得紧巴巴的。
衣向东的第三个优点,就是勤奋,能吃苦,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释放不完的能量。女儿不满周岁的时候,晚上经常哭闹,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写作,家里就一间房子,连个桌子都没有,他在膝盖上放一块木板当桌子。每天晚上,他都写到深夜两三点,有时候天亮了,我起床看到他还在写作。他写小说有个特点,写作之前考虑的时间很长,有的小说考虑了一两年。但只要动笔写了,就想一口气写完。一部四五万字的中篇小说,一周就能完成,最多的时候一天写了两万字。他能管住自己,对自己要求很严,近乎残酷,每天的写作计划必须完成。有时候晚上熬夜了,第二天到了起床的时候起不来,他就跪在床上,用巴掌打自己的脸,左一下右一下,一直把自己打醒了。
去年,他要离开部队,我坚决支持,而且建议他什么单位也不要了,就待在家里写小说。他听了我的话。现在,他的生活有条理了,每天除了写小说,就是养花,去小区篮球场打打篮球,偶尔接送孩子。但家里的活,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我什么都不用他做,就连洗脚水都是我端到他面前,要换的衣服也是我一件件摆在他面前。
对于他的小说,我不太关心,但我关心他的身体。小说写得再好,身体垮了就完了。他对我脾气大,我不能跟他计较,在我眼里,他就是我要照料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没有他我们家庭就垮了。
当然,他对我脾气大,对女儿却很娇宠,女儿从小就骑在他身上又撕又打的,他一点儿也不烦躁,这时候的性子比我都好。他晚上出去喝酒,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睡熟的女儿。现在女儿七岁了,一天看不到他就哭闹,他如果出差到外地,女儿一天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女儿完全拴住了他的心。
我觉得,衣向东现在的状态是最好的时候,不怎么出去参加活动,就喜欢蹲在家里,似乎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诱惑了。闲暇的时候,他喜欢泡一杯茶,在阳台上晒太阳,发呆。有时我看到他在摆弄花草的那份悠闲,真像一个退了休的人。现在写小说,也是有条不紊的,按计划写作,每年三四个中篇,而且自己不满意就不拿出去发表。他的电脑里,有七八篇写好的中篇小说,还有几篇半成品,都是他不满意的。尽管很多杂志的朋友打电话向他约稿,他都说没有。他跟我说,这些不满意的小说只能当作原料,将来在别的小说中使用了。
让我最吃惊的是,他现在心境平静多了,对我也不怎么发脾气了。有时候还知道关心我。他抱着一种感恩的姿态来生活,说上帝给了他一个好身体,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可以吃饭的职业,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不应该再有奢求。没事的时候,他总爱回想过去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在我面前唠唠叨叨的,有些人的名字我都能记住了。那个给他提干的首长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把首长的照片供在家里,有时候点上一炷香,静静地看着,流一些泪水。我看了都挺感动的。他对于过去整治他的人,也没了记恨。有一位部队领导,整了他将近十年,从新兵一直整到他满脸胡子了,提干上学等等事情,都是那位领导给他搅黄了。自从这位领导病休后,好多年就没有消息了。春节前,他听说这位领导刚搬到离我们家不远的小区居住,赶忙去家里看望人家,弄得人家很感动。今年大年初一,我和衣向东还没起床,那位领导就带着妻子跑我们家来了。我心想要是没有这个人整治衣向东,我也不会受那么多苦,于是干脆没起床。可我听到衣向东在客厅里,又端茶又递烟的,一口一个老领导地叫。等到他们走后,我气愤地说他没脑子,忘了人家整治你了。他很认真地说,我不仅要感谢那些帮助我的人,还要感谢那些整治我的人,没有他们给我的反弹力,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就。他说一个人的成功,是多种因素形成的,有欢笑也有苦恼,过去经受的苦难,其实是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抽掉了那部分,我就不是我了。
我不会写东西,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就是想让喜欢衣向东小说的读者,了解真实的衣向东,也在此感谢读者给他的支持和温暖。我能做到的,就是好好做家务,让他腾出精力,写出更多读者满意的作品。
作者简介
衣向东,男,1964年出生于山东栖霞,1982年底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已出版长篇小说《一路兵歌》《在阳光下晾晒》,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等。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政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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